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堇
这世上独一的搬仓鼠
七色堇
范教授的老母亲已到耄耋之年,老太太身材娇小,气度平和,白净的脸上除了皱纹没有其它瑕疵,皮肤菲薄近乎透明,能看得见皮肤下面的血管。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来校园里走动走动,在教学楼实验室中间的林荫道上,走着这样一位老太太,简直就像一件古董级瓷器。有一天晨练的时候,我偶然说到这种感觉,跟老太太住邻居的张莹却不以为然,她说老太太有八十多岁了吧?怕是活得糊涂了,说起话来经常有鬼魂出没,老太太是在神界和人间来回穿梭。她说跟老太太说话你得费一点精神,不然你就跟不上趟儿,闹不清楚她什么时候翱翔在神界,什么时候又回落到凡间。
眼下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五月的上午,暖洋洋的带着一点提前进入中午味道,阳光一片一片地落在楼檐上、墙上、树上,闪闪发亮。我刚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就看见那老太太往这边走来了,她穿着一件偏襟的蓝褂子,疙瘩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挨着冬青树篱慢慢地认真地走,手里拎着个小袋子,稀疏的白发在阳光里飘动,像鸟儿的羽毛一样。
老太太拐过树篱,在一棵树下站住了。见她从袋子里取出个小铲子,慢慢地跪坐下去,在树根下挖起坑来。
我跑过去,接过小铲帮她挖。
才挖了几铲,老太太就说中了中了,挖够了。她从袋子里掏出两个小纸袋,放进坑里,让我埋上土。我看见那是院里发的灭鼠药,是昨晚后勤科的人挨门挨户送过来的,这老太太,怎么给埋了?
它活它的,你活你的,你不害它的命,它也不会害了你的命。老太太说。
你说的是老鼠吗?我问。
老太太说,是啊,这世上的鼠都是同宗,别管是家鼠还是野地里的搬仓鼠,它们都是一拨的,像人一样,亲戚联着亲戚。你要是得罪了它们中的哪一个,做了孽,它的叔伯姨妈姑子舅子就会变幻成它的模样,来糟害你。
那,你怎么能分出哪个是老鼠,哪个是它姑子舅子变的呢?
变幻来的鼠,会掐算。老太太嘟囔一句,拿小袋子抹抹树底下的条凳,拉我坐下。
那它是怎样掐算的呢?我忍住笑,尽量装出满脸真诚的样子问道。
怎么掐算?哎呦,这么跟你说吧,公社化炼钢铁时候,也不知道那年的黄历上写了什么,偏偏出了那么多的怪事情。一阵风似的,家家的门框窗户棂都填进小高炉里烧了,铁锅铁勺都扔进小高炉里炼了,家家不开火,全村老少都上大食堂里吃饭。食堂管理员是书记他舅子,那人心术不好,把粮食偷着拉回家去,也换酒喝也倒卖,让大家伙儿一天三顿净喝稀糊汤,稀糊汤还不管饱,一人给舀一勺子,饿死好几个人啊。忽然有一天,那舅子喝完酒睡到半夜一口气上不来,憋死了。装殓的时候他媳妇看出来,有一只老鼠钻进他气管里去了,老鼠的身子是钻进去了,尾巴尖还含在死人的嘴巴里。那老鼠就是搬仓鼠变的,舅子做了亏心事把它给惊动了,要了他的命了。
搬仓鼠怎么会变成老鼠了?我一时间忘了张莹说过的话,忘了我是跟一个在神俗两界来去自由的老太太交谈了。
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气说,村里接连埋了好几个饿死的人,打墓的时候挖断了它的洞,它一掐算,坏事是舅子做下的,就变成一只小老鼠,那黑夜找他来了。
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接着问她,怎么就一定是搬仓鼠变的呢?不兴是小老鼠跑错了地方,钻进舅子气管里去了?
老太太似乎察觉了我的轻慢,不满地说:老鼠那傻家伙才不会掐算呢,它们见到人一般都绕着走,哪里还会往人跟前凑。
那,那只会掐算的搬仓鼠,它还做了什么?
还做了什么?我还是跟你说大食堂喝稀糊汤吧,那一碗糊汤稀得像小河淌水,等从食堂走回家,尿两泡尿就又饿了。我儿子饿得肚子咕咕响,我满屋里转上一圈,也没找到一丁点能吃的东西给他。我就说儿啊,别念书了,躺下睡吧,人是一盘磨,睡着不渴也不饿。儿子不听,从水缸舀一瓢凉水喝了,接着念书去了。
我在炕上坐不踏实,就到后院去了。墙根那棵榆树打立春就结了苞,这两天刮春风,说不准会放开几片榆树叶。你猜怎么着?我得了宝贝了。就见树咔吧上挂着一个小包,天已经黑麻麻的,我在远处瞅不准,还以为是树上长的疤瘌呢。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个小布袋子,捏一捏,里边装的像是粮食。拿回屋一看,可不真是粮食?有豆子,高粱,还有苦荞和苞米,足足有一升多呢。
是村里的谁接济你们娘两个的吧,我对老太太说。
不是。老太太一口就否定了。那时侯家家都没有粮食了,再说,我跟谁也没有来往,我一个寡妇家,男人死了,你还到人跟前举头竖脸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会是谁给你送来的粮食?
是搬仓鼠。
你怎么知道是它呢?
我拿眼睛一瞅就知道了,里边有沙子,石子,还有几个它的屎疙瘩。这样混着的粮食,除了搬仓鼠,还谁家能有?
说到这里,老太太露出了笑容:那以后又送来过两回,这下可救了命了。我把粮食捡了,淘了,晾干,到黑夜拿出一点,舂成渣渣,给我儿熬一碗稠粥,让他吃了再睡。那是个饿死人的年月啊,多亏了这搬仓鼠,我儿好歹才没饿死。
老太太还沉浸在她的笑容里,我却想起看过的一本杂志,里面有一篇介绍某个牌坊村的事,一个村子里七座牌坊竖着,想想真叫新奇。文中写了一个寡妇守节的故事,一个年轻的寡妇每到深夜便在地上撒出一百个铜钱,然后摸着黑一个一个找到捡起来,捡够一百个铜钱她才睡觉。文中那个寡妇是个有闲有产的富家女子,她是用撒钱的方式转移孤寂,娱乐自己,而眼前这老太太,她年纪轻轻守寡,是个没有生计来源的农妇,她可没有一百个铜钱来撒。她白天默默地劳作一天,到晚上摇动着纺车,静悄悄地陪伴着苦读的幼子,然后孤寂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她转移孤寂的方式简单而自然:千百次地思量那只搬仓鼠,感激它活命的恩德,庆幸她的儿子没有饿死。
我问老太太:那个时候,就没有人要娶了你吗?
老太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有,那时候还年轻,人也不丑。我守的要是个闺女,也许就会再走一家。可我守的是个小子,是给范家顶门立户的人,就走不得了。唉,谁都有谁的天命,命数是不能改换的。
怎么就走不得呢?
我哪能拽着儿子到别人屋檐下受委屈,那多不好,等将来到了地下都没法子见人。
我不想听她讲重男轻女的故事,我只想弄清楚搬仓鼠为什么会把粮食送给她,还送了三次,于是我问:老嫂子,那个搬仓鼠怎么会认识你呢?
它是从我娘家那边来的,当然认识我了。
它怎么又是你娘家那边来的?
你刚才没听明白,那粮食里边有豆子,有苦荞,有高粱。我娘家那边是山里,土皮薄,从老辈子起就种这些东西。哪像范庄这边山外头,地是平板板的,地里净种苞米。山外边就是不一样,地连成片,你把眼睛望酸了也望不到边,天也远的无边无界没精打采,滑溜溜的连个鹰啊鹞子啊都挂不住。我们那边好多了,高高低低的有沟有梁,显得有精神气。一到秋后收拾完了,家家都把羊只撵到地里去,让它们捡捡秋,我家的羊也出去,我就在坡上看着羊。羊们一到地里就散开了,各寻各的食,我就往高处攀,站在崖上往四下里寻摸,找打野兔的,挖鼠粮的,哪儿有热闹往哪儿瞅。
老太太说到这儿迟疑了,寻寻思思的待说不说,我问她:挖鼠粮?什么是挖鼠粮?
老太太说,人们忙着收拾秋庄稼,搬仓鼠们也没闲着,它们也把粮食往洞里搬,预备着过冬。别看是个小鼠,可能搬了,有的洞里能掏出一升多粮食呢。我娘家西隔壁是爷孙俩,都是掏鼠粮的好手,孙子比他爷还能,他瞅瞅搬仓鼠的脚印,就能知道是公是母,找起洞来更是一找一个准。他那人心眼好,只掏粮食,从不伤鼠的命,碰见洞里有小鼠崽,连粮食也不掏了,好好地把洞给盖上。
我问:你也跟着人家一块儿挖过鼠粮吗?
她说:哪能啊,我们两家早几辈子就坐下仇了,为了地边界的事儿,我爷和他爷撕扯到一块过,还经了官府。到我爹他们那一辈,明着不干仗了,可两家大人们还是不说话,紧隔壁住着也像乌眼鸡一样,仇坐下了嘛。
那你们小一辈人说话不?
说话的,背着家大人偷着说话。
老太太又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出门子那年,他家托媒人来提过亲,依他爷俩的想头,是想把老一辈的仇怨结了。我爹跟媒人说了一大堆臭话,一句好话也没给人家捎过去。唉,把人的心都伤烂了。为这事,就急慌慌地打发我出门子了。我那人跟媒人来家的时候,我是瞅过一眼的,一看就不像长久在阳世的人,他眼珠子是灰的,有点渗人。
那你也嫁了?
我们那时候嫁人,哪个不是懵着头嫁的?我爹应下人家了,我就得嫁。还能指望娘家养你一辈子,再给你扎个老姑娘坟吗?
老太太跟我说起当姑娘时候的事,她的眼睛是亮的,脸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我觉得这和她年轻时候的美好回忆有关联。这些话的后面,一定有许多她没说出口的生动鲜活的细节,这些细节慰藉了老人孤寂苍凉的一生。
那搬仓鼠,是他打发来的。老太太突兀地说。
谁?谁打发来的?
才说的,隔壁那家的孙子啊。他没伤小鼠崽的命,还给它留下粮食,那个小鼠崽长大以后当然能为他做事了。
嗨嗨!我拍拍脖子上边的榆木疙瘩,木木的,不痛也不痒。我可真是傻得不透气了!想想看,一个情谊深重的笃实的庄稼汉,一个年轻月小的庄稼院的寡妇,我怎么就没往那上面想呢?
于是我问她:你们俩之间,就没有?
有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什么?
我问过你,就没有人要娶了你吗?他就没提出要娶了你吗?
她笑了一下,眼睛盯着地说:没有,那是不能的,出门子以后我和他连一面都没见过。我爹那头就过不去。各人有各人的天命,不管是他,还是我,在阳世上转了一遭,能把老辈子的仇怨扯碎了,撇到沟里去了,我也就心安了。我知道他不会记恨我。
我说:你们的事情要是放在现在,绝不会是这个结果。你看,还是现在的世道好吧?
她说:现在的世道是好,寻思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那时候,也好。
这老太太又雷了我一下。她大半辈子孤苦寂寞,情感深埋,像寒冰下流动的河水一样无奈。可是到了这般年纪,心中却依然珍藏着这一世上遇到过的好光阴,用全部的身心去感激生活。她信那只会掐算的搬仓鼠确有其鼠,她信搬仓鼠的故事对应着世上的一种奥秘。现在我也得相信那只搬仓鼠确实存在过了,因为它在老太太的心里,至少活了一个甲子,大约也是个古稀老鼠了。
再看看老太太,她雷得我发呆之后早就退后一步,靠在椅背上打盹去了。洗的发白的蓝布衫裹着她干瘦的身子,白发柔细,袅袅飘动,仿佛微风随时会带她飘走。那张阅尽人世沧桑的脸稍稍低垂着,暖暖的阳光下,像细瓷器一般晶莹和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