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美琳
课间操的时候。看到宿舍楼的墙根处蹲着一位抽旱烟的老人。他自顾自地咂吧着那杆烟,在这青春喧闹的洪流里肃穆成了一尊塑像。经过老人身边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在我心里泛起了涟漪。是的,很多很多年以前,这种熟悉的味道曾日夜萦绕在我的身旁,甚至是在梦里。它长久地浸泡着我的所有记忆与童年的温存,是的,是旱烟的味道。纵使它在生活的激流中渐渐隐退,可是却如同乡亲用乡音一口唤出你的乳名,刹那间,那种深刻的记忆,就如夜空的星辰般笃定而清晰地闪耀着光芒。
那时候,太爷爷好像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他的烟锅。地头上,门口的槐树下,做饭烧火的间隙,与村里老人闲聊的时候,还有夏日的午后看着我在门厅做作业的时候,太爷爷总能见缝插针地抽上一口。每次抽旱烟,太爷爷都像是在进行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仪式,缓慢而繁复,光是填烟末就要花上半天时间。在旁边的我总是焦灼得不行:“太爷爷,你怎么这么慢啊,把烟末往里一倒不就行了吗?”太爷爷总是望着我,重复那句千篇一律的回答:“你这孩子。”然后丝毫不理会我的不耐烦。慢悠悠地用手指将烟锅里的烟末按压好,不快一秒,也不慢一秒,如同亘古不变的日月升起落下的节奏,执着而不渝。有时候,我也会趁太爷爷抬手的间隙,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按一按烟末——结实的柔软。这时。太爷爷往往已经叼住了烟嘴,他只得瞪着眼含糊不清地哼一声以示抗议,而我总会哈哈大笑,对着他做鬼脸。当太爷爷划亮手中的火柴,点燃那金黄的烟丝。许多微小的如流金般的光亮瞬间便充盈起来。我痴痴地看着那火光,就像观看一场温柔的火山爆发一般。太爷爷吞吐着烟雾,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他的表情安详而模糊,就如同传说中的老神仙。双目看尽人世与天年。
太爷爷不急不缓地抽着旱烟,如同进行一场缓慢的旅行,而我却盯着烟锅如同做了一场梦。金黄的烟丝慢慢变黑,一点一滴地燃烧殆尽。最后,整锅烟都变得乌黑而黏稠,没有了淡淡的烟草味,而像是什么腐朽了散发的味道。一锅烟的生命终了了。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总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和流连。太爷爷意犹未尽地咂吧完最后一口烟,将烟锅在地上磕了几下,便结束了这场烟雾里的旅行。而我却依然停留在前一秒,呆呆地望着那地上的黑色渣滓。
后来,太爷爷被查出了心脏病,在医生的关照下,他毅然戒掉了旱烟。从他向全家人宣告戒烟的那一天起。他便再也没有碰过那杆烟——那个跟了他半生的伙伴。我们为太爷爷异乎常人的坚决而暗暗吃惊,并且敬佩无比。于是。堂屋的墙上多了一颗钉子,钉子上挂着那杆旱烟锅,皮质的黑色皮囊如迟暮老人般日夜沉默。从此,我再也没见着太爷爷那虔诚如祝祷般的仪式,那自顾自发亮的温柔火光,还有燃烧后黑色的渣滓。再后来,那烟锅竟不见了。我从未开口问过太爷爷它的下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愿它永远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比时光更漫长的。是追忆。若是静止,每一秒都是永恒。时与光在你的生命里留下看不见的痕,如同深夜降临的一场雪,无声却无比真实地覆盖掉一切。面对深谷里发出幽秘光芒的回忆,我不知所措。于是干脆坐将下来。以沉默对抗命运的不动声色。我在。我与你同在。
(指导老师:李鑫)
点评
文章从宿舍楼墙根处一位抽旱烟的老人说起,由旱烟那熟悉的味道,进而追忆起“我”的太爷爷:从太爷爷不急不慢地装烟丝,划亮手中的火柴点烟,如老神仙一般地吞云吐雾,留下一地黑色烟渣,到查出心脏病后毅然戒烟,再到旱烟锅无故失踪。抽烟、戒烟的过程也暗合了太爷爷的一生。文中并没有太多直抒胸臆的句子,但作者对太爷爷那炽热而饱满的追忆与怀念之情却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