张弛
掘地
张弛
暮色四合,天光黯淡。初冬时节,每逢日落,浓雾就从四面八方的虚无之处滋生出来。远处的灯火被雾气稀释,只是一团微弱的黄晕。偶然从车窗外驶过的一辆三轮摩托,突突声还隐约在耳,车子的轮廓早就隐入浓雾之中不见踪影。
窝在后排座里的吕桂泉,越来越忍受不了后腰空虚酸麻的感觉。他把身体歪向车门那侧,把两条长腿勉强伸到前排两座位的空隙间去。这样一来,右边腰眼得到一丝舒展抚慰,似乎略微舒服了一些。但左边的腰眼却负重更甚,肌肉拧紧,越发酸麻空虚了。
所谓蹲守就是如此,虽然没出什么体力。但神经的长时间绷紧,还有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窝憋难受的姿势,会把你的精气神耗空。四十多岁的人了,真的耗不起了。有时候耗上一夜,三四天都缓不过劲来。
“龙队,我上去看看。”
吕桂泉瞅准一个周围没人的空当,也不看龙德先的脸色就拉开车门下了地。三两下跳上马路旁的斜坡,隐入到那个事先看好的小巷子里去。这是一座郊区农民自建楼,房东在厅堂里坐着,旁边是派出所的人陪着。看见他进来,房东神色紧张地笑了笑,朝楼上指了指。
四楼临着小巷的窗子跟前,坐着郭起胜和跟着认人的李亚林。李亚林讨好地朝他笑笑。郭起胜则皱着眉头低声汇报:一白天都没见到人影子。
房子里面情况咋样?
看不清,玻璃反光。
吕桂泉把脸略略凑向窗玻璃。窗外一片重重叠叠、高低错落的楼房屋顶向远处曼延开去。这是一片城乡接合部农民自建楼集中的片区,以出租为主。正是所谓藏污纳垢的所在。根据线索,“壮壮”这两天就在对面那座楼里落脚。那座楼是个两层楼,结构呈回字形。周围一圈带廊檐的房子,中间是天井。
可是,整整一白天,“壮壮”都没到天井里露个面儿。楼里人员复杂,为了确保一击而中,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这里干熬着。刑警队对类似这种活儿有个说法,叫“熬髓油”。意思是能把骨髓里的油都熬出来。
吕桂泉眯着眼望着楼上一个挨一个的窗户,玻璃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果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壮壮’那货长得可魁实啦!一米八的大个儿,脖子比头还粗!随身带刀子,你们可得小心……”李亚林以为吕桂泉是带个“长”的,凑在他耳边搜肠刮肚地介绍着“壮壮”的情况。可他不曾料想到,他的絮叨只徒然增添了吕桂泉的烦躁。吕桂泉虽然年龄在那摆着(有那张老脸为证),可并没有混上个带“长”的。待会儿他也得进房子。虽然凭着他的那张老脸,总算用不着干踹门扑人的角色了。但只要进房子,就得担着那份危险,就得干那些个连动手带吆喝,与这个年龄极不相称的粗活儿。
嘘——吕桂泉忽然打断李亚林的絮叨。
原来对面的某个窗户忽然亮起了灯。橘黄色的灯光把这扇窗户和窗内的景象凸显在暗蓝的夜色中。
而这边的窗户里,三个脑袋一齐凑到窗玻璃跟前,六只眼珠在对面灯光的映照下,一眨不眨,晶莹剔透地朝前方凝视着。
“壮壮”,真的是“壮壮”!他可真壮啊,瞧他那副从脑袋到肩膀、几乎呈三角形过度的强壮的脖子,连脸上的肉都那么瓷实,简直长错了地方,长到胳膊上举杠铃多好,能拿冠军呀。尤其糟糕的是,那间屋子里还有个抱孩子的妇女!
吕桂泉用对讲机汇报了情况。过一会儿,龙德先的对讲机打过来了,说已经调好一个女特警,以给孩子喂服糖丸为名骗门,让他们做好行动准备。“子弹可以上膛,但是,手指给我放在护圈外面!伤了女人孩子,吃不了兜着走!”龙德先最后的话在吕桂泉的脑子里响亮着,加剧了他的紧张和烦躁,他只有拿这个念头来安慰自己,又不是老子第一个进门!老子四十的人了!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特警在敲门。里面问谁……回答是卫生局安排,社区免费喂服糖丸。里面说孩子已服过糖丸……吕桂泉的心猛然缩紧,但他很快听见白大褂说,这次是加强喂服,南疆脊灰流行很厉害,本市也有病例了。趿拉趿拉的拖鞋声朝门口走来……是时候了,吕桂泉暗暗地提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开始绷紧。
门一开,三四个特警一拥而入……干什么?干什么?……吕桂泉听见女人张皇颤抖的叫喊声,接着是里间一阵野蛮粗暴的响动和吆喝。估计人已经按住了。吕桂泉跨进门去要帮忙。刚进门,一条硕大的黑影扑面而来。他还未及反应,只觉左眼白光一闪,同时脑袋里一记轰然巨响。左眼眶那里就仿佛瓷器被敲裂,无数条裂纹瞬间向大脑深处延展,每条裂纹都撕开一道钝痛……他一时什么也听不见,唯一的反应是手捂着左眼眶,就地慢慢蹲下。他的脑海里有无数嘈杂的声响在荡漾。等荡漾平静下来,重新听见外界时,抓人的粗暴响动好像已经在院子里了。这回好像确实按住了,也许没按住,管他呢,吕桂泉不愿再操心这件事了。他捂着左眼眶,蹒跚地向外面走去,手掌心里很快感到湿漉漉的,是流血了吗?还是仅仅是汗液?眼球会不会受伤?他一瞬间觉得心里一阵发凉,身体有种被掏空似的虚弱。他犹豫了一下,摊开手掌借着天井里微弱的灯光看了看,还好,没有什么红颜色。他的眼角顺便扫视了一下天井里,三个特警正骑压在“壮壮”身上给他扎背铐,有的顾着头,有的顾着尾,活像趴作一堆的蟾蜍。“壮壮”的背太厚实了,这种人背铐很不好扎,可是,他太壮了,不扎背铐又不放心。一边指挥的龙德先就不停嘴地吆喝着“扎背铐扎背铐!”
“壮壮”呢,都到这份上居然还不甘心地拱动着、挣扎着,有一瞬居然还显出翻盘的可能性,弄得旁边的人也很紧张,可“壮壮”身上已经压了三个人,实在插不下手。“壮壮”身上的特警累得呵喽带喘的,鼻子里喷着两股白气,脸也挣得通红。可是,这副热火朝天的战斗场面都是属于他们的,留给吕桂泉的只有冷清、落寞和凄凉。他捂着左眼眶,一步拖一步地、蹒跚地向外走,尤其下楼梯的时候,他不得不用剩下那只眼睛艰难地找着台阶以免踩空,他觉得连仅剩的这只眼睛也有些昏花。可是,谁也没注意到他,谁也不会过来扶他一把的,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壮壮”身上呢。他忽然间想起小时候看凯撒大帝的故事时,看来的一句话:凯旋门的鲜花,永远只属于胜利者。
星期一一大早,郭起胜就接到一起报案。按规矩,他把报案人领到他师傅吕桂泉办公室,等吕桂泉了解个基本情况后,再决定受不受理等事项。
吕桂泉在家养了一个星期。今天是头一天上班。
“报案的。”郭起胜把人领进门,话音未落,就见师傅那张脸一下拉长了。只见他的眉峰瞬间挤作一堆,嘴唇紧抿,两个嘴角各挤出一道延长线,如刀刻一般刺向斜下方。与此同时,他的嘴里发出短促的“啧!”的一声。郭起胜知道,只有他的烦躁水平在瞬间出现一个峰值的时候,他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报啥案?
失踪案。
啥失踪了?
我的一个雇工,给我放羊的。连人带羊都失踪了,前天就再没见过人。
派出所去了没有?
没有。
派出所咋不去?
我一百四十八只羊都不见了,折算下来起码五六万,这好像不归派出所,归你们这儿管吧。见吕桂泉没个好脸色,男人也有意显出一副不卑不亢,见过世面,并且深谙公安之道的架势来。
知识面还挺宽嘛!吕桂泉不阴不阳地噎了他一句。报案男子忍辱负重,没吭声。此人一看就是城郊农村的富裕农民,能养一百四十多只羊,能雇得起工。本人说不定还干着其他营生。
你这雇工附近有啥亲戚朋友没有?都找了没有?
他是从甘肃到新疆打工的,本地无亲无故,没处找。
你这雇工——叫啥?
杨有禄。
杨有禄有啥不良嗜好没有?
啥?报案男子没听懂。
打不打麻将?
不咋打。
不咋打?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冬天羊进了圈了,他忙啥着呢?
就过年……打个小麻将,一毛两毛的。
嫖不嫖女人?
报案男人的脸上似乎有点挂不住了,不安地向旁边一起来报案的女人看了一眼。
郭起胜此时已明白吕桂泉的用意,后悔没有提前告知女人的身份。他不安地瞟了一眼那女人。女人一望而知来自甘肃那些靠天吃饭的土塬上,饱经风沙的脸上,很对称地分布着两团皴红的红晕。但她的一对儿眼珠却黑白分明,显得清亮干净,这是她身上唯一能胜过城里女人的地方。
然而此时,吕桂泉的话显然刺激了这个女人。郭起胜注意到,她的胸脯在激动地起伏着,喉部也因此而压抑地耸动着。她眉头紧皱,眼睛紧盯着吕桂泉,眼看着泪水就要溢出来了。
迟疑片刻,报案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地说:这就是杨有禄的女人,叫赵宝菊。
吕桂泉一愣,迅速转移了话题:行,我们马上把情况都登记下。你们回去也再到处找找。有什么情况,你们及时跟我们联系。
郭起胜做完了报案登记,两个报案人刚出门。趴在桌子皱着眉头发愣的吕桂泉忽然急急地说:快去!把那个男的叫回来,光叫男的!
报案人刘建设隔着桌子站在吕桂泉面前。吕桂泉深陷在椅子里,两只手十指交叉地歇在肚皮上,两眼斜向上地望着刘建设的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这么望了片刻,望得刘建设都有些紧张不安了,才用那种弦外有音的语气说道:刚才杨有禄的老婆也在场,有些话不好说透。杨有禄有啥不良嗜好?在外面欠没欠赌债?搭没搭其他女人?为什么突然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你想想……
刘建设皱眉抿嘴,舌头尖时不时悄悄地探出一点点,又悄悄地缩回去,显然是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番。末了才下定决心地说:按说,我这雇工人挺老实巴交的,外面没啥乱七八糟的事……
吕桂泉打断他说:这年月的人,都难说啊!回去再好好想想。他的情况你比我们清楚,再多方打听打听。我看你这人知识面还挺宽阔,有句话不知你听说没有,上帝也只救自力更生的人,对吧?
吕桂泉边说边站起来,拍着刘建设的肩膀把他送出了门。
郭起胜总算逮着上厕所的机会。他本是个生活极其规律的人,早晨一趟厕所是雷打不动的。自从来到刑警队之后,他发现很多好习惯都开始土崩瓦解了。他人虽然蹲着,脑子里却没闲着。想,老吕这是想干什么?其实,早在派出所的时候,他就见识过这一手。比如有个群众报案,取钱的时候把银行卡忘在机器里面,结果被紧跟其后的人取走了四千元。驻所中队的刑警费了好大的劲儿,用曲里拐弯的话打了好多比方,终于让群众明白,他这叫遗失,不归公安机关管辖。不过,这都是些小事。而今的事呢,一百四十八只羊,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硬往盗窃上靠?能拖一时算一时?郭起胜总觉得,对老吕这样奔五的人,他还很不了解……突然,他听到一墙之隔楼梯间里,有人争执声大起来了。
什么?!工资?!亏你想得出来!我五万块钱的羊都不见了,我找谁去?!是刘建设的声音,刚才在警察面前强压着的气急败坏,此时是彻底发泄出来了。
五万块钱的羊也是羊,我家老杨人都没了,我和娃娃下半辈子咋过呀?不要说下半辈子,下个月咋过呀?这大冬天的到哪儿去找活儿干呀?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女人娃娃的吧。赵宝菊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底气不足的软弱和哀求。
谁可怜我?!一百四十八只羊交给你们家老杨,这下好,羊也不见了,人也不见了,我找谁去?!我不找你就是好的!
你啥意思?难道你怀疑我们家老杨?我们家老杨多老实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杨万一……我们母子咋活呀?!
后面的话都被女人嘤嘤的哭泣声淹没了。
郭起胜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女人饱经风沙的皴红脸上那一双黑亮清澈的眼睛,还有刚才眼睛里面泪水刚刚渗出来,欲落未落的样子。他觉得蹲不下去了,起身摸了摸兜里,还有二百块钱。
他走出厕所,转到拐角楼梯间里,那里已空无一人。
案情分析会上,让大家谈谈初步的侦查方向。吕桂泉率先发了言。他谈的还是他那套看法。“人也不见了,羊也不见了。乍一看有些蹊跷,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细想一下简单得很嘛!人把羊拐走了嘛!本来就是个放羊人,拐一群羊还不简单!”
看到大家漫不经心的态度,吕桂泉有些不死心,又给大家打上了比方:“就像我上学时听的一个故事。老师让学生画画,学生交了一张白纸。题目是‘羊吃草’。老师问:草呢?让羊吃完了。羊呢?吃完草走了。就这么简单。这个案子人也不见了,羊也不见了,连个现场也没有。乍看就像一张白纸。呃……有点儿没处下手的意思。其实细想想……可能,呃……就这么简单。”
吕桂泉边说边看龙德先的脸色。龙德先呢,边听边用右手指甲抠着左手指甲里的指甲泥,一脸漫不经心的架势。吕桂泉也就越说越没了底气,最后几句话变得一句一吭哧。
“你这个比方打得巧妙嘛!我听来听去,妙就妙在,一张白纸就把老师打发了嘛!啊?”
龙德先话音一落,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憋不住的哄笑声。
吕桂泉没吭气,皱着眉头抽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一口,半天,淡淡的两股青烟从鼻孔里徐徐喷出。其实这会儿,那种所谓“死驴不怕狼啃”的心态又一次浮上了心头。他其实本来也没指望靠这几句话就能把龙德先糊弄过去,他其实是借这几句话表明他的态度:别人要小题大做,那是别人的事。他可不想卷到这起案子里爬不出来,这一年到头的,他早就受够了!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一年来参与的案子,“1·28”盗窃电力设施案、“3·10”神医系列诈骗案、“4·11”抢劫女出租司机案、“5·09”水电站碎尸案、打击“两抢一盗”专项行动、“百日严打”会战、摸排、走访、蹲坑、连轴转的审讯……案件年年攀升,犯罪分子越打越多,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有时候他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并且不切实际地幻想道:这他妈的还不如毛主席那会儿大家都穷光蛋,谁也别盯着谁的时候踏实呢!
社会环境他是改变不了的。改变自己吗?怕也来不及了。他给自己总结了,这前半辈子吃亏就吃在光会苦干,不会巧干。会巧干的都上去了,混上带“长”的了。那天在街上碰见警校同学,人家都分局局长了。看见他的青眼圈,还调侃地说是“把谁老公惹下了”,简直往伤口上撒盐嘛!人家分局局长了,还用得着干这种踹门扑人的粗活儿吗?人家当然有心情调侃了。那一刻,他觉得那个青眼圈简直就是个低人一等的标记!宋江脸上刺的金印!成了一生的伤痛!老婆经常劝告他说,既然跟人比着难受,就别比了。可他呢,越是难受越还喜欢跟人比,甚至主动打听着比,是非着比。就像人那种越辣越吃、越臭越吃的怪癖似的。那天,不知不觉间,他又开始打听人家的工资待遇、住房。得知人家这回住房享受到了副处级待遇,都180平方米的复式住宅了!而且都是第二套了!那天晚上他简直辛酸得难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忽然,他听见龙德先点了郭起胜的名。让他谈点补充意见。郭起胜刚说了句:“我认为……首先来说……吕哥的看法的确是一种很大的可能……”立刻就被龙德先打断了:“我让你谈的是补充意见,也就是不同意见。你要和老吕一样,你就不用谈了。”
郭起胜不安地看了龙德先一眼,又冲他仿佛讨好似的笑了笑,才说:“要说不同意见嘛,放羊人每天在本市西郊三棵树一带放羊,那里是半荒漠戈壁,人迹罕至。放羊人作息又十分规律。被人蓄意谋害,抢走羊群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一切还有待于进一步调查。”
“按照老吕的意见,似乎可以先按盗窃这个方向去搞。按照小郭的意见,这可就是抢劫杀人的大案了!”龙德先那一对儿揉不得沙的眼珠子目光逼人地扫视了大家一圈儿,“不过,对待案件,定性还不清楚以前,我们要把各种可能性都充分考虑到。而且,越是严重的后果,越是要考虑到!不能因为害怕担子重,就对案件采取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描淡写、敷衍了事的态度!这方面,我赞成小郭刚才的一句话,一切有待于进一步调查!而且要充分考虑各种可能性全面展开调查!好了,下面我分工,大家抓紧到三棵树一带,附近高速公路收费站,活畜市场,围绕羊的下落展开调查……”
后面的话吕桂泉再也听不进去了,因为龙德先话里面的几句夹带早弄得他气血上头,太阳穴嘣嘣跳了……想拿年轻人刺激我?逼猴上杆?对不起,这一手我老吕见识得多了!
马上入冬了,过不了冬的淘汰羊进入了交易的旺季。一辆接一辆的大卡车从山区和牧区拉来成卡车成卡车的淘汰羊,送进本市活畜交易市场。还有一些牧民,为了摆脱二道贩子的盘剥,多落几个钱,不辞辛苦地从上百公里外赶着羊群亲自到交易市场卖羊。可是他们料想不到,坐地收购的贩子一看到这种送羊上门的牧民,就故意把价压得特别低。因为他们深知牧民在这里待不住,羊也没地方圈。跟二道贩子较劲的牧民们,往往在辛辛苦苦赶了上百公里路的羊之后,还得以比二道贩子更低的价格把羊群卖给坐地贩子。然后骂骂咧咧地离开活畜市场。他们说,活畜市场的贩子连活畜都不如。
不过,郭起胜和吕桂泉这一趟来,恰恰就要跟这群活畜贩子打交道。
市场大门口尘土飞扬,要进去的大卡车和要出来的大卡车在大门口互相别死了,而且谁也不愿退让。司机伸着头互相对骂。保安仰着脸骂完这个骂那个,边骂边跑来跑去,指手画脚,累得气喘吁吁。赶羊进场的牧民也等不及了,大声吆喝起来,于是成群的羊拉出一条细线,从卡车的缝隙间慢慢流进市场里。一串串冒着热乎气的新鲜羊粪蛋从羊尾巴下面不断滚落下来。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膻臊味。
好半天才等到保安队长疏导完交通,进了值班室。摘下帽子,脑袋上的热蒸汽袅袅上升着。
听完来意,保安队长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不知道!谁收了多少羊市场咋能知道呢!”
“活畜进出情况,市场也没个登记吗?”
“这哪能数得过来?你也看见了。”
“那你们到底负责些啥?”
看见郭起胜脸阴下来,话也不好听了。保安这才收拾起那份不耐烦,苦笑着说:“市场这么大,交易这么多,我们确实管不过来。我们主要负责夜间不发生失盗,再就是打架斗殴之类的事。白天进进出出的事,都是贩子自己负责。”
“这样,你通知一下贩子们,让带上账本,到这里咱们开个短会。了解一下星期一进货的情况。”
“这哪能召集得起来?!现在这都是市场经济了,都忙着挣钱呢!这又不是人家的事,哪能叫得动呢?”保安一脸乞求的苦笑,最后小心翼翼地递补了一句:“真要是大事非掌握不行的话,您二位就辛苦一下,沿着院墙绕一圈,半天也就差不多了。”
郭起胜心里很烦乱,偏过脑袋望着吕桂泉,后者靠在椅子背上,半眯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派出所民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吱声。自从两人展开调查,郭起胜已经有好几次感到了刚入道年轻人的那种力不从心,好几次把求助的目光转向自己师傅。可师傅呢,就是那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架势。其实他也深知,师傅四十多岁的人了,没什么奔头了,也就没什么积极性了。可是关键时刻指点一下,遇上困难了凭老面子给协调一下,这总可以的吧。就像现在,如果是师傅出面说话,他就不信会是这种局面。也许是那天密捕“壮壮”挨打的事,把师傅心伤着了。更也许是昨天开会,自己不该那么出头拔尖的。
说实在的,早就感觉到师傅的那份消极。有时候忍不住年轻人的雄心勃发那么一下子,觉得终于该自己出头挑大梁了。何况昨天的会上,龙队那份藏而不露的表扬,尤其是下来后单独找自己谈的那番话,让自己多挑大梁的鼓励,更是把自己的雄心和勇气鼓舞起来了。龙队就好像拿着个吹火筒对着自己心里那个隐秘的部位一通猛吹,那里的火苗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了。怪不得人都说龙队善用年轻人,是个吹火筒,年轻人跟着他干是福分云云。
活畜贩子们果然不好打交道。对于无利可图的事,他们表现出惊人的、而且是整齐划一的冷漠。对郭起胜的耐心询问,他们表现得爱答不理,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永远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没有。”“不知道。”“记不清了。”看来,把警察当回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知问到哪一家的时候,吕桂泉就以胃不舒服为由,回值班室喝热水去了。现在只剩下郭起胜一个人咬牙在活畜贩子中间周旋着,坚持着。他不再相信活畜贩子的敷衍,也不再与他们多费口舌。而只是简单地要求看账本,他走到一家,就要出账本,坐在那里仔细翻阅着。他的耳边,那些嘈杂的市声渐渐远去,他的鼻孔里,那种浓烈的膻臊味再也闻不到一丝了。他看着账本,羊的品种、头数、公母……一一与脑子里掌握的情况核对着,刚才还体会强烈的那种遭冷落,受轻视、甚至被抛弃的委屈感,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一种全神贯注于一件重要事情的快感,渐渐溢满心头,让他觉得内心深处储藏着取之不尽的力量和耐性。
他们在活畜市场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紧接着就把目光盯上了高速公路收费站。因为不在本地销赃,必然要动用车辆运输。此时,郭起胜似乎已经成了调查的主导者,他的心劲儿大得很,一次也没提出过休息,简直是连轴转。虽然每次都象征性地请示一下吕桂泉。吕桂泉呢,就像个旁观者。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伙子折腾,似乎看他能折腾到几时。
收费站值班室的监控录像跟前,趴伏着郭起胜的脸。脸被屏幕映照着,泛着蓝荧荧的光泽。这张脸看起来很有耐性,甚至始终潜藏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看不见的笑容似的。几十个小时的录像,一小段一小段地过。只在吃方便面的时候,请吕桂泉替换那么一会儿。上千辆车从眼皮底下过去了,永远是那么一幅单调的画面,乍看起来大同小异。可细看起来,每幅和每幅又都有细微的差别。眼睛就要这么一刻不松地注意着这些细微的差别,从中抓出那有价值的一瞬。然而可惜的是,从事发地出发,有可能通过的三处高速公路收费站,一处也没检索到可疑车辆。
两人疲惫地驾车往回赶。虽然一无所获,但在这个过程中,郭起胜能感觉到吕桂泉态度的微妙变化。回来的路上,是吕桂泉主动提出开车的。郭起胜诧异了一下,心想,难道师傅被我感化啦。
郭起胜在副驾驶位上睡了一小觉,是一个急刹车把他弄醒的。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发现车窗外一片漆黑。车灯的光柱子里,已是雪花纷飞。他把脸转向吕桂泉那里,吕桂泉看看他,然后向左侧车窗外努了一下嘴。他迷迷糊糊地朝那里一看,赫然发现,对面道路的高速公路护栏有一截断口,断口处已经被逃费车辆在戈壁滩上压出了一条隐约可见的便道。
他们把车开到市区入口处调了个头,然后反向开回到那个岔口处,从岔口处把车开出去。向第一个遇见的司机问这条路能通到哪里。说能一直通到老国道。
吕桂泉说:看样子,高速路上没跑,也可能从这里跑。以车找人的路子还没全断。
自从杨有禄失踪之后,赵宝菊就觉得自己得上了一种心慌病。只要是清醒的时候,脑子里就一刻不停地想着男人的事。男人到底怎么了?到哪儿去了?公安局那个老警察的那种怀疑,让她觉得耻辱。她一想起来,就要从心底里腾起一蓬大火,烧到她的头脑里去,太阳穴处就开始“嘣!嘣!嘣!”地跳。她的男人多么老实,如果不是因为老实,哪会被村里的恶人欺负得待不下去,远天远地跑到新疆来放羊。一家伙拐走别人148只羊,他哪里敢做这种事?!……可是,如果不接受这种说法,那么,就有一个更可怕的结果在后面等着她,她都不敢想下去……可是她又控制不住她的脑子,那些可怕的念头,甚至一幅幅逼真的、凄惨的场面不断地涌到她的脑子里来。她想到男人是怎么被人弄死的,临死前是多么的绝望、恐惧……那么胆小老实的一个人,死前他一定求饶了,苦苦求饶了,甚至提到她和孩子,可是那帮恶人却不饶他!连尸体都不知弄到哪儿去了。每念至此,她就觉得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似的,从里到外一阵阵发虚发凉,一颗心也在不停地坠落,永不见底儿似的坠落着。她就快要呜咽出声了,忽然意识到娃娃还在里间玩儿,赶紧掩住自己的嘴,跑到院子里去流泪。有时候想到最心痛的时候,忽然就心念一转,觉得警察的那种怀疑对她来说还好接受些,一想到娃娃他爸还活着,藏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她就觉得一阵轻松。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以他一贯的性格他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他又不欠债,他又恋家,喜欢孩子和她,怎么可能突然干出这种不顾家的事来!她搜肠刮肚,努力往好处设想,忽然就想到,会不会别人劫走了羊,可怜他一个老实人,就留了他一条性命。可他害怕给东家不好交代,就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倒很符合他那胆小怕事的性格,她一时几乎要欢喜起来了。但欢喜不了几分钟,忽然就意识到,如果这样,他早就该给自己打电话要钱了,对面小商店里的电话,他又不是没打过。她的思想绕了一大圈儿,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念头上去,那个念头就像一列无情的火车,沉重地轰隆着、呼啸着越开越近,她心慌气短,再也坐不住了,只得走出屋外恍恍惚惚地转悠。
赵宝菊去了几次刑警队。有时找不见那两个警官,有时又只有那个姓吕的在。可她不想跟姓吕的说话。好不容易叫她碰上了姓郭的年轻警官,可郭警官也没有告诉她什么好消息,只是说还在进一步查找。当她问起查找到什么线索的时候,郭警官就支吾起来,不肯细说了。看来他们还在怀疑老杨。她虽然很伤心,但是,这又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希望,觉得或许老杨还活在人间……
房东开始催着她交上半年房租了,她翻翻家底,发现只剩千把元钱了。如果交上半年房租,那就只剩几百元了。她算了算她和孩子的花销,发现即使按最低算,也撑不住两个月了。房东拿到房租,临走时劝她道:“你这么坐吃山空地等下去,不是个事呀!还不如一边打工,一边找人。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了!”
她觉得房东说的也有道理。况且每天再这么胡思乱想,心慌气短地耗下去,她觉得她迟早会疯的。夏天的时候,她在建筑工地上做过饭,孩子就跟着她在锅台边转,灶房里玩。要么就跟她坐在三轮车斗子里上菜市场。可冬天没有这么好的事。要找工作只有到饭馆去,可她又不知道人家愿不愿让她带着个孩子到饭馆打工。
第二天一早,她锁好门,领着孩子就到城里饭馆集中的一条街上去了。走进第一家饭馆前,把她难的,在门外徘徊了半天。她知道老板不会要个带孩子的,自己先就做贼心虚似的,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待她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踏进门,再没想到人家跑堂的早都在里面注意到她了,看着她那副哭丧着脸的模样,再加上孩子脸上脏兮兮没擦干净。早把她当成了要饭的,不耐烦地把她往外挥:去去去!还没开张呢,到下一家去!
她被轰出来之后,抱着娃娃就蹲在墙根哭起来了。娃娃不知道咋回事,看见妈妈哭,也吓得哭起来了。于是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经过六七家碰壁,赵宝菊终于知道,带着孩子是没办法找到工作的。
因此,赵宝菊来到“肚儿圆”饺子馆连锁店的时候,就有意识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把孩子托在了房东那里。
“肚儿圆”饺子馆的老板娘李双丽把赵宝菊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张口就说:“甘肃来的?”赵宝菊嗯了一声,心里很紧张。没有料想到老板娘眼这么毒,一眼就看出她是甘肃人——还不知要挑啥呢。“会干啥?”李双丽又问。赵宝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刚好看见后面案子上几个女人擀皮的擀皮,包饺子的包饺子,就说:“擀皮子,包饺子,弄馅什么的,都会。”“那就擀几个皮子,包几个饺子我看看。”
赵宝菊一边擀皮子,一边紧张得头上冒汗。家里穷,出外干活又累,很少吃这种麻烦的饭,手上生得很。皮子擀得奇形怪状,难得有个圆的。捏饺子还略好一点,但捏出来是扁的、塌的,摆在一起很不整齐,也不好看。不像那几个女人捏出来的饺子,一个个肚子圆滚滚的,合缝处像花瓣。立在案板上精神、好看,显出一副薄皮大馅的架势,似乎正暗合了“肚儿圆”的招牌。
“你看她们是怎么捏的。”李双丽用眼睛示意那几个饺子工。
赵宝菊脸色灰败,神情难堪地望向那几个女人。只见她们的手指极为灵活,配合默契,就像某种设计好程序的机械手一般,一兜、一拢、一挤,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就挤出来了,手指头动作干净利落,没一个多余。看见老板赏识,并且给新手做榜样,几个女人更卖弄了。手指头上下翻飞,眼花缭乱,案板上的饺子一会儿一行、一会儿一行地延伸着。
李双丽随手指着其中一个道:“看,小赵这速度,我给她开一千五百元工资。你说,我给你开多少钱?”
赵宝菊想着完了,老板这是变着法儿耍笑她呢。她低下头,觉得鼻子阵阵发酸,声音快要哽咽地说:“随便,能混口饭吃就行。”
本市的活畜市场,甚至周边县城的几个活畜市场,都摸遍了。三棵树一带通外的三处高速公路收费站,再加上由岔路、便道所能绕行经过的四处收费站的监控录像资料也都一小段一小段,关键处甚至一帧一帧地盯过了。虽然也有过几个怀疑对象,但经过进一步核实,都是空欢喜一场。
龙德先带的那一组也没闲着,把附近县市曾因盗窃牲畜而遭打击处理的重点人口一个一个过筛子。本市地处农牧区,靠山吃山,盗畜犯罪原本就是当地特色。几十个重点人口,每个人都起码要找三四个旁证。最后的结果,全部排除。
凑情况的会议上,气氛异常沉闷。有的人闷头吸烟,有的人呢,愣愣地凝视着前方的虚空。
龙德先最后发言:“我给你们说过无数遍了,不要以为没出线索,干过的工作就一钱不值了!至少我们做了排除嘛,至少我们把本地的重点人都排掉了嘛!跟前的活畜市场没情况,至少杨有禄作案的可能性要下降嘛,再有,至少说明他们肯定要用车嘛!排掉的可能性越多,我们就离真相越近嘛!所有的可能性都排掉了,剩下一个不就是真相了嘛!破案子,有时候就像在树林子里张网捕鸟,鸟雀最后钻的就是那一个洞眼。但是,你敢说别的洞眼没功劳?!你就把那一个洞眼孤零零地挂到树枝上,你看它钻不钻?!所以嘛,大家要共同努力,互相策应,发扬个团队精神,编成一张大网。非把这伙狗日的给我兜住不可!”
按照龙德先的布置,可能性大的地方摸过了,再接着摸可能性小的。郭起胜、吕桂泉两个,又开始到三棵树一带走访调查农牧民散户。经过前几轮的折腾,吕桂泉四十几岁半老汉早就精疲力竭了,龙德先那些话,他耳朵里早就磨出老茧,对他形同放屁。但对郭起胜这样的年轻人就不一样了。郭起胜本来也有些沮丧,但龙德先的话听着听着,心劲儿又上来了,觉得工作至少得到领导肯定了,往前走似乎又有希望了。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睛就盯着龙德先看了。龙德先面对着一屋子垂头丧气、心不在焉、愣神卖呆的嘴脸,本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忽然发现角落里居然有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就像个穷愁潦倒之人忽遇知音似的,心中顿时一阵热乎。讲话中忍不住就拿眼不断地瞟向郭起胜那里,每次都能得到积极的回应。如此眉来眼去了一番,龙德先就在心里暗想:这小子倒说不定是个可造之才。
三棵树一带是两面漫坡夹着一片谷地,属于半荒漠草场。夏季的时候,稀疏的植被要延伸到远方,才看得出积郁的绿色。但就是这种细嫩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绒绒草是羊的最爱。哪怕入冬泛黄了,羊也爱吃。漫坡上零零星星地分散着些农牧民的平房、羊圈、牲口棚。谷地里一条灰黑色的带子蜿蜒蛇行而过,那就是省道。省道两边,附着了一些饭馆、小旅社、红顶子的加油站。
郭起胜、吕桂泉两个踏着初雪后的泥泞,在一望无际的漫坡上艰难地爬行着。有时吕桂泉一脚滑跌,被手快的郭起胜一把兜揽住。吕桂泉活动着扭痛的脚腕子,嘴里忍不住咒骂起来了:“摸球摸的!这能摸上个啥?!”
的确,可能性大的地方,早都被摸遍了。常常他们两个爬上半天坡,喊上半天门,然后从鞋底上刮下厚厚两坨泥,好不容易进了门,人家只用“不知道”三个字,就把他们打发了。
这回又是如此,在一户农民家门口,他们把拳头都砸疼了。好不容易听到里面发出一声苟延残喘似的声音“来了——”
院门一开,一张干核桃似的老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老汉上身披着件老棉袄,下身呢,却穿着条球裤。显然刚从热炕上爬下来。空荡荡的裤管随风猎猎飘动,仿佛里面支撑着的仅仅是几根干骨头棒子似的。郭起胜刚刚说明身份,还未讲来意。老汉就闭着眼睛晃起了脑袋:“不知道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吕桂泉一下蹿火了,喝道:“我嘴都没动呢,你就给我‘不知道’上了!你知道啥?!你除了吃你还知道个啥?!啊?!”老汉梗着个脖子,翻着白眼说:“我就混吃等死啦!咋的?!我一年四季连个院子门都不出,我能知道啥?!你说我能知道啥?!”
郭起胜连忙把吕桂泉劝开。临走前,老汉却嚅动着嘴巴,用下巴往前点着说:“去!到那边问去!去吧!”
离开破院子,二人朝前走着。郭起胜无意识地朝老汉下巴指着的方向望去,辽阔的漫坡延伸到谷底,是那条飘带似的公路,老汉下巴所指的地方,恰恰是那片附着在公路两侧的小饭馆、小旅社、红顶子的加油站。旷野之上,初冬薄薄的雾气在天地之间流贯,给远方的公路啦,小饭馆、小旅社啦,红顶子的加油站啦,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轻纱,使之看上去微微泛着一种神秘的意味。
郭起胜的眼睛一直离不开那一片公路旁的房屋群落。两人往前走了几步,野地上突兀地出现一片散落的黑色石头。两人坐在黑石头上抽烟休息。
“人家说三棵树这一片戈壁滩有天上掉下的陨石呢,不知这个是不是。”吕桂泉边说边用指头抠着屁股底下黑石头那黑油油的表面。
郭起胜没吭声,他的眼睛还在盯着那一片加油站、小旅馆的方向。他的脑子里在专注地思索着,假如有这么一伙人的话,他们会在哪里落脚呢?片刻,吕桂泉的话才挤进他的脑海里,让他的思维稍稍游离开了那么一会儿……陨石?……他略微地想了一想,感觉好像屁股底下的石头不但没有冬天的寒冷,似乎还微微散发出一股热气通过屁股传导到他体内,在躯体里慢慢升腾着。很快,完全在不知不觉间,那片小旅馆、加油站又进入到他的视野中,眼珠子在他走神的时候,又自己找到那个目标,开始盯住它看了……忽然之间,仿佛电光石火一般,他觉得什么东西被打通了。他猛地站起了身,对吕桂泉说:师傅,我觉得,咱们应该到那片小旅馆那里看看去。如果有一伙人,有车,需要住店、踩点,他们会住哪儿?
吕桂泉听了,往徒弟指的方向一看,顿觉心里一紧。凭他多少年的经验,直觉给他第一反应就是:眼真毒!
“那天中午,有四个客人到我店里来。要了两个大盘鸡。其中一个河南口音,三个北疆口音(指新疆天山以北地区)。大概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吃完饭,请客的掏口袋的时候,说钱忘在旅社的皮筒子里了(指一种粗制皮大衣)。说他们就住对面红灯笼旅社。就让他们去拿钱了。说好等会儿把钱拿来。但是等到下午也没把钱拿来。我就到对面红灯笼旅社去要钱。进门的时候,刚好看见请客的那个人趴在服务台上打电话,说的就是拉一百四十多只羊的事。看见我进来了就像没看见一样,没完没了地打那个拉羊的电话,把我晾得气的,所以印象比较深。”
郭起胜、吕桂泉两人在三棵树加油站附近的“沙湾大盘鸡店”摸到的这条线索,被专案组认定为重大线索。在当时,甚至被局领导看作是“杨有禄失踪案”实现重大突破的转折点。
案件侦破出现重大转机,市局领导、刑警大队长龙德先都开始高度关注郭起胜、吕桂泉这一组的工作,指示他们迅速围绕红灯笼旅社那个拉羊的电话展开调查。两人立即前往电信部门调查红灯笼旅社服务台电话通话情况,摸出了一个135的手机号。
内地的用工荒看来是渐渐蔓延到新疆来了。餐饮业的服务员越来越难招了。一千元的工资想招个人,根本招不上。“肚儿圆”饺子馆的女老板李双丽最近就经常咬牙切齿地骂着说:“把这些盲道儿(对盲流的蔑称)还一个二个值钱得不行啦!”
她本来想招个四川姑娘。因为干过餐饮的都知道,饭馆打工的数四川姑娘勤快,而且脑瓜子灵光,学东西上手快。但这些年来,人家四川人一个二个都熬出头了,都自己开饭馆跟她这号本地人对着干呢。即便碰上一两个零星的,工资也要得高得很。但眼下确实缺个杂工。那天赵宝菊来找工作,一看又是个甘肃人,一脸西北人那种木讷,心里就不太中意。就想压工资。但她接受了最近的教训,对打工的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爱答不理的了,工难招呀。要想压工资,更是得动一番脑筋。说实话,那天压工资的时候,她也怪紧张的,脑子转得飞快才想起这么一出。想不到把甘肃人镇住了,居然把工资压到一千块。看到甘肃人点头,她暗中都松了一口气。他妈的,饭馆难开呀,对付个盲道也这么累人!
既然是杂工,活儿就特别多,特别杂。首先是剁馅儿。按说现在都是绞肉机绞馅儿,可是饺子馆刚开起来的时候,生意并不好。眼看要赔钱,把李双丽急的。有一天,有个食客吃饱喝足了,招招手把李双丽叫到跟前,挑嘴说:你知道你的饺子馆为啥生意不旺?这绞肉机绞出来的馅儿,吃着就是不香,像泥巴。还是小时候手工剁出来的肉馅香,筋道呀!李双丽肚子里暗骂:放你妈狗屁,肉馅饺子还堵不住你嘴!脸上却赔笑地说,我们改我们改!自那以后,“肚儿圆”饺子馆就改成了手工剁馅儿,剁馅工就摆设在厅堂里给大家看,像一块招牌。说来也怪,从此生意越来越好,人流越来越大。然而,剁馅工也越来越供不上馅了,到最后,连剁馅工的手都发生了所谓神经性痉挛的毛病。除非再雇一个剁馅工,否则食客就要在馆子里骂大街了。那时候把李双丽头痛的,经常后悔当初打出手工剁馅的招牌,一想到这件事,就骂骂咧咧地说:“挑球呀挑的!吃到肚里都是屎!”后来就悄悄改成了,剁馅工还摆设在那里给人看,后堂的暗门子里悄悄地用绞肉机绞肉。这样,剁馅工清闲了。就找由头辞了一个杂工,让剁馅工把杂工的一摊也背上,又不给涨工资,剁馅工就不愿意了,商量无果,背起铺盖卷骂骂咧咧地走了。
赵宝菊就是由此才进了“肚儿圆”饺子馆的门。所以她一来就得把那个走了的剁馅工和杂工的活儿都背起来。每日人一多起来的时候,她就像个活招牌似的。坐在厅堂的一个角落里剁馅。她剁的都是肥瘦相间的上等五花肉,一大块冻肉先是一层一层地切成片,再把肉片摞起来,一刀一刀地切成条,再把肉条一束一束地码好,按住,一刀一刀切成碎丁。最后,一大堆红白相间的肉丁堆在案板上了。赵宝菊略微活动活动发酸的后腰,喝上一口水,两手各提一把菜刀,左右开弓地剁起了肉馅。那一刻,只见两把菜刀此起彼落,灰暗油腻的刀身下端,暗藏着一条雪亮锋利的刀刃,在灯光下时不时地划过一道亮影。尖尖的肉堆很快被剁成薄薄的一摊肉饼,于是两把菜刀前后左右地一铲,一翻,一抹,肉饼又成了肉堆,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不过,人一少了,她就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杂工。杂工的活儿可就多了,所有的洗菜、切菜、洗碗刷碟、倒泔水等等统统都是杂工的活儿。再加上新来的嘛,谁都有资格支使。中午高峰期,跑堂的跑不过来了,都会高门大嗓地喊她帮忙抹桌子收碗筷。那一段时间,店堂里一营业,她的名字就会此起彼伏地被各个角落喊响。
韭菜这种馅料,不能像其他馅料那样提前准备。如果早早切好,一隔了夜就会变黄,味道也不鲜辣了。李双丽要求,当天用的韭菜非要当天清晨才洗净切好,临时拌进肉馅里去,让馅里的韭菜即使煮熟咬开之后,还保持碧绿、鲜嫩、水灵,恨不得一截一截接起来插到地里还能活似的。茴香馅也有这号毛病。就为这,赵宝菊每天凌晨天还黑着就开始对付一大盆韭菜,一大盆茴香菜。拣好,洗好,切好。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本市很多吃不起大餐的穷光蛋,喜欢拿饺子下酒,拿饺子馆当酒馆消遣。百十个饺子,几盘卤货,两瓶白酒,就能把一张桌子占上四五个小时。活得不得劲儿,几杯黄汤下肚,就要发泄,就要闹。经常闹到摔碟子砸碗,两三个人撕扯成一团,掰都掰不开的份儿上。光报警就报过几回。他们这样闹不要紧,苦的就是赵宝菊等几个杂工了。因为他们要一直伺候到把最后一拨客人打发走,打扫完卫生才能锁门回家。经常搞到夜里十二点。
不过,最让赵宝菊滋味复杂的活儿,就是剁皮芽子(洋葱)。本市人喜欢吃皮芽子羊肉馅饺子。每隔一天,就要剁一大盆皮芽子。每次剁皮芽子的时候,剁不了几下,那辛辣的气息直蹿鼻孔眼睛,赵宝菊就开始眼泪汪汪了。不过,她并没有抱怨这个活儿。因为,剁洋葱似乎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流眼泪的机会。自从杨有禄失踪之后,她的心里就憋着一股难受劲儿没处说。没处说只有忍着,可忍在心里就更难受啊。每次借着剁洋葱的机会,痛痛快快地流上一场眼泪,把心里的苦都冲出来。似乎就能好受点。别人也察觉不着个啥。
这天剁洋葱的时候,她又想起了儿子留小儿。因为白天上班,只得把儿子托给房东老太婆照看,说好是暂时的。老太婆才没提钱的事。可是这头还没混熟,不敢把儿子带来。害怕老板不愿意。但时间一长,那头老太婆就觉得吃了亏了。开始支使着留小儿给她干这干那。留小儿才六岁,干不了什么重活儿。老太婆就因地制宜地使唤娃娃,三棵树一带的农牧民冬天都使用菜窖。隔不两天,就要下到两三米深的菜窖里去掏萝卜、土豆。菜窖口都窄,又要爬上爬下的,老太婆就支使娃娃干这个活儿。把娃娃用筐子坠下去,钻在黑洞洞的窖里刨上一筐子萝卜、土豆或白菜提上来,然后再把娃娃提上来。菜窖里阴暗潮湿,黑咕隆咚,土壁上爬满潮虫。有一回娃娃就给她说了,菜窖里的老鼠有小兔子那么大,今天从他手上蹿过去了一只。还有巴掌那么大的八叉(蜘蛛),毛茸茸的,他害怕得很。娃娃不敢明说,但她知道娃娃是想让她给老太婆说,别再让他下菜窖了。但他哪里知道大人的难,她在老太婆跟前讲不起话呀。最后她只好说,下次奶奶让你下菜窖,你就说你害怕,不敢下就行了。过了两天,晚上回到家发现娃娃的裤腿上又是一裤腿泥。问他是不是又下菜窖了,娃娃点了点头。她问,你不下不行吗?娃娃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下吧,害怕老鼠呢。不下吧,害怕奶奶呢。她忍不住抱着儿子痛哭起来。
最近这两天,老太婆又给儿子找了个新活儿。带着儿子到还没封冻的河里去翻洗羊杂碎。把娃娃的手冻得皴出一道道口子。想到这里,她的泪水越发汹涌。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周围的人早就察觉她剁洋葱的时候不太对劲儿了。按老板的说法,早该适应了。哪有那么多眼泪水可流的嘛。今天更是流得厉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不知不觉地一抽一抽地哭出了声。
她的哭声终于把老板李双丽给吸引过来了。李双丽就过来蹲下问她咋了。她再也控制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了老板。老板沉吟半晌,最后说:不行就住到店里来吧。把娃娃也带过来。不过有两条,娃娃就在店里、门口玩,跑远了出事我不负责。再一个好好干,攒下钱了再到近处租个房子。
赵宝菊的事大家很快都知道了。店堂里喊她干这干那的声音少起来了。留小儿每天就在店里玩,出店门也不敢跑远。跑远了他妈就要追出来喝他。店员伙计们闲时就逗他玩儿,忙不过来时,也会支他端个茶倒个水,收拾个碗碟什么的。对赵宝菊来说,只要娃娃在眼跟前,她心里就踏实多了。即便给大人跑个腿儿干点小活,也总比下菜窖,或者到河坝沿的冰水里翻洗羊杂碎强多了。
晚上打扫完卫生,赵宝菊就从里面锁上店门。带着儿子钻进那间堆放面粉清油和蔬菜的杂物间。杂物间只是个窄窄的道道,里面支了一张行军床。灯一黑,里面静静的,一丝光亮也看不见。每到这种时候,赵宝菊的脑子里就开始要胡思乱想,赶都赶不走,那种心慌气短的感觉又要浮上来了。不知不觉间她就要把儿子搂在怀里,虽然儿子已经六岁多,不像小时候那么好搂了。但她还是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只有这么搂着,她的心里才不慌,才觉得有一丝丝踏实,才能睡得着觉。
李双丽曾经劝她踏踏实实在这儿干。她说,我这饺子馆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尤其是那种到处乱跑的小包工头,民工头儿经常到我这馆子里请客。碰上了就多打听打听,说不定哪天就把你男人的下落打听着了。
听了这话,赵宝菊果真对这件事上了心。以后但凡碰上看着像这一类的人物,就壮着胆子凑上去打听。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不过,赵宝菊并没有死心。见了这一类的人,她还是忍不住要上去打听。她觉得,只要上去问,那就会有希望。赔个笑脸问个话,那又不花费什么,但是能给人带来一线希望啊。李双丽从旁边看着她的这些举动,不由得感慨万千。她揣想,赵宝菊的这种心态,就像那些买彩票的人,花上个两块钱,就有五十万、一百万的希望啊,不管希望有多小,再小的希望也能哄弄人啊。但赵宝菊的心里并不是像她揣想的那样。她想的是菩萨,她信这个就像信菩萨一样。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菩萨,但人还是要信。因为只有信了菩萨,微茫的前路上才会有一点点希望的火光闪烁。人也才会有力量把日子过下去。
这天,赵宝菊在她那个角落里剁肉馅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红脸汉子。红脸汉子前几天就来过两次,当时是一个人,没太引起她的注意。但今天,红脸汉子又带了几个人来饺子馆了。今天是他请客,而且关键是,那几个人一听都是甘肃人,一看就是打工盲流。赵宝菊不知不觉停下刀,眼睛开始望着红脸汉子不离开了。红脸汉子听口音像是河南人,话很多,一张嘴不是往里倒酒就是往外喷话。吃相十分贪婪,一个饺子夹进嘴里打个滚儿,喉结一耸,就下了肚了。汉子长了一副好牙,两排洁白硕大的牙齿排列紧密,严丝合缝,就像饺子馆卫生间里镶的瓷砖似的。
红脸汉子一边吃饭,一边还不停地接打电话,显得十分忙碌。赵宝菊注意到,他的手机用一根塑料弹簧绳拴在裤腰带上。这几乎是到处乱跑的小包工头、民工头的标志性装束。赵宝菊望着他手下那个甘肃老乡,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心跳也加剧起来。不知怎么,她今天有种不一样的预感,似乎那种希望就在眼前了。但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也同时开始捏弄着她的心。她先悄悄地跑到后堂,把李双丽叫出来,问她认不认得这个人。李双丽看了看说,叫不上名字,反正是个领头的,手下倒有不少甘肃人。
那他是干啥的?
挖发菜、挖大芸、拾棉花,啥都干。
赵宝菊的心越发紧张了。因为杨有禄放羊的时候,也顺便挖过大芸、发菜什么的。
她终于期期艾艾地来到红脸汉子身边,小心地问:老板,不好意思我问你个事噢。你走南闯北的,手底下人也多,我看你手底下甘肃人也不少噢,你见没见过一个叫杨有禄的?
红脸汉子停下咀嚼,先是望着她愣了片刻,接着不知为何扭脸向旁边看了一下,然后仿佛认真地思索片刻,最后肯定地说,有这么个人!
赵宝菊眼睛本来就一眨不眨地盯在红脸汉子脸上,一听这话,脑中有如敲响一记洪钟,沉重的嗡嗡声绵绵不绝……周围的景物突然变暗了,变绿了,甚至变模糊了,只有汉子那张红脸无比清晰地悬浮在眼前,脸上的两个眼珠显得特别大,看不出任何意思地,就像画出来的一样愣愣地盯着自己在看。耳朵里嗡嗡声渐渐静寂下去,心跳声却“扑通——”“扑通——”一下接一下地凸显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饭馆里的嘈杂声渐渐从很远的地方回到了耳中。她费力地干咽了一口吐沫,理了理脑子,才又问:“你说的这个杨有禄,他是哪里人?”
“甘肃人,金塔县的。”
“你、你是咋认识他的?”
“上个月他通过老乡找到我,要跟我干。现在在福海等我。”
“那他以前是干、干啥的?”
“好像……放羊的。你问恁多干啥?你是他啥人?”
红脸汉子眼看着女人眼里射出的已经是疯子般兴奋的光芒,说话也激动得结巴起来,似乎也有点害怕,把手悄悄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而此时的赵宝菊已经控制不住她激动的情绪,她把脱逃的那只手又抓了回来,哽咽地说:“他是我男人,你领我去找他嘛。”
红脸汉子看了看左右,低声问:咋的啦?两口子打架啦?
赵宝菊只是哽咽着,摇摇头。
那是咋回事?犯了事啦?
赵宝菊哽咽声大起来了,但仍然摇着头。
嘘——红脸汉子仿佛生怕招惹人的注意,把手指竖在嘴边让赵宝菊噤声。然后又伸出手来把她脸上的眼泪水擦干。她果然不再出声,只让泪水默默流淌。此时的她已经是红脸汉子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只要能带她去找她男人。
“我也不细问了,就当做件好事吧。可你咋走得了呀?现在工这么难招——老板押你身份证没?”
“没有。”
“押钱了吗?”
“也没有。”
“工资当月结,下月结?”
“下月结。”
“那就押了一个月工资嘛。这样——”汉子对赵宝菊俯身低语了一番。
第三天上午,赵宝菊带着留小儿跟着这个叫梁新初的红脸汉子及他手下几个甘肃民工一起坐在发往福海县的班车上。中午时分,班车疾驶在如同飘带一般伸向远方的公路上,忽然,远方一座大湖出现在视野中,残冬将尽,大湖的周边围着一圈将化未化的冰沿,仿佛镶着一圈银白边。那就是乌伦古湖,汉人叫福海。
自从与郭起胜一起办案以来,吕桂泉就一直处于一种消极状态。龙德先想通过抬举年轻人的办法刺激一下他的劲头,不料却刺激出逆反心理,越发消极了。整个前期调查过程中,老吕一副袖手旁观的架势,冷眼看着郭起胜事事打头,而他呢,宁可扮演一个跟班跑腿的角色,也不愿意操心出力。龙德先话里话外地敲打他,他就摆出一副死驴不怕狼啃的架势,把退休挂在嘴边上。动不动就骂警校三年为啥不算工龄。“他妈的下乡混知青,偷鸡摸狗的都算了工龄了。为党的公安事业废寝忘食学下的习,倒不算工龄,啥球世道嘛!”
然而,当郭起胜真的摸出重大线索那一刻,他的心就像遭了针刺,一下子揪紧了。精神上一下就背上了压力。原先他总想,这么个没头没脑的失踪案,哪那么好搞。让年轻人折腾去吧,折腾上一年半载的没情况,他就再不轻狂了。不料,郭起胜竟真的摸出了重大线索!再加上龙德先煽阴风点鬼火,话里话外地刺激上那么几句,我们老吕再也坐不住了。到这个份儿上,什么混没混上带“长”的,住没住上大房子,都顾不得了。先保住这张老脸要紧!
吕桂泉忽然间改变了工作作风。说话干脆利落,斩钉截铁。行动事事打头,雷厉风行。总之一句话,又变成了小郭的师傅和老大。他给小郭说:既然有了线索,当前最要紧的就是快!俗话说,兵贵神速。破案的黄金期就是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痕迹物证该灭失的灭失,目击证人该遗忘的遗忘,办案人员该疲惫的疲惫,就弄不成事儿了。
吕桂泉调动起残存的全部精力和意志,带着郭起胜开始了连轴转。
上午十点,吕、郭二人赶到135号手机机主陈登科的户籍地,沙湾县××派出所。一小时后,社区民警将陈登科的情况了解清楚,报告了两位刑警。陈登科,本地人,二十八岁,未婚。目前在312国道沙湾县岔口边的“路路通”货运出租点跑车。无前科劣迹。此时人未在家中,估计要么跑车,要么在货运出租点等活儿。
十二点,吕、郭二人赶到“路路通”货运出租点。吕向经理说明来意后,经理说陈登科正拉一趟活儿。吕问时间长不长,经理答大概要三个小时。吕说,想个办法催一下,让快点回来。不要说是我们找他。就说,有个好活儿,让快回来。
经理按要求打了电话。给二位刑警端上热茶,小心翼翼地问:“陈登科——咋啦?”
吕说:“没咋,就是了解个情况。”
十四时许,陈登科出车回来。听说警察找他,眼睛就眨巴个不停。吕桂泉主问,郭起胜记录。
问:“十一月九日到十日,拉过什么活儿?”
答:“时间长了,有点儿记不清了。”
问:“到三棵树一带拉过活儿没有?”
答:“噢对了,到三棵树拉过羊。”
问:“拉了多少只羊?”
答:“八十多只吧。”
问:“再好好想想,到底多少只?”
答:“噢对了,我的车上拉了八十多只,老王的车上拉了六十多只。总共应该,一百四十多只吧。”
问:“老王是谁?”
答:“老王是收羊的,就是他打电话叫我去拉羊的。说他车拉不下。”
问:“卖羊的什么人?”
答:“除了老王还有三个人。一个河南口音,两个本地口音。”
问:“有没有这个人?”
吕桂泉向陈登科出示了一张照片。郭起胜一瞟,正是杨有禄的照片。郭起胜心里一咯噔,看样子,师傅并未放弃他的那种设想。看样子,两个人的想法还要继续较劲儿。陈登科眯着眼睛把照片瞅了半天,最后困惑地摇摇头,没见过。这时,吕桂泉嘴里不易察觉地“啧”了一声。郭起胜知道他又失望了,又有点烦了。不由偷着乐了一下。
问:“你认识老王吗?”
答:“不太熟,光知道姓王,是收羊的。家在呼图壁二十里镇。”
问:“他咋知道你手机的?”
答:“不太清楚……噢对了,可能拿过我散发的名片吧。”
说到这里,陈登科不安地往经理室方向瞟了一眼。
问:“你把羊卸在哪儿了?”
答:“我也说不上,反正二十里镇西面,快出镇子的路边一个大院子。”
问:“你跟我们走一趟,把那个大院子找到。”
答:“哥你不敢开玩笑,我后头还有个活儿呢。”
“你以为是啥好活儿?就这个活儿!”
“哥你把我饶下吧,我还养家饣胡口呢,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
“胡说!你才几岁?!哎,你拉私活儿的事还让不让哥给你保密啦?啊?!”吕桂泉边说边往经理室方向努了努嘴。陈登科脸上挤满了无奈的苦笑,跟着两个警察出了门。
十三时许,警车离开“路路通”货运车出租点。先上高速路,再下到呼图壁县,再下到二十里镇。在二十里镇的阡陌小道上东一头西一头地瞎转悠了近一个小时,在陈登科无数次地拍脑袋、无数次地“噢对了”之后,终于停在了一条乡村小路旁的一个大土院子跟前。
大土院子一看就是个收羊点,满院子羊波涛起伏。美中不足的是,老板并非姓王的,而是二十里镇居民马想财。看样子,姓王的也只是个二道贩子。陈登科紧张激动,连说带比画地给马想财描述那天的事,描述那个姓王的。马想财却一脸漠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最后,还是老吕说了几句硬话,才迫使马想财拿出了账本。终于从账本上找到了进货记录上的名字,王福元。
对王福元的情况,除了比陈登科多知道“福元”两字外,马想财也提供不出什么情况。手机号码倒是记了一个,可惜被一摊陈得发黑的羊血盖住了。
急于脱身的陈登科不顾腌臜,掀起那页账对住灯泡,伸出舌尖就朝那摊羊血上舔。舔一舔看一看,舔一舔看一看。在鲜红湿润的舌尖温柔舔弄下,羊血似乎也被感化了,眼看着那摊羊血越舔越薄,越舔越薄……最后一下……嗨呀!还是把纸捅破了!
陈登科把账本一摔,懊丧地蹲下身子:“与我有啥关系!你们就把我绑上了!”
“公民、当事人有配合公安机关调查的义务,找不到姓王的,你别想脱身。”从头顶上抛下了吕桂泉厚重的话语。
此时天已黑透,只有住店了。
第二天一清早,三人来到呼图壁县公安局。通过人口信息系统。查询到县城有三个叫“王福元”的,一个年轻人不是。两个老的没照片。在呼图壁县公安局的大力支持下,相关派出所社区民警终于找到了收羊的王福元。十四时许,王福元被带到了县局刑警大队。
但王福元也不认识三个卖羊人。只知道主事的姓袁,河南口音,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剩下一个姓魏,一个姓苏,都是本地口音。问他怎么与这三人做上生意的,答是本县的孟广才给牵的线。
十五时许,撂下饭碗就开始找孟广才。孟广才是个牲口掮客。行踪飘忽不定。连其家人都说不清他在哪里。因为孟广才已经十分逼近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对案件的参与程度不清。为怕走漏风声,打草惊蛇,不敢公开找他。连其家人都是派社区信息员接触的。
于是开着车满城转,找他的关系人了解情况。第三天上午,终于确定孟广才的位置。
这一路调查过来。郭起胜只觉得,犯罪嫌疑人就像潜藏在池塘里的鱼,踪迹飘忽不定,稍纵即逝。然而,通过几天的工作,他们的面目已经越来越清晰。如今,已到了揭开其庐山真面目的关键时刻了。一种越来越溢满胸怀的兴奋,荡涤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在孟广才这里,终于弄清了卖羊人的真实身份。张禄三,原籍河南夏邑,长期在石河子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种地。刘兵,石河子某兵团人。李军,沙湾县人,长期在三棵树一带种地(王福元所谓袁、魏、苏均系化名)。
情况汇报到专案组。专案组立即兵分三路对三人展开调查。结果查明,张禄三、刘兵、李军案发后均不知去向。
三人有重大嫌疑,放羊人杨有禄很有可能已被害。案件性质的严重性陡然上升。
然而,对张禄三等三人的抓捕工作却异常艰难。该做的布控、协查、蹲守,该安排力量的亲朋好友、关系人、落脚点都把工作做到。而这三人就如人间蒸发一般,了无踪影。
直到四月,忽然从几百公里之外的克拉玛依,传来李军因在当地抢劫而落网的消息。
专案组异常兴奋。立即赶赴克拉玛依提审李军。龙德先带着吕桂泉、郭起胜等亲自主持提审。因为是团伙作案,三个人的名字和基本情况又都掌握,耍弄这种人是龙德先最拿手的。先交代政策,想保一条命吗,那就要主动交代,争取立功表现。然后熬他个一两天,再适时抛出一两个证据,王福元、陈登科的笔录等。李军已经有点顶不住了。到了窗户纸快捅破的关键时刻,再透露点所谓的张禄三的口供。“张禄三说了,是你出的点子,你拿事,他们都听你的。我们正准备给他算做重大立功表现呢。”这一招是最灵的,李军一听,立刻就疯了,马上陷入龙德先们最希望看到的那种狗咬狗的状态。没办法,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正常人还互相猜忌呢。何况这种为了钱临时纠集的乌合之众,何况还是处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口。
李军很快吐口,点子是张禄三出的,张禄三先把刘兵拉进去。然后两个人强迫他干的。但杀杨有禄的事他没有参与。杨有禄被张刘二人扔进了三棵树附近的一个地洞里面。
龙德先他们趁热打铁,立即带李军指认现场。
春寒料峭,一片萧索的三棵树草场上。龙德先一行带着李军寻找那个地洞。然而,在来的路上。龙德先就发现李军的表现不太对头。可能是指认现场这个环节,让他有点醒过味来了。让他怀疑警方可能并未抓住张禄三,他可能上了当了。一路上,他拐弯抹角地打听着张禄三的事,想试探警方到底抓没抓住张禄三。龙德先实在让他搞累了,最后厉声将其喝住。“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龙德先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也许刚才他的暴躁表现多少暴露了警方底气不足的一面。李军磨磨唧唧地领着人在荒漠上转来转去,转了整整一上午,就是找不到那个地洞。最后,当龙德先让他坐下休息一会儿,看看四周地形地物,好好想想到底在哪儿的时候。他竟说:出事以后我脑子里特别乱,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他两个把那个放羊的塞进地洞里,精神恍惚得很!其实到底是塞进地洞啦?还是我做梦做出来的,我现在也搞不清了。
狗日的想翻供!
郭起胜急得刚想冲上去收拾他,被龙德先一条胳膊硬硬地挡住。龙德先站起来说:想不起来了吗?走,回。这个地方我不会再陪你来第二次,你听清楚噢?
龙德先率先朝越野车走去,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大家也吃不透他啥意思,闷闷地跟着。
车子一发动,李军再也不像刚才那样打听这、打听那了。他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前面椅背下方的一个角落,眼珠子长久都不动一动。显然,龙德先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把他镇唬住了。他心里又没底了,此时一定激烈地盘算着,到底说还是不说。忽然,他问龙德先:“龙警官,我是克拉玛依那边抓的,也没费你们啥劲。咱们一见面,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我这能算自首吧!”
龙德先爱理不理的,半天才打个哈欠说:“算不算自首的,那就是我们说了算了。就不劳你操心了。别忘了,你那个抢劫就得判个六七年。日子还长着呢,没事儿,咱们慢慢耗。”
李军突然就不吭声了。很快,郭起胜就发现他的脸色异常惨白,额头上汗珠子出了一层。郭马上分析出,这几天提审都围绕着杀人的事,李军的脑神经高度集中在应付杀人案的事上,刚才决定翻供的一瞬,肯定是把他还背了一起克拉玛依的抢劫给忘了。而这恰恰是对他极为不利的一面。此时一经龙队提醒,他肯定要崩溃了。郭预感到:他马上就要反悔!
果然,不到两分钟,李军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龙警官,我想起来了!地洞我想起来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去,你们一定要给我算个好表现呀!我上面还有六十岁的老母亲等我赡养呢……”
郭起胜终于见到了那个地洞,洞口很小,直径不到六十厘米。像荒漠上咧开的一张小嘴。郭起胜蹲下身子,朝洞口里张望,黑黝黝的洞口深不见底,荒漠上的微风从洞口吹过,竟然形成轻微而遥远的哨音。想到杨有禄的尸体就在这下面,而他忙碌了几个月的破案成果也就在这下面。他的心里有种止不住的激动。但一想到找过他几次的那个甘肃女人,他又感到一阵莫名的辛酸和沉重。种种情绪融合在一起,化作一种肃穆的感觉。他就带着这种肃穆的感觉,用带来的绳子绑上小铁锹往下坠,一把,一把,又一把,十米的绳子都放完了,可以感觉到铁锹还在半空中荡悠着,从车上又拿来一截绳子。这截绳子当初是犹豫了一下才带上的。因为谁也没做这种思想准备,不就是个地洞嘛……二十米的绳子又放完了,可铁锹还在半空中荡悠着……
“那是一个石油探井,二十年前打的,因为没情况,打到大约六十米深的时候废弃了。时间太久,井下的详细资料也都遗失了。”这就是石油钻井公司给龙德先他们的答复。
这个出乎意料的情况,专案组迅速汇报给了局领导。
井到底有多深?下面的空间有多大?如果派人下井,会不会因常见的井下缺氧、中毒等各种危险因素造成人身伤害?
为此,刑警队还联系市消防二中队勘测。勘测结果,井深六十五米。向消防队提出在帮忙下井捞尸时,消防队领导对此表示爱莫能助。“这么深的井,又这么窄,下人非常困难。况且没有井下资料,缺氧、中毒、塌方、井喷、火山爆发,各种可能性都有!我们消防队职责是抢险救人,但那指的是活人。我们不能为一具尸体冒这么大风险。这也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
看来,要想找到尸体,只有组织一场浩大的工程开挖了。
公安局初步接触了几个工程队,根据土方量计算,连开挖带回填,预算达二十二万余元。局领导吃了一惊,问对方没算错吧?对方讨好地笑着说,这是最低价,赚谁的钱也不敢赚你公安局的钱噻!隔行如隔山,领导们不懂,这要从边上挖开去好远,要形成一个坡道好出土,最后挖出来的就像是戈壁滩上出现一条,一条……类似峡谷似的东西,井的剖面要像崖壁似的保持不倒,才好找尸体。这里面还有好多技术问题呢……所以按道理说还有设计费用哩、再加上你这是找死人,不吉利,我们老家人讲究,按道理还有精神补偿方面的费用哩,我们都还没敢给您算哩……
局领导的神情越来越绝望了。龙德先的神情更是越来越绝望了。
局里都在热议这件打新中国成立以来都没出现过的奇案。不知怎么的,李军所谓记不清的说法流传出去了。吕桂泉关于放羊人拐走羊的说法也流传开了。
领导们在正式会议上怎么说的?不得而知,大家只是看见这个案子迟迟不见动静了。有人传小道消息,说龙德先在会上提过几次这个案子,说克拉玛依那边催着要人了。领导说,我一年的办案经费才多少钱?你这一个案子就把二十多万砸进去,下半年咋办?喝西北风吗?上级领导督办的案子咋办?就都不办了吗?你们要有点全局观念!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起码不能凭李军一句话,我就把二十几万往里砸,再说,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吗?
说来说去,为一个放羊的,可能吗?传话者这样总结道。
一个星期日的中午,龙德先开着车又来到三棵树荒野上。远远地,他就看见那个探洞跟前停着一辆车,蹲着一个人。开到跟前一看,是郭起胜,正捏着一截绳子望着他。龙德先走过去,郭起胜讪笑着道:“看看这个办法行不行。”说着把绳子提溜出来。龙德先看见端头上拴着一个武侠小说里夜行人攀墙用的那种挠钩,尖端还带着倒刺。他的身后是一大盘尼龙绳索。龙德先把烟扔了,与郭起胜交换着干起来。一把一把地坠绳子,触底之后摇绳子,然后再一把一把地提绳子。按照这个单调乏味,又累人的程序,两个人忙活了一下午。一会儿一个人站起来捶腰仰头一番。做了十几次实验,累得二人呵喽带喘,满头大汗,结果是一无所获。
夕阳西下,二人收好绳子各自上车前,龙德先拍着郭起胜的肩膀说:“本来这个案子要记你一大功的。我知道你的心情。运气不好的事儿谁都会摊上,我也摊过无数次。不过,只要心气儿在,机会多的是。来日方长嘛。另外,那个女人找过你没有?”
“二月份找过几次,再就没见来了。”
“她要再找你,案子细节,尤其这些事,千万不能说。要顾大局,懂吗?”龙德先边说边朝那个黑洞努了努嘴。
红脸汉子梁新初带着赵宝菊母子及几个甘肃人来到福海县后,并没有在县城里久留。他们到农贸市场买了十几袋面粉、一麻袋挂面、三麻袋土豆、三麻袋萝卜、三麻袋白菜,还有两大壶清油,一面口袋辣子面,还有好几公斤盐巴……这一切全部都是梁新初付账,他斜叼着烟卷,一边付账一边在一本油腻破烂的小笔记本上记账,一副油熟老练、满不在乎的架势。随后就指挥着几个甘肃人把一堆一堆的面口袋、麻袋统统搬到几辆三轮摩托车上。一行人坐在堆得冒尖的三轮摩托车上,手里紧紧抓着加高栏杆,向城外呼啸而去……
赵宝菊一手紧紧抓着摩托车护栏,一手紧紧搂着留小儿。风把头发吹得在脸上扫来扫去,心里却感到越来越没底。这个梁新初到底是干啥的?买这么多粮食?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远离县城的戈壁滩上,公路旁边有一排不知废弃多少年的土平房。黑洞洞的窗口,就像老太婆没牙的嘴。然而,听到开过来的摩托车声,房子里立刻钻出来不少人,站了一大片。一看都是民工打扮,而且大多是甘肃人。梁新初跟他们大声打招呼,嘴里回答他们的问话。不停地说:“就走就走!”赵宝菊抱着留小儿,紧紧地跟着他,目光在人群里不停地寻找着。
忽然人群里钻出来一个脑袋长得很不规整,活像一块生姜疙瘩的年轻人,梁新初马上问他:“杨有禄呢?”
年轻人皱着眉头说:“他妈的跑了!前天就不见人了!临走还借我两百块钱!”
赵宝菊的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响,脚下的土地似乎在发软下陷。她放下留小儿,手撑着后腰勉强支撑住自己,眼睛看着梁新初。梁新初也显得吃了一惊,牙疼似的咝着气,抓着头皮说:“跑了?狗日的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跑了?我还把她老婆带来了。”
“啊?那咋办?”生姜头小伙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赵宝菊觉得浑身再没一丝力气,她先是蹲下身子,接着就顺势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乱哄哄的,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翻涌着,他真拐走了别人的羊?他为啥东躲西藏的?忽然一道可怕的闪电从脑海里划过,难道姓梁的是骗子?……她把模糊的泪眼擦拭清楚,看见梁新初正在原地转圈子,叉开五指捋头发,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随后,他就蹲到她跟前,把脸伸到她面前,说:“这咋办?要不,你们还回去?我们也得马上就走了。”
赵宝菊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你把我们娘儿两个拐到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们咋办嘛?咋活嘛?”
“我也是好心嘛,谁能想到出这个情况!要不,你先跟我们一块挖发菜,说不定啥时候杨有禄又打我电话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们联系。”
那张红光满面的大脸又无比清晰地悬浮在了她的眼前,脸上的两个眼珠显得特别大,看不出任何意思,就像画出来的一样愣愣地盯着自己在看。
老梁雇来的骆驼队拉着捆扎好的帐篷、鼓鼓囊囊的行李卷儿、成麻袋成麻袋的面粉、白菜、土豆、萝卜、清油、辣子面、锅碗瓢盆,摇摇晃晃地出发了。骆驼队的周围,散布着几十号花花绿绿的民工。这支破破烂烂的奇怪队伍,在亘古寂静的戈壁滩上制造出一副人喊马嘶、热火朝天的场面。老梁跑前跑后,吆喝指挥着,活像个司令。
赵宝菊一路上都琢磨着老梁。这么大一支队伍,老梁是怎么拉起来的?她想起从那边出发的时候,就在汽车站等车的一会儿工夫。老梁就又把两个甘肃人鼓弄上跟着他们走了。老梁似乎对甘肃人特别感兴趣,从万头攒动的人群里,他一眼就能发现甘肃人,然后咬紧他们不松口。他问两个甘肃人找上活没有。两人说没有。他马上盛情邀请两人跟他一起去挖发菜。说是队伍大着哩,都是甘肃老乡,成天人喊马叫的,可热闹了。两个人犹豫地说,发菜现在不好挖了,挖了也没处卖,到处都严打!老梁马上拍着胸脯保证地说:我就收着哩!一斤一百五十元!旁边几个甘肃人立刻给老梁帮腔作证。等开车的时候,就一块儿跟上走了。
赵宝菊一边赶路,一边跟周围的人打听老梁。大家都说,老梁本事大着呢。只要想吃挖发菜这碗饭,就得跟着老梁。现如今到处严打挖发菜,只有老梁能把发菜卖掉。万一被林业公安抓了,也只有老梁出面才能搞定。进了戈壁滩,更是要听老梁的,不然能不能出来都难说了。
赵宝菊想,怪不得前面好多地方都见着发菜了,队伍也不停下。看样子是要往戈壁滩深处走,偷偷摸摸地干呢。一直走了两天,当远处出现成片的沙丘,像大大小小的城堡似的矗立在天边的时候,往年跟老梁干过的人就兴奋地用手指点着说“到了!到了!”
营地就扎在了沙丘城堡里。太阳落到地平线上的时候,紫色的霞光把大大小小的沙丘城堡镀得就像红铜铸就的,看起来既壮观又诡异。赵宝菊和留小儿坐在营地外的戈壁滩上,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奇景都发呆了,他们的眸子被夕阳点亮,发出晶莹的光泽。入夜之后起风了,风在沙丘城堡里穿行,发出千奇百怪、鬼哭狼嚎的声音。赵宝菊紧紧搂着留小儿蜷缩在帐篷一角,一夜都未睡踏实。
发菜,是半荒漠草原上贴着地皮生长的菌类。就像一团一团的头发。因为与“发财”谐音,广东人很喜欢吃。由于挖发菜,西北很多荒漠牧区的生态环境遭受严重破坏,自二○○三年起国家开始严打挖发菜,由此发菜的价格飙升起来了。黑市交易异常活跃。
赵宝菊和留小儿一人拿着一把老梁借给他们的铁丝耙子,一人背着一条口袋,每天天一亮,就踏进了荒漠的深处。如今发菜是越来越稀少了,弓着背低着头,眼睛在荒滩上仔细地搜寻着那头发丝粗细的一团一团的宝物。走不了多久,人就腰酸背疼了。可是,停下来看一看口袋里的收获,却是那么的可怜。春天里,荒漠上风夹杂着沙尘扑面而来,是最伤人皮肤的,再加上太阳的无情暴晒,赵宝菊很快感到脸蛋上的干枯皴裂,手指也像锉刀一样粗粝。那天给留小儿抓背的时候,弄得他不停地叫:砂得很!砂得很!但最让她心急的是收获的微薄。老梁自己不挖,他每天留在营地里,负责清理每个人的收获,把沙土抖干净,把杂草清理掉。每个人都有一个专用的口袋,上面缝着白布条,写着自己的名字。每个人的收获都被老梁来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精加工,达到收购的品级了,然后小心收在各自的口袋里。老梁没事就用一杆小秤把每个人口袋里的分量称出来,记在一个本本上。晚上大家收工回来吃罢饭,老梁就叼着烟卷在大家中间来回穿梭,大声吆喝着:“张麻子!你都××斤啦!沙堡子要让你狗日的翻个底朝天啦!马瘸子,你才××斤!还想不想娶老婆啦!”挖得多的于是得意扬扬,第二天干劲十足。挖得少的不由得心里发急,有的还不相信似的跑到老梁的帐篷里提起自己的口袋掂量着。老梁把杆秤塞给他,让他自己称。果然是老梁报的那个数。老梁总是那么精确,那么公平。怪只怪自己没有出到力,于是第二天就悄悄跟在张麻子后面,到戈壁滩去发狠了。老梁就用这种办法刺激着大家的积极性,日日提高着帐篷里的收获。
赵宝菊在这种刺激下,心里怎能不着急。她把留小儿留在营地托给老梁。自己开始越跑越远,有时一天能走出十几里地。有一天,正累得腰酸背疼,忽然望见远处走来两个人,一大一小。走近才看出是老梁牵着留小儿。
从那天开始,老梁开始帮着赵宝菊挖发菜。老梁在荒漠上很有经验,他耐心地教赵宝菊怎么看地面植被的情况,跟着哪种植被走,才能找到发菜多生的地方。老梁还认识很多荒漠上的植物,甚至包括长在地底下的东西。比如大芸,还有一种被他叫做“太岁菇”的东西。他能从地面的某种轻微的隆起,某种只有他才察觉到的特征,把这些值钱的东西从地底下挖掘出来。
赵宝菊慢慢感觉出了老梁对她的一种特殊关照。一开始,她觉得,可能因为老梁对她有所愧疚。也可能,老梁是因为看她带个孩子可怜。直到后来,她发现连大家都对她格外客气起来了。似乎她在这个部落里,因为跟头领的特殊关系,而享有了什么特殊地位似的。
自从杨有禄失踪之后,她第一次感觉到,生活似乎又有了一丝依靠。每天晚上躺在帐篷里,浑身累得像散架似的,可是,一看见帐篷外面老梁在逗着留小儿玩耍,心底里就觉得有了一股踏实的感觉。
一个多月过去了,最先出现的大概要属水危机了。刚到这里安营扎寨的时候,老梁就领着大家在沙丘背阴积雪处挖了好多圆坑,把附近的积雪统统铲到坑里,用铁锨拍瓷实。虽说沙丘的东部有一处渗渗泉,但不够几十号人吃用的。做饭都要从坑里挖雪。春来雪化,一个个坑里都汪着一坑黄水。有天下午,一个生病小伙子临时帮伙,和做饭老汉一起去坑里抬水。恰巧那一坑水快见底了,当小伙子皱着眉头把近似泥汤的黄水小心翼翼地滗到舀勺里,一点一点地舀到水桶里的时候,忽然,他发现水底现出一堆黑乎乎、肉囊囊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堆不知何时淹死泡涨的死老鼠。想到十几天来一直喝着坑里的水,小伙子当即蹲地呕吐起来。吐完他直起腰,出其不意地把一桶泥水掀进了坑里。做饭老汉想拦都来不及。小伙子坚持要到别的坑里舀水的时候,老汉那张饱经沧桑的麻木的老脸对着他,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毫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把他心里盯毛了,才嘟囔着说:哪个坑里都一样——我跟了老梁六七年了,你就听我一句吧。戈壁滩上,哪有那么娇贵的……澄清了,烧开了,还不是一个喝。老鼠也是渴狠了,光知道下去喝,不想想咋上得来。
两个月过去了,挂面早都吃完了。白菜、萝卜也吃光了。最后,就连甘肃人最牢靠的生存伴侣——土豆,也吃完了。后面的日子,就靠馍馍和油泼辣子了。天天都是馍馍夹油泼辣子,顿顿都是馍馍夹油泼辣子。人们的脸色开始变得灰黄,嘴唇干裂卷皮,走路也摇摇晃晃。身体弱的顶不住,开始感冒发烧了。老梁的办法就是烧姜汤,这也是唯一的办法。有一个人牙开始剧痛,痛得成天哎哟呻唤,弄得大家都睡不着觉。老梁就拿尖嘴钳子给他拔牙。只见老梁左手搬住病人的下巴,把他的脑袋夹在胳膊肘里固定好,右手捏着尖嘴钳子小心翼翼地伸进他的嘴里,眯着一只眼睛仔细往那个黑窟窿里瞧,一边厉声吆喝拿手电筒的人把光柱子对正。那个人仰脸朝天躺在老梁的怀里,他的脸被牢牢地夹在老梁的胳膊肘里,嘴巴已经张到了极致,因此脸上再没有余地呈现任何表情了。可是,该有的表情却全都跑到了围观的人脸上,大家都像患了最厉害的牙痛病似的,个个紧皱眉头,咬紧牙关,脸上所有的褶子都蹙到了一起,好像这场酷刑马上就要轮到他们头上似的……忽然,老梁的怀里发出一阵痛苦的呜噜声,紧接着,尖嘴钳子横空出世,尖端上赫然夹着一颗挂着血丝的牙齿……
有些人实在顶不住了,提出撤退的要求。老梁突然发作起来,揪住想逃跑的脖领子破口大骂,眼珠子睁得溜圆,一副活吃了你的架势。大家都害怕了。在这个部落里,老梁的头脑是唯一的头脑,老梁的意志是唯一的意志。没有老梁的带领,谁也别想私自走出这片戈壁滩。直到发生那件事,这个挖掘季才告结束。
那天上午,大家正散布在草滩上挖掘着。赵宝菊偶一抬头,发现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骑马牧民的身影。对身心已趋麻木的赵宝菊来说,这并未引起她的注意。但过了一会儿,仿佛鬼使神差一般,赵宝菊又一次抬头向远方望去,她发现那几个骑马的牧民近了很多,她望了望被他们挖得遍地狼藉的草场,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挖掘了。她牵着留小儿的手快步跑向老梁身边,把看到的情况指给他。老梁一抬眼,马上搡了她一把说,快跑!她牵着留小儿边跑边回头看,只见几个牧民已打马飞奔起来了,荒漠之上,一路烟尘如离弦之箭向他们射来。
赵宝菊拉着留小儿的手撒开腿飞奔起来。心跳如擂鼓一般,耳边隐隐听到老梁的吆喝声:扔下东西快跑!别到帐篷跟前去!大地像船甲板一样,在她脚下颠簸摇荡。所有挖发菜的人像没头苍蝇似的朝四面八方逃窜着。赵宝菊拉着留小儿,怎么也跑不快,留小儿哭喊着,妈!慢些!跑不动啦!跑不动啦!牧民的马群已经越跑越近,忽然,她看见老梁刹住脚步,朝反方向,也就是迎着牧民的方向跑去,手里扬着几张粉红的钞票。她心里一沉,感觉一阵没着没落的慌张,可是脚下却不敢停。当她再回头的时候,只远远地看见几匹驮着牧民的骏马围在一起兜圈子,牧民手里的皮鞭此起彼伏。在马屁股和马腿的间隙中,能看见老梁正两手抱头蹲在地上……
当天晚上,大家天黑之后才敢慢慢聚回到营地里去。在别处挖掘没撞上牧民的人,都惊讶地问他们怎么啦。然后,大家一齐提心吊胆地等候老梁。老梁一直到半夜才跌跌撞撞地摸回营地,满头满脸的血道子。他说,没想到和布克赛尔的牧民会把羊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草吃。不过,看到营地,尤其发菜都还安全,他舒了一口气。当晚,赵宝菊和留小儿留在了老梁的帐篷里照顾了他一夜。她暗暗想,只要没找到杨有禄,她就跟定老梁了,哪怕到天涯海角,她也跟定了。
郭起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片荒野上游荡。在这片冬日的荒野上,浓重的雾气在天地之间弥漫,天光极其黯淡,难分白昼黄昏。甚至何年何月,何时何地都无法确认。只觉得身心被一种地老天荒、无始无终的孤独和凄凉所控制。走累了,心中的郁闷无法排遣,于是找块黑石头躺下休息。迷迷糊糊之中,阴湿的风在耳边呼啸起来,浓重的雾气在眼缝里急速地四处漂流着、旋转飙升着,眼看着不远处地面的一处裂隙中,一个人艰难地从里面挣扎着爬上半个身子,那人脸色惨白、整个脑袋虚泡肿胀、湿淋淋地往下淌水,就像一个在水里泡了一夜的发面馍馍,他慢慢地抬起眼睛望向郭起胜,他的眼角、嘴角、鼻洼沟、胡须一律向下松弛地耷拉着,淌着水,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悲惨和疲惫,向郭起胜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似哭似笑地嘟囔着:拉一把吧,兄弟……
郭起胜猛然惊醒过来,只觉得前胸后背湿湿地发凉,也许是最近背得案子太多,压力过大的缘故吧。他已经不止一次做这个噩梦了。
如果从发案算,已经三年多过去了。这个案件,就像一些无头案一样,被尘封进了档案柜里。这些无头案,人们好像有意无意地要把它们遗忘似的,因为新的案件又在层出不穷地发生,新的损失、新的受害、新的悲伤、新的恐慌,由此引发的新的高度重视和新的全力以赴都在不断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挤占着人们有限的精力。
然而,郭起胜却对这个案件无法忘怀。在他看来,这个案件与那些无头案是大不一样的。这个案件从外行的朴素观点来看,几乎已经算是侦破了。从开始的调查摸排,到挖出关键线索,再到后来的顺线追击,审讯李军,指认抛尸地,郭起胜都全程参与了。这些环节,曾经在他的脑海里捋了一遍又一遍,整个过程可谓无懈可击。杨有禄就扔在那口探井里,犯罪分子就是李军、张禄三、刘兵。这在他的心目中几乎是铁一般的事实。可是,案子偏偏就卡在这里办不下去了。
郭起胜之所以无法忘怀这个案件,还有一个潜藏在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原因:这个案件是他干刑警以来,第一个由他亲手挖出关键性线索的案件。第一次成功所获得的那种巨大的喜悦和鼓舞,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对于一个追求事业型的年轻人来说,简直可以与初恋的美好滋味相媲美。然而,这个成功居然没有圆满!居然在最后一刻半途而废,化为泡影!年轻人的激情没有得到充分的释放,反而在最后一刻遭遇重大挫折,残留在心底的只有无尽的遗憾和沮丧。
在头两年里,郭起胜还经常记得龙德先关于这个案子的最后那句话:“来日方长,机会还有的是。”他当初理解为,领导不能因为李军一句口供,就把二十多万砸进去挖尸体。只要抓住张禄三和刘兵随便哪个,对李军的口供有所印证,案件就能向下进行了。为此,他经常找龙德先旁敲侧击,打听对张禄三和刘兵的布控有无进展。可是,他慢慢发现,一贯足智多谋的龙德先对这二人好像就没有办法了。每次面对他的询问都是一脸无奈。到最后,甚至都对他有些不耐烦了。有一次,他忍不住对布控工作出谋划策,提出他的建议和想法。龙德先终于忍耐不住了,他沉下脸说:“这是该你操心的事吗?!你把你手头的案子办好,把基本功练扎实!至于排兵布阵,整体工作安排,那是领导的事!”
下来后,郭起胜找吕桂泉诉说委屈。吕桂泉“哼哼”冷笑着听完郭起胜的诉说,以那种饱通世故的长者口气开导道:“小郭啊!你就跟我当年一样,埋头拉车不看线!只知苦干,不知巧干!你这样下去,下场比我好不到哪去!干工作,首要的是体会领导意图,要跟着领导的指挥棒转!杨有禄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碰。你还看不出来?你想想,就算是张禄三、刘兵都抓住了,公安局难道真的会花上二十几万去挖个放羊的?再说了,人家家属都不来闹,你新媳妇上炕你急的球呀!”
然而,吕桂泉的这番开导,尤其他那副倚老卖老、故作高深的语气,不但没让郭起胜把事情想通,从而打消他钻牛角尖的劲头,反而激起了年轻人的一种逆反心理,惹起了一股子要跟整个公安局对着干的蛮劲儿。这逆反心理真是害死个人。
为此,郭起胜需要等待一个机会。但机会在哪儿,他一时也有些茫然。他只是在心底儿里存下一个念头,只要发现机会,他定会咬住不放。
机会,在案发后的第四年悄然降临了。
首先,公安局领导班子调整。原局长调离。新局长上任。其次,公安部发起了“大接访”运动。要求上自省厅厅长,下至县公安局局长,都要积极发起一场认真接待群众信访案件的运动。要认真听取群众诉求,努力改进公安工作……最后,停访息诉率达到××%。
这是新局长上任后迎接的第一个运动,当然要高度重视。日常工作固然要重视,上头发起的运动更要高度重视。只有在上头发起的运动中干出成绩,干出亮点,才能引起上头的关注,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新局长把桌子摆到了公安局大院里,公安局大院开始热闹起来了。
郭起胜开车载着吕桂泉,奔驰在314国道上。此时是九月中旬,炽热的南疆并无秋意。金色的太阳高悬在蔚蓝的天空,辉煌灿烂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国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棉田,棉花已经彻底成熟,棉桃炸开,雪白的棉朵得了解放,从棉桃里充分地膨胀开来。远远望去,棉田里就像铺了一地的散碎银子,点点银光,烂漫地闪烁,铺展向无尽的远方。田头里,拾花工弯着腰,怀里围着鼓鼓囊囊塞满棉朵的大围兜,两只手就像两只叼米的鸡,一刻不歇地在棉田里叼取着。尽管戴着遮阳帽,她们的脸还是被南疆暴烈的太阳晒得黑红黑红,满脸的汗珠最后如百川归海一般,汇聚到下巴尖上,一滴接一滴掉到脚下焦热的土地。
郭、吕二人下午到达K县,就直奔了当地派出所。此行是为一起入室盗窃案调查一个嫌疑人的情况。
不巧的是,社区民警正在调解一起棘手的纠纷案。一方是当地的种棉大户,俗称地老板。一方就是他们刚才在路上看见的那种黑里透红的拾花工。但拾花工们并没有直接跟地老板交锋,她们只是围着一个哭得抽抽噎噎的拾花工,用那种同仇敌忾的,射到谁脸上谁觉得的钻心的目光,死盯着地老板和民警不放。代替他们交锋的是什么人呢?是一个红脸汉子,一听就是河南人。嘴巴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两排洁白硕大的牙齿排列紧密,严丝合缝,张合之间,似能咬钢嚼铁。说着说着,连地老板带民警都被他套进去了,理就全跑到他那边去了。
大概民警也说得口干嘴苦,心烦气躁了,实在想从这乱哄哄的一群中脱身片刻。趁场上气氛稍稍缓和,摇着头把他俩拉出了调解室。
郭起胜就问是咋回事。社区民警摇头地说:“说是打架,其实也就撕扯了几下,本质上是个经济纠纷,按说归法院管。咱这里拾棉花分两道工序,头道花、二道花。头道花好拾,拾一公斤是九毛钱。头道花拾完了,这地里还得过一遍才能拾干净,这时候剩下的都是位置特别矮的花,散落地上的花,总之人得佝偻着,特别难拾,特别费劲。所以这二道花拾一公斤是一块九。这一伙呢,合同签的是包地,就是头道花、二道花全包,一公斤一块五。现在有个女的,头道花刚拾完说是家里老公急病,要结算工钱回去。地老板当然不吃这个亏,要按头道花结算工钱。她要按合同结算工钱。两相争执,最后撕扯起来了。女的就寻死觅活的。本来也好办,但是他们有个领工的,就你刚才见着那个河南人,关键这狗日的麻烦得很。”
这时,调解室里突然闹哄起来了。社区民警丢下郭起胜他们就往调解室跑,那里随即传出吆牲口似的喝骂声,又闹哄了一阵才平静下来。片刻,那个河南人骂骂咧咧地整理着被揪扯拧巴了的旧西装从调解室出来。这时,一个女人从外面进来,直走到河南人跟前跟河南人说话。像是商量他们正面临的这件麻烦事。女人跟河南人关系显然不一般,一边商量,一边不时地伸手抚弄河南人被揪扯乱了的衣裳。又片刻,似商量出个主意。河南人踩灭烟头又朝调解室走去。女人呢,茫无目的地在派出所大厅里闲转。当女人偶然间转过脸来,目光从郭起胜脸上扫过的一瞬。电光火石之间,郭起胜只觉得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孔进入了他的视野。不知怎么,这张脸让他心里陡然一慌,仿佛一件毫无准备的事情突然来到面前,需要他脑筋急转弯想出个对策来。就在“赵宝菊”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紧急打捞上来,还没想好对策之际。女人的第二眼已经扫过来了,这一眼可不是无意的了,是要专门寻找核对什么了。郭起胜连忙弓下腰埋起头,顺手抓起旁边休息椅上的报纸假意读起来。头虽然低着,眼珠却向上翻着,找到了那个女人穿着黑色平绒布鞋的两只脚。只见那两只脚像是无心又像是有心似的,慢慢地朝自己这边靠过来。郭起胜可不想承受那种被人监视打量的难堪场面,何况他还没想好对策,更没下定决心。
他在女人将要在身旁落座的一瞬,拿着报纸起身上了二楼,去找厕所了。
该死!厕所里还偏偏有一个人在小便,他不能不有所表示,他索性走进隔挡里,蹲了下来。当他一个人蹲在这私密狭小的空间时,他觉得头脑里安静了,思路也清晰了。他回想着正在轰轰烈烈开展的大接访运动,掂量着与赵宝菊的这场奇遇,这不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吗?害什么怕呢?但他就是觉得无法面对那个女人。该怎么告诉她这一切?而且,他还想起了那个河南人,想起了在派出所闹事的这一群。万一将来他们不管不顾地把这一切都抖搂出来,会给自己造成什么后果呢?
最后,他终于想定了一出妙招,妙招还得落实在那个河南人身上。
可是,当他轻松地步出隔挡,在洗手池边洗完手,正要走出厕所的时候,他透过通风栅栏看见了一双穿着黑平绒布鞋的脚,正牢牢地扎根在墙根上,耐心执着地等待着。
郭起胜无奈地返回到厕所里。他看了看窗子,窗外有一棵梨树。他苦笑了笑,打开窗扇,腾身翻越出去。
第二天,在办完正事后。郭起胜对社区民警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要单独约见那个闹事的河南人。社区民警很奇怪,咋的?你有啥妙招?会做思想工作?
郭起胜笑而不答。
郭起胜与河南人到底谈了些什么?这成了社区民警永远猜不透的一个谜团。不管谈的是什么,社区民警都惊喜地发现,从那天之后,河南人老梁彻底蔫了。说个话也没精打采、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社区民警十分高兴,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很快就把河南人拿下,把这起难缠的纠纷解决了。
第三天夜里,老梁这支拾花工队伍住宿的营地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赵宝菊和留小儿的宿舍里,半夜发生了打架。其实熄灯前有人看见老梁醉醺醺地进了赵宝菊的宿舍,这倒也没啥奇怪,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已算不得秘密了。可是半夜的时候,不知为啥事突然就打起来了。他们住的是很老式的房子,除了隔墙,房架上是通的。有人好奇地趴上墙头。惊讶地发现,哪是什么打架,纯粹是老梁在挨打哩。平常说一不二的老梁,跪在赵宝菊跟前,挨了嘴巴子都不敢吭声哩。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着。只听见赵宝菊那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一会儿哭杨有禄死得好惨啊,一会儿又骂老梁骗得她好惨啊,整整骗了她三年啊!期间夹杂着留小儿哀哀哭劝母亲的声音。还有老梁的赌咒发誓,要帮赵宝菊洗冤报仇,要一辈子对赵宝菊好……
星期一的早晨,又到了每周一次的局长接待日。局长的桌子又支到了公安局大院里。对于这个日子,局长每次都心存幻想,希望今天没有什么找事的人,至少没有那种连哭带闹,弄得大家很难看的人。可是,局长的侥幸心理几乎回回都要落空。每到这种时候,局长脸上耐心地笑着,肚子里却要恶狠狠地骂他的前任:他妈的咋干的!欠账这么多!让老子还这驴打滚的债!
你别说,局长肚子里这个驴打滚的比喻还真形象!本来是一两个人的事儿,非要招惹上一大群人来才解决,把人累的!
局长趴在桌子上,正枉自心存侥幸的时候,就发现了异常情况,他一边观察着,一边心揪紧起来了。
斜对面的那条巷道里,浩浩荡荡地出来了一群人。这伙人穿着花花绿绿,迷彩服、破西装、烂夹克,有的女人还围着一块花头巾。这破破烂烂的一群个个挺胸昂头,走得理直气壮,眼光射住谁谁觉得钻心,显见得来者不善!打头是个红脸汉子,披着件军大衣,威风凛凛地迈着大步,像个破烂王,像个司令。
局长多么希望这一群能拐个弯,拐到人民路上去,那边有不少建筑工地,那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可是,今天这一群是铁了心要不务正业,直直奔公安局大院而来!
局长只觉一阵头皮发麻,内心深处甚至产生一种拔脚逃离现场的冲动。但多年的领导经历让他克服了那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怯懦,领导嘛,很多时候不就得硬着头皮上嘛。
政委反应快,早跑到大厅里用对讲机安排部署上了。治安大队、刑警大队都到大厅集合。附近派出所也抽人到最近路口集结待命。“把人都给我藏严实!别给我抛头露面的激化矛盾!”
局长政委们虚惊了一场,这伙人虽然人多势众,但上访过程却表现得有理、有力、有节。除了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诉让场面有些难看,引起部分市民围观而外,并无什么过激行为。尤其是那个一口河南话的红脸汉子,似乎是这一群的发言人。能说会道,整个事情一是一,二是二,讲得井井有条,句句在理。其间甚至还夹杂着公安术语。按照红脸汉子描述的那种细致程度,局长感到,这伙人一定是有备而来,甚至从内部打探到了什么情况。此案绝不可掉以轻心。很快,他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对着红脸汉子频频点头,并做出保证:只要所讲属实,公安机关一定全力以赴,尽快破案,在第一时间给受害人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
当天下午就召集紧急会议,调阅当年案卷资料。最后,局长发了脾气:条件这么好的案子,为什么要拖四年之久!
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挖掘尸体的近三十万工程费的问题。局长稍愣一下,马上道:“来了三个多月,对前几年的财务状况也有了个初步了解。楼该起的起了,车该买的买了,轮到老百姓的案子,就没钱了吗?!今年办案经费还剩多少?”主管财务的副局长赶紧报了数。局长皱眉道:“先组织力量给我抓人!钱的事我想办法解决,不行了找政法委,找党委政府拨专款!”
很快,龙德先带领一个小组负责张禄三,郭起胜带领一个小组负责刘兵,踏上了漫漫抓捕路。两个小组先后辗转河南、山东、山西、青海、新疆五省十几县市,期间艰难曲折自不待言。最后张、刘二人先后归案,与当年李军的口供相互印证。
十月上旬,市政府办召集公安局、建设局、财政局等相关部门开了专题会议,经过一番争论和公安局长拍着腔板子信誓旦旦的保证,“杨有禄失踪案”的专项经费终于得以划拨。
几天后,十几辆大型挖掘机、高吨位自卸车开进了三棵树的荒漠戈壁。挖掘工程正式启动。有个小工子不知所以,还按照干工程的惯例抱来了一大捆彩旗,在施工现场周围插了一大圈儿,想制造出那种彩旗招展,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结果被公安局派来的监工发现后,骂骂咧咧地拔去了。不过虽然没有彩旗招展的场面,但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却是掩盖不住的。快入冬了,本来都到了工程队的淡季,居然揽下这样一个大活儿。工人们积极性空前高涨。几台大型挖掘机日夜轰鸣着,从不同方位卖力地挖掘着,巨大的铁爪此起彼伏,发狠似的抠进戈壁滩深处,抓起一斗砂土,转身就扔到旁边的自卸车里。那铁爪动作之灵便,就仿佛里面蕴藏着一种活的意志似的。远远看去,真如伟人诗中所吟诵的: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工程队只顾着卖力挣钱,他们哪知道公安局方面的焦虑紧张。尤其是局长,板是他拍的,几十万是他扔的,万一挖不着尸体,上任第一炮没打响,不知有多少人要看他笑话了。他经常亲自来挖掘现场监督工作。不但自己来,还指派下面人轮流来现场监工。下面人才不管那么多,来了就是躺在帐篷里睡觉!反正板是你领导拍的,责任是你领导担的,谁让你当领导呢?但是且慢,这里面有一个例外,此人就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郭起胜。
郭起胜似乎对这件事特别操心,甚至有那么一种不可告人的操心揣在肚里似的。开始,是大家轮班来。最后,大家看他积极性高,慢慢地就都推给他一个人了,戈壁滩上难熬啊。
郭起胜也真上心。不断地巡视挖掘现场,经常按照设计要求监督施工方,生怕他们的野蛮施工造成证据灭失。
这种挖掘跟一般的建筑施工毕竟是不一样的,它不但是一种挖掘,更是一种细致的寻找,有时看郭起胜那小心谨慎的模样,那股子研究的劲头,简直可以跟考古挖掘相媲美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局长的催问电话越来越频繁,语气越来越焦虑了!那个巨大的、仿佛深渊似的大坑,还有那出土的长长的坡道,也越来越深邃怕人了。然而,工地上迟迟不出好消息。
这天下午,郭起胜正在帐篷里小眯一会儿。连日睡不好觉的疲惫,还有戈壁滩上没遮没拦的风沙,早就把他弄得脸色苍黄,嘴唇卷皮。忽然,睡梦中他听见一个遥远的、紧张激动的嘶喊声:有啦——有啦——死人有啦——
他睁开眼,透过掀开的帐篷门帘子,看见一个开挖掘机的工人两脚踢出一朵一朵的尘土,朝帐篷一路狂奔过来。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两人顺着五六百米长的坡道,一路连滚带爬地朝坑底跑去。一直跑到那个挖掘机的跟前,他看见地上摊着一件腐烂不堪的军大衣,小工递给他一根铁锹把,他小心地挑开军大衣,里面裹着的是一把发黑发褐的骨头棒。他慢慢地坐在地上,抬头朝上望去。眼前是阴暗沉沉的,几十米高的崖壁,再往上是蓝天和白云,秋天已略显金黄色的太阳,正好在崖壁的边缘飘摇闪烁,似乎随时会坠落下来似的……
【选自《花城》2016年第二期】
原刊责任编辑 李倩倩
本刊责任编辑 廖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