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痛1969

余五女定儿，诞于公元1962年3月26日（农历壬寅年二月二十一日）子时，殇于1969年8月17日清晨（农历己酉年七月初五），年仅七龄又五月。

余妇怀定儿时，膝前已有三女一子，负担甚重，不意熊罴又梦。余与妇计曰：“若再得一雄，可作绝育之计。”足月后，入长乐路保健院待产。26日儿诞，余当晚前往探观，妇以失望故，作恨语曰：“又获一女，何运之蹇也，我拟送人何如？”余不忍，温语慰藉。住院数日，即归家休息。时值困难，供应奇缺，产后殊鲜滋补，故母乳不足，妻、女健康两差。余原订有牛乳半磅，间日一送，以之哺儿，亦远不敷。不得已托人办证，至乳品站恳央良久，勉得增订一份。乃与妇计议为儿取名，余曰：“膝下子女已有五，不可再求，而可定矣，名之为‘定，何如？”妇初不喜，后呼之而顺，遂名为定儿，爱称定定，乳呼阿五。姊妹邻里则谑呼为黄鱼头（沪语五、鱼同音）。余原拟俟其入学时，更名为婷，不意终无此日也。

1962年，儿1岁

儿诞后不久，余衔命出差，旅次颇以妇之嫌儿为虑。返家日深夜抵沪，妇启门，见儿熟卧床上，妇指儿曰：“这个囡囡一夜到明不吃我的奶。”言下颇显怜爱之意，余始释然。又观儿粉脸团团，玉雪可爱，抱之于怀，不忍释手也。

妇产假既竣，值设计院精简人员，被调往“联合灯泡厂”工作。其时，联合厂初由里弄小厂组成，位于金司徒庙。余陪妻抱儿，由一王姓同志带往厂部报到，至则小楼一椽，简陋异常，以木板钉一绘图桌，与设计院之高楼大厦有天壤之别，托儿、哺乳条件更无论矣，妇愀然不乐。去厂数日，以厂内卫生条件过差，不愿携儿去，置之家中，由外祖母及祖母抚抱，仅能于晨昏稍得母乳。余悉赖少许牛乳、奶糕、粥糜为食，后天失调，种因于是。

儿稍长，食量渐增，而余妇精神身体两瘁，乳不足，晚渴思睡，儿索乳不得，每每啼泣，母子咸苦。余遍觅街头，购黄豆粉、杏仁霜之属，携归喂哺。临睡前调制就绪，并备开水，夜半儿啼，余趋起，取开水烫热。儿啼急，余以乳瓶进，儿猛索急吞，盖饥甚矣。一日，实无物可哺，购得果味牛奶一瓶试之，不意内含咖啡，儿后不思睡，啼不止，余抱而环行于室，偎拍哄骗，期其入眠，而略一置床，儿即惊寤大啼，如此达晨。妇笑曰：“此儿狡黠，戏弄汝爹一夜。”次日，余疲惫不能举步矣。

昼间则交二老视理，亦不胜辛苦。余又遍搜市上，于淮海路寄售店见一小摇床，心思此可解老人之劳，乃斥资购回，嘱将儿置床中摇之，以解携抱之劳。夜归，岳母告曰：“定儿不要摇，愈摇哭愈剧。”一番心计又成虚话。余尝叹曰：“此小冤家殊难弄也。”

无何，老人病，妇以调职及儿事未解，心殊不悦，屡与余争，并坚不携儿去厂。余无奈，带儿至设计院，寄于哺乳室，自行料理。值工间操及午休时探视喂奶，数日来疲不能堪。旋又出差，回沪后在汉口路觅得一民办幼儿园，附设哺乳室，乃寄儿于此，携牛奶、饼干为餐，中午时前往探视。儿见我即大啼，伸手索抱。余搂之于怀，慰之以歌，犹哽咽作声。上班时近，无奈置之而行，儿又大泣。余身在院中，心在儿侧也。一俟下班，火速奔视。哺乳室阿姨告曰：“汝小囡门槛甚精，每值下班时分，即张目四顾，以俟汝来，闻汝足音，即悲啼乞怜。”余闻而倍增怜爱，视为掌珍。

居数日，忽于周末发热，余抱之返，热益盛，且呕吐。次日星期，余两次送往儿童医院就治。医云消化不良，针药兼施，然鲜效果。下午余倦极假寐，猛然惊觉，见儿在外祖母怀中状愈恶，昏卧不醒，呼之不应，试以体温，高达41度。余失魂丧魄，急取布毯裹儿觅车送院急救，一路呼叫“定定醒醒”不止。旋余妇自厂归，闻变踉跄来院，见儿危殆，伏地大恸。医院已开病危通知，余以为无救矣。幸得一陈姓医师全力抢救，为之输液与血浆，哺以氧气，彻夜不脱，黎明始脱险境，而此十月间事也。友人闻知皆来慰问。儿康复后，余于11月间假德大饭店宴请诸友，以答关怀。呜呼，我儿诞甫半载即罹重病，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故也。住院数日，渐复健康，回家后亦不复去哺乳室。此为儿入世以来首次大病。

1963年，儿 2岁

儿病起后，体力渐复，粉颊圆润，红似苹果，邻里皆爱，长姊敏儿尤疼之呼为“癫痢”。1963年春周岁时，曾为其摄一影，我儿独影亦仅此帧。旋妇与余计曰：“定儿居家，乏人照顾，精力为之耗尽。我拟寄养杭州舅家，彼家生计窘迫，本需我贴补，今寄儿而增贴补之数，在沪可辞退保姆，似为两便。”余雅不愿，但无他策，强从之。乃函舅嫂，嘱来沪住数日，与儿相稔，以便携行。呜呼，此又大误也。时值艰难，舅家寒微，举弱质寄此，计之失也，亦余愧对于儿者也。

离家日晨，余抱儿与嫂共去车站。以儿慧黠，必不愿去杭，托言去车站玩，顺送舅妈返，儿乐从之。登车后授嫂，乘间下车，立窗外潜窥之。儿忽失我，状甚惶急，举首四顾，泪珠杂落。余心大痛，几欲上车索回，而汽笛一声，载儿驰去。余怏郁不乐，归来告知我妻及敏儿，敏大恸，泣失声，央余去杭抱回，愿负携抱之任。余妻慰之曰：“在舅家非外人比，无妨也。”于是儿离我左右矣。

是岁自春至夏，余屡出差新安、项家工地，数过杭城。每去，总往探视，并遍搜街衢，求索奶粉乳糕，然以供应匮缺，不易得也。一日，在项家工地小店，见有进口奶粉出售，已硬结成块，而索价奇昂，余不得已购之，搓捏成粉以哺儿。此类食品，有害无益，儿体之摧，或亦一因，此余负于儿者二也。每去舅家，常见儿由其表姊抱坐庭中，形容枯瘁，善哭寡欢，见我必哀啼索抱。及至余行，牵衣拽衫，余肠寸断。舅嫂言，家中糕点供应，已悉飨儿，儿胃纳甚健，餐进两瓯，稍迟即哭，而形体日癯。余感外托之非计，归商于妇。妇曰：“汝可细察定儿之发，是否竖立飞起，若然，即为奶痨（奶疳），儿其危矣，须携回。若否，则为营养差，当无大碍。”余后过杭，拥儿细察，见形容更槁，而发果有竖立状。心大惊惧，抱往省医求治。医云：“营养失调。”余曰：“何以至此？”对曰：“肠胃已伤，不能吸收，宜渐次增加营养。”余乃购肉食以飨，然难奏效矣。余去工地后，梦魂不宁，深夜沉思，决意携回，甘苦与共，不计辛劳。舅嫂亦感责任重大，望我携回。余乃携儿登车，儿欢忭万分。车上旅客见儿状，皆言病重。一客曰：“此奶痨也，不易治。尔去沪可往老北门求治于张少堂氏，当可奏效。”余叩以详情，录之于册。回里后，余妻及敏儿睹儿憔悴之容，皆失声哭。乃抱儿奔走医院，百计增以营养，均鲜效果。忆及客言，去老北门探访。至，则见一小药铺，张为土医师，光头赤足。求治病儿甚多，病况与儿相若。张持一刀，于病儿手掌虎口处切一口，挤出白色鱼子状分泌物，并配以中药（状如香灰）。余素不信中医，见此踌躇不决。妇曰：“儿殆矣，必往医，乃姑试之。”以儿躯示之，询曰：“吾儿得治否？”张略一谛视，亦不听我胪陈病历，应曰：“需割治。”即执儿手如法动术，儿大哭，然俄即止，又开中药。余曰：“何时复诊？”张挥手曰：“不必来矣。”其自信若此。又授余忌食单一，曰：“务须按之忌食，否则功弃垂成，自取其咎。”余细察之，甚不可解，如味精、糖精之属，固为首忌，而豆制品之类，西医视为富营养者，均为大忌。更有进者，可食瘦肉而不可食肥肉（尤忌肉糜），可食母鸡而不可食公鸡。它如鹅鸭鱼腥均所禁绝。余殊不解而妻则信服，为之觅专职保姆一，嘱其照顾定儿，每餐按单配食，准时服药，严禁忌物。此保姆颇尽职守，谨慎从事，儿在其悉心调扩下，竟得康复，余至今德之。此为儿入世后第二次重病也。

1964年，儿3岁

1965年，儿4岁

儿自沉疴起后，日益成长，端丽可爱，天真动人，双目晶莹如点漆，粉颊鲜艳似苹果，邻里无不疼爱，有求为寄女者，未之许也。儿以自幼由余喂抱，倍与余亲，绕膝不去。有此明珠在怀，千忧百虑，亦置脑后矣。人或询余曰：“君于诸子女中最爱者谁？”余每应曰：“一视同仁耳。”若强余言，则尤爱者其定儿乎？盖儿自幼屡遭灾疾，念之切爱之深耳。

及后，余频出差，殊少在家，渐与儿疏。有时归来，呼儿曰：“定儿，其识我耶？”儿含羞却立，睇视良之，移身旁保姆潜告曰：“来的是爸爸也。”

儿四岁时，冰雪聪明，尤善歌舞。儿未入学，亦未进幼儿园，然闻兄姊所唱之歌，甚或偶闻里弄之歌，略加聆听，即能按之发声，不失韵调。1965年国庆，余自西蜀归，居家数日。一夕，召儿女集膝下，命唱所擅之歌。儿初扭捏，数度央求，乃歌《红岩》一曲，沁人心肺，阖座鼓掌，儿羞不可忍，扑向母怀，埋头不起。此儿若得永年，必成歌舞名家。嗟乎，天伦乐事，莫此为甚，情景在目，转瞬人非，能不恸哉！

1966年，儿5岁

1967年，儿6岁

1966年6月，“文革”事起，余被召自蜀回沪。至家，妇告余曰：“定儿更长大矣，颇解人事。”余视之果然。儿见我则扭捏不前。

次日，余始知已被打为牛鬼蛇神，惶骇莫名，不知所措。其后迫害批斗日甚，专意检讨，无心肠应对儿女，脸上更少善色，尤不乐理儿。儿不审其故，但觉当年慈父，今已大变其态，亦渐畏我不前。呜呼，此又我负儿也。自身遭受政治迫害，岂可迁怨于儿，令儿于离世前夕，失骨肉之亲，增忧郁之感，使其幼小心灵永含疑恨耶。追思及此，抱恨终世！儿既失我欢，兄姊又皆上学，幼弟尚不解事，无以为伴，乃与积木玩具为侣。恒一人独处，尽取积木排列之，视之为楼台亭宇，复于其中置小床小几，取牙膏盖与纽扣等为人，并名之曰：“此外婆也，此奶奶也，此父也，此母也，此姊也……”又取其二作互殴状，口中则曰：“两人打架矣，母归矣，责以手心矣。”自言自语，喃喃不绝。余在旁侧视，未免悯怜，乃携之外出，购以枣栗，则又欢甚。呜呼，今日虽倾我所有，亦难致鸿毛于泉下矣，伤哉！

儿性俭，于姐妹中不争衣食，遇事退让。余妻以儿之后再无幼女，故鲜为治新衣，均以诸姐换下衣衫与之，儿亦了无怨言。偶为制一新衣，则欣然喜，直至离世，检点箱笥，无一袭新衣也。

1968年，7岁

儿又长一岁，愈解人事，见兄姐均上学，心窃慕之。央姐课余授渠读写，性又灵慧，一教即悟，过目不忘。未几，即能自书名字，及书“毛主席万岁”字样，且初握笔，字即娟秀。其后识字渐多，并能扳指作简易算术，手指不敷，则急出双足为助，憨态可掬。此儿若得永年，成就当在兄姐之上。呜呼，灵慧过人，造物所忌，岂信然耶？

6月，白血恶疾已潜袭儿身，面容日趋苍白，而余困于牛棚，梦然未觉。一日，敏儿告我曰：“定儿下肢全为乌青矣。”余惊视之，果然。询以故，则曰，由楼梯跌下所致。余不以为意，转斥儿之顽皮。10日晚餐时，余妻熟视儿面色曰：“定儿其有疾乎？宜去医院诊治。”余认为无非营养不良与感冒之类，未虑有它。乃雇车去广慈医院，接诊者为一曹姓医师，试体温达39度，又细察儿面色及身上瘀斑，曰：“此孩诚有病，验血可知。”化验费时极久，曹览化验单蹙额曰：“宜明日住院检查。”并于病历上注以“白血病”“再障”字样，缀以问号。余是时尚不知此二病之恶，叩之，医师皱眉曰：“此二病均无特效药，但愿其非是耳。”余与妻闻后，痴然难信。妻极言此病乃注射乙脑预防针咳嗽所致，余则默默无言。次日住院，护士见病卡惊曰：“小儿患此，则绝望矣！”余惊叩其详，护士极言白血病无治，患此者施延时日，人财两空耳。余悸不能言，犹冀其非是。次日，医师告曰：“检血已见髓母细胞，病象已实。”余不信，取报告请另一医师视之，彼览后曰：“细胞达61%，白血病无疑矣。此乃绝症，宜作思想准备。”呜呼，此一言犹似死刑判决，余与妻归后伏枕大哭，疑是噩梦，惨哉。

然心犹未死，百计营救。时余已沦为囚奴，家中存款悉被抄走，工资停发，只发生活费。仅吾妻尚有一活期存折，余趁晚往金司徒庙银行取款，又为人告发，连夜拘余殴打，搜去存折与款，余泣告此为女儿治病救命之用，更遭痛殴。呜呼，人性之恶，甚于癌毒！

无奈向亲友告贷，无人援手，只得尽售劫剩图书器物，后吾妹又潜授二百元，诚救命款也。乃转去曙光医院求治，吾妻又约来地段医院顾姓中医师来家诊治。中西针药并进，而病势进展甚速，血质下降，髓母细胞上升，最高达85%。半月后热度复起，  自此高烧不降，卧床不起，拒进饮食。8月中已骨瘦似柴，身轻似纸，见之酸心。

经常输血补液，手臂上针孔相连，几无处下针矣。后又转入腹泻，日数十次，肛脱红肿如桃，惨不忍睹。余每晚批斗或监督劳动回家，辄见儿倦屈僵卧，形如髑髅蒙皮，痛泪涔涔下，恨造物之不仁也。儿备受折磨后，性情亦躁，偶不如意即厉声斥滚，若易一人。唯尚听我言，见我做可怜状。哀哉！

睹此情景，咸以为无救矣，吾妻且潜置丝棉一方，以备儿逝时用以覆面。8月 22日，余在院受批，忽命归，心知有变。趋返，妻迎余泣曰：“定儿恐不能救矣，竟排出大肠一段，血数升，乌能活？”余见儿卧床如死，盂中鲜血过半，地下尿布中有肠状异物一段，心悸无言。妻曰：“尚为之治否耶？”余决然曰：“既尚有气，乌可不救，倾我所有，以延儿命。”于是复裹儿雇车去医院。医护均无所措手，曰：“此白血病侵蚀肠壁所致，山穷水尽矣。”姑为之止血输血而归。然儿经此巨创，仍挣扎求活，在家悉心调理，未见恶化。复求治于中医文献馆，住院于儿童医院，热度得抑，精力稍复，胃纳略苏。出院后居家休养。余每日未明即起，排队购营养品归，妻为主烹调，数日后见儿股肉稍长。妻大喜曰：“定儿臀部见肉，似有救矣，不枉辛苦一场。”众皆愉悦。一日，儿忽询我曰：“爸爸，我本来已能走会跑，何以现又卧床不会走了，我想不通。”余闻言酸楚久之，哽咽慰曰：“儿患病也，病愈自当复原，毋以为念。”当时余以为儿即将不起，姑慰之耳。然自9月末起，竟自动日趋康复，10月已基本愈矣。雨过天晴，喜出望外。见者无不惊讶，以为创医史奇迹，同病者常闻讯来访。余与妻更欢欣无涯，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乃请“宝像”，购糖果，遍赠医师、药铺、亲友，以资庆贺。嗟夫，孰知此仅为昙花一现之缓解耶。

1969年，儿8岁

自去岁秋季缓解，至今年暑期复发，凡十阅月，为儿在世最后一段愉悦时期。近一年来，儿成长颇速，亭亭玉立，较旧岁几高出一头，更解人事，惹人怜矣。去岁病剧时，头发均脱，妻为之剪去作男装，故诸姐以“癞头婆”笑之。此际秀发复出，致密生光，参差覆额，或为扎一小辫，状至可爱。余久欲携儿留影以作病起留念，然以身列鬼藉，未敢造次，因循延误，直至恶疾复发，攫儿以去，永失合影机会，遗恨终生也。

康复期中，余与妻亦曾于休假日携儿外出游玩，或上公园，或步江畔，或观电影，或逛街衢，儿乐甚，望星期日如大旱之望云霓。及见余无外出意，则嗫嚅进言。余有时心绪恶劣，常呵之去，儿大失所望，逡巡而去。呜呼，负儿良深，万金难赎，儿在泉下，能恕我否？

七月，恶疾复发，来势甚凶。初，于臂上见乌青块，余惊骇失魂，询其姐，曰：“失足跌倒所致。”赴医院化验，未见异常，心稍定。7月20日臂上又现大块瘀斑，色蓝而青，复验，则有细胞2%矣，余心如堕冰窖。嗣后疾发如狂飙野马，不可抑制，往往一日内晚间化验成果较晨间为劣。求医问药，一无疗效。8月2日，验血成果愈差，仍住入广慈医院，日夜诊治抢救。至17日子时，颅内出血，终于弃我而去，呜呼痛哉！今岁疾作，症状与去岁不同，无高烧，红血球正常，胃纳精神均可，身体未见瘦削，至逝神清，活跃如常，仅白血球与髓母细胞剧增，达十余万，血小板骤减至二三万，全身瘀斑血点，有增无退，后期口眼渗血，百药罔效，终至颅内出血，攫我爱女以去。呜呼，造物不仁乃至此哉！

志痛余录

儿殁后，护士曰：“徒悲无益，为之着何衣服以行？”妻益大恸，含泪检点，仅觅得花布衬衫一件、格子布长裤一条，为儿唯一较好衣裳，每值上街或探亲始一御之，今日乃作为殓裳。护士为其揩拭血迹，着好衣服，裹以白巾，置担架上，身长已几及架长矣。唯未为之着袜穿鞋，或有劝余以塑鞋加之，未从，事后甚悔。

我儿二次入住广慈医院，历时二周。前一周精神甚佳，拒不卧床。余每日下午探视，辄见其在外嬉戏。见我至，必央我负至楼下散步，余多从之，负儿小游于花坛林荫之中，或释儿于地，命自步一段。一日，负儿去水池（儿呼为河浜）边闲步，花坛中休憩，一日则负儿登土山，另一日则随敏儿捕蝉，均乐甚。但儿足偶与树皮相擦，即出血，急回病室洗扎，盖血质不良已极矣。儿既殁，余留院料理后事，经花坛小池，睹景伤情，泪涌如泉。妻谓我曰：“今而后，永不履广慈医院伤心地矣。”

儿入院时，告其姐曰：“我的铅笔橡皮放好，不要弄掉，我回来要写的。”并留下练习本一，内为所做语文算术作业，字迹娟秀可爱。后余索此簿不得，盖已为儿辈弃之矣，竟无片纸只字留世，良可伤矣。

儿在病房中，余频撩其眼睑观察血色。一日，儿抗议曰：“经常撩我眼皮，要变成‘坍落眼的。”余笑而从之。

儿卧病医院时，余清晨上市为购营养菜。见有售花木者，购一小柏树归，植之盆中，私祷曰：“若儿病能瘥，此树顺利成活。”当时以柏树不易枯萎也。后儿病剧，余奔波于外，无暇顾此。儿殇后偶加检视，树固枯萎如土矣，岂昔日之祷真成谶耶？

儿住院时，恒央我讲述故事，余为破其寂寥（尤在输血补液时），亦广搜枯肠，编新闻故事以哄之，“女孩与青蛙”也，“小儿诛妖”也，“幼儿受骗”也……不一而足，儿停睛凝神，病痛全忘。呜呼，今而后，永无灯前榻畔依膝相偎，聆我讲述故事之幼女矣，伤哉！

康复期中，某日周末，余妻携儿及自来去百货公司，儿自择红色塑料筷一双，粉红塑料凉鞋一双，央母购之，妻如其愿。入院时均携之去，殁后，妻检点遗物，睹此二物伏床大恸，心肠俱裂，见者均为泪下。

余平素绝少为儿购制衣着。一日，为三儿购一粉红色丝袜，甚鲜艳，回家试穿，足码嫌小，乃转以授儿。儿大乐，试之又微大。余曰：“姑置之，来年即合适矣。”未几儿病，曾着此袜一次，上广慈医院复检，其时尚欢跃活泼也，旋即夭逝。余将此袜永锁箱笥，不愿一见，见即思儿，痛怀难遣也。

儿康复期内，某日余妻在家浣衣，适值皂尽，见儿在侧，呼曰：“定儿，其能为我去街头小店购一肥皂否？”儿欣然诺，乃授以款，又不放心，倚窗口观之。见儿奔跳雀跃，至店口，见多人列队，亦杂其中，忽俯首弯腰，则手中硬币落地也。俄而觅得，伸手柜上，得皂奔回，妻顾而乐之。余晚归，以告余，且曰：“不意去岁奄然一息者，今乃能为我上街购皂矣，慰心之事有过于是者乎？”余亦喜甚，揽儿于怀。呜呼，孰知此仅回光返照，一现昙花而已耶，造化小儿不仁甚矣。

儿最喜听我述故事，常倚膝央求。一日，余不胜其扰，为述公冶长故事一则。曰：“昔有公冶长者，通鸟语。某日晨，闻一乌鸦在树梢鸣曰：‘公冶长、公冶长，东山有只老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去东山迹之，果得坠崖羊一，乃食其肉，但弃肠于深谷，乌鸦未得食也，恚甚。异日，又闻乌鸦啼曰：‘公冶长、公冶长，西山有只老绵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以为真，又往西山迹之，遇虎，几丧命焉。”儿闻后大笑。适其姐归，询曰：“爸爸讲何故事，能转述耶？”儿急应诺，乃缕缕述曰：“有公冶长者懂鸟语，一日，闻一乌……、乌……、乌龟……”述至此，自觉欠妥，掉头叩余曰：“爸爸，是乌龟耶？”余忍笑曰：“非乌龟，乌鸦耳。”儿悟曰：“对，对，是乌鸦。”乃述至终。呜呼，此情景似在眼前，而娇儿已成灰矣，宁不痛煞！

某周日下午，余妻倦卧，余据案阅书，见儿辈作“小先生”之戏。净儿自充老师，命筠儿、力儿、定儿、来儿席地坐，悬一小黑板，授以语文、算术各课。定儿尚未进学，然已能写会算矣。净儿忽出一题命之演算，儿伸手指计之，不敷，又急伸两足，以足趾益之，俄得成果，爬起书于黑板。天真可爱之状，令人怡心开颜，今日均为引泪之资矣。

儿最擅唱歌，无论流行之革命歌曲，以至民歌童谣，皆能依谱发声，不失韵调，清脆如雏莺弄声，沁人心肺，尤以唱《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一歌为佳。余与妻均不能歌，儿笑之。余曰：“儿毋笑，授父母此歌可乎？”儿乃教唱数次，余勉学得一段“……毛主席啊，天上的星星永远朝北斗，地上的葵花永远向太阳，我们千遍欢呼万遍歌唱，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而妻未能。儿赞曰：“还是爸爸来事，能学会一段，妈妈顶笨，一句也唱不来。”众皆哄然。又命其与自来共唱《北飞的大雁》，儿含羞而歌，赏心悦耳，不知其从何处学来，又何以能记忆冗长之唱词，不失一字。余暇时或弹凤凰琴，儿必倚桌而听，心神为迷，尤喜我弹《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歌。七月下旬，儿疾已发，尚未住院，是夜又央我弹此，我及妻均曰：“然则儿倚琴歌一曲可也。”儿乃随琴音而歌，此亦吾儿在世所唱最后一歌也，其声犹绕余耳畔也。

或曰，夭殇子女，乃前世孽缘，求偿夙债者也。我与妻则视儿为最孝之女。我儿殁后，妻抚床而恸，语余曰：“此女儿是还债女儿也，自知病已不起，父未解放，母值早班，姐姐即将上学，无人来院侍理，乃奄然而去，且择周末以行，使父母免于请假，岂非孝女耶？”言已大恸。余思之，不惟是也，儿去岁得病，以我尚囚牛棚，景况尤为困难，故延挨缓行，再慰我一年，至今岁疾作，又见我用款将尽，双亲兄姐均无暇来院之际，溘然而逝，不使我有一丝为难。儿乎儿乎，我何能忘汝之德耶？然长年哀痛，将伴我至死矣。

儿生前尚未入学，然酷好读书识字，见兄姐挂书包上学，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故其三位姐姐均乐授之读写。已识字百余，能演算术。初握笔，字即娟秀悦目。儿盼入学甚殷。去岁沉疴康复，咸以为今年可上学，一偿夙愿矣，已为之准备书包文具，未料疾之复发也。儿入院后，学校老师尚来家访，促其报名，余妻含悲告以病况，言病愈后即当来校。岂知我儿终无缘挂书包进校门也，儿有知当含恨泉下也。

余诸子女以儿最俭朴，不争衣食，随遇而安。某日，余携自力、自来及儿上街，过王家沙玩具店，儿辈裹足不前，入内游观，各觅所爱。自力央我买一小马达，自来欲得小汽车，均需数元，儿斟酌再三，只要一角钱购彩色皮筋一札而已。余欣然从之，则笑逐颜开，意足心满。又一日，此三人又强我上街购玩具，余言只能购一廉价者，乃在店中东张西望，俄窃窃私语，商良久，计议定，遂央余购买。余以乏款，未之许，儿辈均失望吐怨语而归。今后定儿永逝，再无三人密商之举矣。

定儿容颜端秀，妻常赞曰：“定儿长成后，美丽必冠姐妹。”1966年余自蜀归，见儿左眉角有一小痕，讶而询之，则在嬉戏中跌矮凳上，血流如注，愈后乃留此痕，余不乐。妻潜语曰：“君毋不乐，此好事也，定儿端丽聪明过人，诚恐不禄，留此小痕破相，可无碍矣。”余虽笑其妄，而意亦解，不意后仍殇逝，岂小破相尚不足以抵彼薄禄耶？

一日，余偶失足踣地，儿鼓掌歌曰：“活该，死该，应该，马桶盖，阴沟盖……” 哄堂皆笑。余既怒且笑，问歌自何来？则沪上小孩讥笑跌倒者之童谣也。尚有儿歌甚多，如“梭拉梭拉多拉多，僚个阿伯开汽车，轧杀两个老太婆，罪过罪过真罪过”之类，不克备记，饭后茶余，听儿歌此天真俚曲，实为赏心乐事。

康复期间，余与妻尝携儿及诸姐妹去永嘉路姐夫家访玩。儿一闻去“大娘家”，雀跃而起。至姐夫家后，大人在楼上闲谈，儿女辈则奔往里弄中尽兴玩耍。余倚窗观之，见儿或欢呼，或疾奔，矫捷顽皮，无丝毫病兆。某次，余方与姐夫闲谈，忽见诸儿默然归来，定儿则啜泣，盖从楼上跌下，额间肿起如桃。余大惊，怒呵之，归家惴惴然唯恐有变。越数日，儿欣然告曰：“‘特别痦已消矣。”余抚之，果然，心始释。盖在缓解期，血质正常，故即或受创，亦能自复也。及至疾发，虽百倍小心护理，均不可救矣。

戊申秋，儿出儿童医院住家休养。余每晚归，必细察其神色，详询其起居饮食。常拥儿于怀询曰：“今日如何？”儿曰：“甚佳。”余叩中午何物为馔？答曰：“火腿也，蛋羹也……尚有蔬菜也。”余曰：“饭进几碗？”儿曰：“能吃两碗矣。”余喜，又问：“今日大便几次？”儿曰：“大便，大便……”即挣怀出门，呼曰：“姐，我今日大便几次耶？”天真可掬，为之失笑。

儿自戊申得病后，余愁痛欲绝，而儿天真无知，转以连日父母姐妹对之亲昵倍常，引以为乐。一日晚，余劳动归，闻顾医师来过，询儿详情，儿欣然曰：“现在是正式生白血病了。”哀哉！

1967年初，余工资尚未扣发，常购玩具以遗子女，唯专为定儿购者殊少。一日，于南京路见一塑料小缝衣机，精致可爱，价亦不贵，乃购以授儿。儿喜出望外，摇玩不息。次日，绕以小线圈，置以小衣服。呜呼，今日纵倾我所有，亦难寄鸿毛达重泉矣。儿殁已久，玩具犹存，手迹斑斑，不忍开视。除此缝纫机外，尚有积木一盒、小拖帚一具，均是引我下泪之伤心物。

1969年夏，敏、净、筠、自力均上学，余及妻上班，家中唯留定儿及自来，乃扃之户内。两人畅玩，列板凳为汽车、火车，又执枪交火，奔跑嬉耍，不一而足。及中午，或闻门口有声，则弃玩具急奔床上躲藏（惧坏人也）。待户启，乃姐放学归，始齐声呼姐，跃床而下。儿亡后，自来儿告我此种情况，余不禁泪湿衣襦。

定儿平素绝少与姐妹兄弟争吵，能记者唯有幼时与其弟自来争夺玩具而哭，余妻每袒其弟。余曾口占一绝记之曰：“一不当心便打架，天生姐弟是冤家。就中阿六骄横甚，总是娘亲宠惯他。”另则于1969年春，与自力因故口角，继而互骂，自力骂儿为“黄鱼头”，儿骂自力为“鸭屎臭”，愈骂愈剧。余初以为两人闲耍玩乐耳，后见不妥，起而止之，  自力先哭，儿亦哭。余妻仍袒自力曰：“汝勿哭，我知汝忠厚，故哭也，弄她们不过，她们多凶……”盖妻囿于成见，重男轻女也。余不忍，潜引儿出，慰之曰：“我知汝委屈矣。”

儿康复期约九阅月，余殊少携之出游，悔恨无及。盖余尚隶牛棚，逢星期日，或劳动，或批斗，精力疲敝，对儿亦面鲜善色。儿渴望我能携渠外出，又不敢言，每商于自力、自来兄弟，央彼转言。思之痛心！

因思及1968年住儿童医院时，曾许之曰：“汝病好后，我将携汝去大海乘轮船。”当时以为儿病即将不起，慰其心开其颜耳。后儿康复，不可无信，乃于某星期日，携诸儿去黄浦江边，观江中巨轮快艇，虽未能登乘出海，儿已乐不可支。自黄浦公园步至延安路口，儿胆颇巨，能独自攀登堤顶，纵目遐观。黄昏后乘车返，飨每人馄饨一客，兴致淋漓，乐而忘返矣。

又一周末，儿复央我出游，携至中山公园，久未履此，颇呈荒芜，儿辈如入新天地。定儿尤其活跃，爬土山，涉小溪，疾驰于草坪，更胜兄弟，呵之不止。归来则在王家沙款以刨冰，可称乐叙天伦。今者雁序已折，玉树长摧，天伦团圆已无望矣。

1969年10月5日，星期日，余与妻去龙华火葬场探视定儿骨灰盒。贮灰处为一幢三层大楼，儿灰盒寄放于三楼九室。入室，但见玻柜耸立，纵横如林，一室所容，几近万名。爱女灰盒高置于顶部第二格，余移长梯来，始得取下。妻大恸，抱盒哀号，余亦泪涌如泉，心痛如绞。呜呼，聪明可爱之掌上明珠，竟化灰尘，贮此小盒，远离父母兄姐，孤身处此，宁不痛哉！忆儿住院时，余稍迟探视，儿见我即大恸，怨我何以多日未去探视。则今日泉下有知，孤身处此一月有半，始见父母一面，又不知悲恸何如矣！痛哉痛哉！他人之骨灰盒旁，均有相片及小花圈、小花盆等，缤纷满目。妻语我曰：“亦须为定儿购花圈花盆来，儿在世时也是喜欢热闹的。”呜呼，即此一言，我肠寸断，哽咽应之，涕泗无休。行前环室一周，不乏聪明伶俐之殇孩，与年轻夭逝者，每一灰盒旁，均不知凝有几许血泪也。余归家即不适，高烧呕吐，盖悲伤太甚，心脾咸伤也。

哭儿绝句廿四章

深夜孤灯坐小楼，八年幻梦眼前浮。算来欢笑无多日，赚我伤心到白头。

乐聚天伦日未长，西风妒我满庭芳。人间何限伤心事，岂独当年午梦堂？

恶疾飞来魂梦惊，求医问药总无成。空余满眶伤心泪，了却今生父女情。

生来冰雪忒聪明，历劫尘寰返帝京。从此一家相聚日，膝前永少定儿声。

不见娇儿入梦来，深宵无寐倚窗台。风吹帘影参差动，疑是殇魂夜半回。

为儿辛苦为儿忙，讵料南柯梦一场。谅有前生因果在，含悲咽泪问苍苍。

人亡物在事堪伤，万剑千刀剜我肠。身后更无抔土在，阿爷何处奠壶觞？

分明绕膝又牵衣，半月回头事已非。最念夜台烟雾重，柔魂踯躅向谁依？

（儿乎，黄泉道上汝祖母外婆先在，可往依之，伤哉！）

涕泪滂沱血染襟，人间此恨恨何深。重泉一闭无由见，细雨孤灯梦里寻。

秋风秋雨打西窗，况复茫茫夜正长。八载因缘千古恨，悼歌欲写不成章。

检点遗香倍怆然，至今不信玉成烟。空怜暮暮朝朝泪，可有丝毫到九泉。

千呼万唤竟茫茫，又见衰妻晕榻旁。怜我如痴又如醉，为儿穿戴殓时裳。

病榻相陪泪暗弹，无端风雨折香兰。可怜瘦骨不盈握，哪忍推衾仔细看。

负女离门只影归，秋风千载有余悲。灯前永失娇模样，长悔当年百事违。

仙娥现影只依稀，往事低徊泪满衣。多少疼怜何限爱，到头化作彩云飞。

小阳台上画栏边，歌似春莺舞似仙。此景至今常入梦，哪堪醒后泪如泉。

人间天上两茫茫，生死原知梦一场。儿女情深撕不断，晚年赢得是凄凉。

断肠人坐可怜宵，哪得归来痛始消。一自柔魂随劫去，更无消息到今朝。

玉碎珠焚万古沉，思儿每夜梦空寻。披图难唤真真出，只把长愁付短吟。

不尽伤心不了愁，肝摧肠裂度春秋。待将儿女债缘了，归卧深山土一丘。

耳畔遗言枕畔痕，铭怀刻骨至今存。解除愿乞菩提剑，断我喜嗔恩爱根。

絮果兰因事渺然，伤心碧玉总成烟。断肠不死犹思续，再缔来生骨肉缘。

小谪尘寰只八春，红颜蕙质化飞尘。柳枝东去无消息，何日归来再慰亲。

身世优昙已散场，银河碧海两茫茫。分明来去都成幻，如此因缘总断肠。

潘家铮（1927～2012年），中国著名水利水电工程专家，土木工程学家，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科幻作家。历任水电部、电力部、能源部总工程师，中国工程院副院长等职 。曾获第九届光华工程科技奖“成就奖”。著有《潘家铮全集》十八卷。

本文系编辑《潘家铮全集》时发现的遗稿，作者在去世前定名为《秋魂集》，收有88首哭女诗，限于篇幅，摘发其中《绝句廿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