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我们家还住在一个叫臭水沟的地方。有一天下午父亲突然背回来一台电视机。对了,那天是星期天,我记得挺清楚,我还没有写完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我借口拉屎逃出来放风,我母亲盯得紧,写不完作业不许出家门。
臭水沟的一群女人们当时正坐在街口的一块空地上拉家常,她们没有工作,平时就是做做家务照料好孩子和男人的生活。女人们看到父亲时嘴巴撑得圆圆的,似乎被人突然塞进了一颗大鸡蛋。
老三你那是背了个啥东西?
电视!
电视机?
嗯,电视机。
看小电影的电视机?
嘻嘻,以后不用挤破头去买电影票了。
她们一脸惊慌,好像我父亲背回来一个定时炸弹。过了几分钟,女人们纷纷站起来,伸长脖子撅着屁股,围着装电视的纸箱子看。我也想挤进去凑一凑热闹,可身体强壮的女人们把父亲围得水泄不通。我知道她们肯定是不相信里面装着电视,其实我也不相信。我父亲平日里没正形,嘻嘻哈哈爱和街上的女人们开玩笑逗乐子。有一回他从街口一路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快,快,快去买电影票,矿上的大礼堂放电影《小花》,彩色的,还是宽银幕。街上的男人女人撂下饭碗都急慌慌地去买电影票,在矿上看电影像过节一样红火热闹。人们去了电影院大门紧紧地锁着,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后来父亲被臭水沟的女人指着眼窝臭骂好几天。
这东西挺沉的吧?
沉,比二袋白面还重。
从电视里能看到天安门吧?
能,不光是天安门,还能见到国家主席呢。
瞎说,全国只有一个主席,他老人家住到你们家,还管不管国家大事了。
不是住在里面,是能看到主席的影儿。
有影儿有人,那还不是住在里面。
堂堂的国家主席住在憋气小匣子里?
父亲很想解释清楚国家主席和电视的关系,可他也说不明白电视到底是个啥先进玩意儿。
今晚上你们都来我家看电视。
哎,社会真是越来越先进发达,躺在自己家炕上就能看电影!
是躺在被窝里看。哈哈。
老三好福气,一边搂着女人做好事,一边看电视。
咳咳咳,当着孩子们面,不能灰说。
狗屁,假正经!小海,你爸和你妈平时在一个被窝睡不?
不知道。我把头扭过去,我知道这一定不是好话。再说我也不愿意和那些女人搭话,母亲说过。男人要有男人样,成天和女人斗嘴撩牙没出息。
臭水沟里老三最心疼女人。
饺子好吃,天天吃也腻嘴。
再胡说,小心小海妈过来撕烂你的嘴。
她敢?我老三的巴掌也不是吃素的。
吹吧你就,谁不知道齐老三天生怕老婆的货。
我,我那是让着她呢。你们女人不懂道理,讲老实话哪个大男人收拾不了个老娘们,不舍得打才是真的,再说打坏了还不得咱花钱治病。真动开手,十个女人也不是一个男人的对手。
也不知是哪个被女人追着跑了一条街。
我,我着急上厕所呢。拉裤子上你们给洗裤衩呢。
呸,死老三,恶心死了,下流玩意儿。
灰女人都是让我们好男人惯的。书上说了好男不和女斗,是不是儿子?
父亲忽然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我脸一下红了。书上是不是这么写着,我记不住。我从小不是好学生。
爸,咱家的电视?
嗯!咱家的!
咱家真买电视了?
真的。儿子,咱家也有电视机了。
我仰起头看着父亲,第一次发现父亲又高又壮,我几乎有点不认识他了。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要买电视机,他今天一定是发大财了!我猜想父亲挖煤时挖到了金子,这金子的个头还不小。一星半点怎么够买电视。街头的大喇叭里不是天天喊着乌金滚滚嘛。
这电视花了不少钱哇?
可不,三百六十块。
哎呀呀,你们家真是有钱人,这么贵的东西也敢买。
再贵它也就是个物件嘛。
二霞就是有福气,爱看电影,人家男人就买回个电视。父亲满面红光,女人们夸奖一句,他就呵呵笑一声。笑得嘴都歪到一边啦。
我们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二分钟就到了。有粉抹在脸上,他准备在大街上再显摆一会儿。现在不光女人,男人们也向他投来羡慕的眼神。他向外撇开两腿,上半截身子往墙根靠,装电视的纸箱子也斜倚在石头山墙上。爸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想从裤兜里掏一根烟出来,试探了几次,怕把电视掉地上,只好干吧唧几下嘴。这要是在平时,我早帮他掏出来了,可今天我真有点傻了。父亲那是背了一台电视机,可不是普通的一口袋玉米面。
我第一回看电视在父亲的一个工友家。看审判四人帮,很多工友们都挤在他们家看,一边看一边议论谁是江青,谁是姚文元。不知谁家的孩子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老婆一点也不漂亮。家大人立刻紧紧捂住孩子的嘴,并小声说小孩子不懂事乱讲话,大家就当啥也没听到。我不操心四人帮的事,我关心的是这么小的匣子怎么装进去那么多的人。每次电视里有新人出来,我便转悠到电视后面。父亲生气地呵斥我,好好看电视,不要绕来绕去,影响大家看电视。我嘴上答应着,一会儿又转到电视背后看一看。
矿上前年来过一个马戏团,里面有个最吸引人的节目叫《花瓶姑娘》,一个漂亮的姑娘把头托放在一只大花瓶上说话,没有看到身子,似乎是从花瓶里长出一颗人头。花瓶姑娘会唱歌,还会回答人们的问题,多大了?叫啥名儿?喜欢吃啥?等等。当有人问她有对象没?花瓶姑娘羞羞答答地说没有喜欢的男朋友,要在下一场演出里找。这时节目就该结束了。有个小孩子淘气,往桌子下面丢了一个小炮仗,花瓶打碎了,从下面跑出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节目演砸了,第二天马戏团就卷铺盖从矿上滚蛋。
我搬个小板凳坐在电视后面,大人都笑话我傻乎乎的,不看电视屏幕,看电视的屁股。我才不理他们呢,我准备看大魔术,那么多人老在黑屋子待着还不得闷死了。再说难道他们都不吃饭上厕所?
确定就是我家的电视后,我理直气壮地扒开人群,纸箱子上画着一把撑开的红色小伞,伞下面写着小心轻放。我用一只手掌托了一下电视,纹丝不动,这家伙的确比炸弹重多了。怪不得父亲要用几道绳子绑在身上呢。别人家的几个小孩子也想趁机摸一摸,我马上就制止了,这么贵的东西,摸坏了咋办?
三百六?比娶个女人还贵。
可不,刘大财从农村娶个媳妇才花三百块彩礼。
电视比媳妇好,媳妇只有一个人,电视天天能看到好看的女人。女人弯眉秀眼个个都像电影明星刘晓庆。
母亲正好从家里出来,她一定是来抓我回去写作业的。前面的事不知道,不过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父亲后面的话,她垮下脸没鼻子没脸地训父亲,看啥女人呢?看啥女人呢?还刘晓庆?老三你要脸不?当着你儿子的面说这样的话?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低下头,呵呵地傻笑了几声。
母亲是村支书的女儿,在村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当初嫁给父亲就是奔着他工人身份来的。她一心想把自家男人培养成一个干部,哪怕是个班组长呢。芝麻绿豆也是官儿。逢年过节时她早早地准备好烟酒礼品让父亲去单位领导家走动走动,父亲死活不去。母亲后来也死心了,教的曲儿唱不到头,父亲那性格也不适合当干部。
还是我母亲见过大世面,看到电视机时没有那些女人咋咋呼呼的表情,她眼睛嘴巴挤在一起笑成了一朵花,老三你也中大奖了?这是买了几块钱的彩票?你不是上班去了,怎么跑到城里买彩票啦?
太平间看大门的张小手上个月在城里抓奖中了一台电视,人们除了羡慕,纷纷都说是他看管的那些小鬼暗中做了手脚,鬼插手帮了人的大忙。张小手只买了一张彩票,二块钱。二块钱就抱回台电视,这事还不邪乎。张小手自己也承认,死鬼们这回能天天看上电视了。电视搬回来没敢拿回家直接就放在太平房的值班室。人看鬼也看。
大家晚上都来家里看电视,电视可是科学的东西。
母亲从广播里新学了科学这两个字,现在动不动就爱用上。母亲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刺伤很多女人们的眼。她们怪声怪气地说,我们穷人家可看不起,那东西比金子还值钱,三百多块钱呢。
电视是父亲从单位赊来的。矿务局和春笋电视厂定了合同,以物易物,用煤换回一批电视。干部们体恤工人没有现钱,先赊给工人看,买电视的钱每个月从工资里扣,每月扣三十块,直到扣清欠款为止。母亲听明白这破电视要三百六十块钱时,差点昏过去,哭天抢地地嚎,比家里死了人还哭得凄惨。
父亲一下子蔫巴了,不停地和我母亲说着好话。刚才他可是在女人堆里神气地吹了半天牛,现在被母亲一下子打回原形。父亲真可怜。他好话说了几个火车皮,母亲只有一句话,电视从哪儿拿回来的,再送回哪儿去。反正家里是一天也不能要。我在旁边着急死了,电视机又不是炸弹,怎么就不能放在家里了。不过我不敢插嘴,母亲发起脾气我们全家人都怕。
天慢慢黑了,父亲背着电视还站在自家门口,头上的汗珠子憋得比豆子粒都大,母亲黑着脸坚决不让他进家门。街上的女人孩子吃过了晚饭出来看笑话,她们看着父亲畏畏缩缩的狼狈样都笑,你一言我一语继续火上浇油,经验教训,老三,这就是不请示汇报工作的结果,以后还敢自作主张不?父亲朝她们丢个求救的眼神,表情比哭还难看。我知道父亲希望那些邻居们帮他说几句好话,好让他过关,可我母亲在臭水沟是有名的厉害角儿,谁敢在这时候招惹她。
父亲转过脸又小声哀求母亲,你先让我进去嘛,电视的事回家慢慢商量。家里的矛盾家里解决。
没商量,丑话说在前头,今儿有电视没我,有我没电视,两样你选一样吧。
这话糊涂,你是我媳妇,你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和电视比?你比电视金贵一千倍。
别说那些甜乎好听的,没用,电视退还是不退?
退,退,退。明天就去退。
不行,现在就去。
父亲嘟囔着,天这么黑了,路不好走,黑灯瞎火的万一把电视摔坏了咋办……这话特别管用,可不,这么贵重的物件摔坏是要赔人家的。还有路上万一让坏人抢走了呢……
听到电视机可以暂时先拿回家。我可高兴坏了,心想晚上可以看电视了。母亲却让把电视机摆在柜子顶上,更不准打开包装。父亲想把捆电视的麻绳抽出来,母亲都不让,反正明天要去退,绳子就套在上面吧,退货的时候还方便。
晚饭有点糊弄人,粥里面的小米粒硬得硌牙,馒头也是凉的。父亲说想吃块咸菜,母亲恶声恶气说,自己没长爪子?还有脸等我伺候。这就不是买电视的事,是你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买电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问一问我同意不?父亲点头哈腰又认一遍错。老婆我真的做错了,下回我再也不敢。母亲眼睛一瞪,还想有下回?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以后一定时刻把老婆教导记在心里。
母亲坐着没动,父亲只好自己到腌菜缸里捞了一块蔓青,切成细丝淋上香油摆上桌子。我母亲又是一顿骂,她说爸捞菜的筷子不干净,汤里带进油星,把一缸菜都闹坏了。傻子也能听出来,我母亲明明是在找茬。父亲这时候表现得特别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母亲说啥,他都赔着一脸稀烂的笑。吃过饭,他立刻自觉地把碗刷了。这些活儿平时都是母亲一个人干,我母亲嘴巴厉害,可从来不让父亲做家务活。她觉得男人家成天洗锅抹碗趴锅台没出息。
母亲盯着电视,越想越憋气,家里的日子本来就不宽裕,现在凭空一下子添上三百多块的外债,还是为了看电视,电视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这样荒唐过日子的做法还不让其他女人笑话烂了。我母亲平日里争强好胜,别人家做大衣柜,她省吃俭用也要打一套,别人的孩子穿的确良我和哥一人一条民警蓝裤子。在臭水沟一个女人把家里的日子过得拉一屁股饥荒,那丢脸丢到外国去了。
还以为今晚不用写作业了,家里出了买电视的大事,谁还有心思写作业呢。可是母亲放下筷子就把我撵到小屋和哥哥学习去,我知道她是要背着我们和父亲算账。父亲偷买电视的事哪能轻意就放过去。
没母亲在旁边守着,我写几行字玩一会儿,玩一会儿写几个字。哥哥狠狠瞪我一眼,呵斥我好好写。我做个鬼脸继续玩,我才不怕他呢。哥哥是初中生,他比我学习好,老师们都说他能考到局一中重点高中。考到局一中一条腿已经迈进大学门了。哥在学习方面很自觉,有空儿就看书。根本不用家大人督促。我不行,天生不是念书的料,一拿起书就头疼,里面住了一窝哇哇乱叫的小蜜蜂。母亲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和我爸一样,呆头呆脑,将来都是下窑受笨苦的命。
父亲和母亲那边越吵越凶。我觉得我应该帮父亲一把,如果我和哥哥都站在父亲这边,四比三,电视留在家里的机会就多些。我捅一捅哥的后背悄悄问,你想看电视不?
不想。
你知道这几天电视演啥?
不知道。
说出来吓死你,电视台放香港的武打片。我边说边比画了几个武打动作,虎拳,蛇拳,无影追风掌,这些都是和班里同学学的,他们从电视里学,我再跟着他们学。
不想看。
你真是书呆子,连香港电视剧都不想看。看电视是多有意思的事呀。
哥皱着眉让我不要打扰他,他还要学习。他在一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我觉得哥虽然考试总是前三名,可在有些事上真的很傻。一个人怎么会不喜欢看电视呢。
作业写了一半,瞌睡虫来了,我半睁半闭着眼睛勉强写完,写出的字都叠摞在一起,管它呢,反正老师也说我是鬼画符。
早上起晚了,母亲破例没有做早饭,一人发二两粮票一毛钱让我们去大食堂买大油饼吃。母亲这样做分明是有点和父亲赌气,既然不好好过光景了,索性大家一起大手大脚大吃大喝算了。父亲腆着脸伸出手也要领一份早餐费,被母亲唾了一脸唾沫。你还有脸要吃要喝,抱着电视机啃哇。那个东西好吃,又是玻璃又是铁练得一嘴好牙口。父亲赔着笑脸,故意逗母亲和他说话。母亲紧绷着脸,眼里凶巴巴的,看到他们又要吵,我和哥哥赶紧上学走了。母亲骂人时喜欢随时转移目标,待在家里肯定没好果子。
在路上我找借口和哥分开了,我对那份早点钱另有安排。家里买电视这个大事情,我得想办法告诉所有的同学。可站在班里喊一嗓子有点那个,太显摆。嘿嘿!这不是我的风格。想一想屁股后面跟着一群看电视的小兵感觉真是不错。家里有了电视,以后我就不用写家庭作业,随便找个想看电视的同学抄一遍就行。不想抄就让他替我写。大不了让他多看几回电视嘛。晚上六点半的动画片哪个小孩子不想看。香港的武打片哪个不想看。想着这一件件美事,我心里乐开了花。以后我也是有小兵的司令了,谁不听我的指挥,就不让他们来家里看电视。
我和街上的王麻子买了一份广播电视报。电视报有一周节目预告,每天几点几分有啥电视节目都在上面登着。还有电视剧的剧情,介绍下一集要演什么内容。这几天正在播放香港的电视剧《霍元甲》,同学们天天在班里讨论迷踪拳厉害还是少林拳厉害。我拿着电视报进班时,同学们当然看到了,他们吃惊地问,齐建国你家买电视了?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用笔在《聪明的一休》上画个圈圈。他们又问我,一休昨晚上演到哪儿?我假装听不到,拿着笔继续在电视报上把认为好看的节目都画了圆圈。鬼知道昨天晚上演啥啦,我看了一晚上电视机壳子。但我不能把真话讲出来,那多没面子。
第一节是语文课,我没听懂老师讲啥,我心思全在电视机上,要是父亲把电视退了就完蛋了。电视报也白买了。我想不明白母亲那个人为啥不要电视。家里头摆台电视机,就如同开了一个小电影院。多牛逼呀!
父亲和母亲为了电视开始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战争。
父亲以退为守,耐心地解释着,电视虽是赊来,又不是一下子要那么多钱,分期付款,一年多点就还清了。一个月才扣三十块。
母亲步步紧逼,齐老三,你知不知道扣完三十块钱,家里就没什么钱了。
我把烟和酒都戒掉。父亲咬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也不行,剩下的钱连买粮都不够。让你两个半大儿子喝风去。
钱不够你先和邻居借一借。
为了看电视和人张嘴借钱,我是没有那个脸。
咱是借,又不是不还。
你看看臭水沟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家为买电视借钱?
那是他们不懂得享受。
笑话!看个电视就是享受了?
电视里啥节目都有,想看啥都能看到。
也能看到细腰大屁股的女人吧?
你,你胡搅蛮缠。
老三,给个痛快话,你是要电视还是要我?
当然是要你了。
那就把电视退了。
好,好,明天去退。
我每天上课下课都惦记着家里的电视,下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看一看电视还在不在。电视在我们家已经摆了三天,我心里暗暗地高兴。我相信父亲一定有办法把电视留下。
父亲这个人其实挺狡猾的,他使用的是拖延战术,不和母亲发生正面冲突。无论母亲怎么发火数落他,支着两只耳朵听就行了。他的口头语,骂又骂不死人。父亲表面装出老实听话的样子,心里的主意早拿好了。
母亲步步紧逼,父亲继续敷衍,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拖了一天又一天。后来被逼得没办法说了实话,电视不能退,这种分期付款的东西不能退货。再说退了他的脸往哪放。我偷听到这个好消息,在炕头上翻了好几个跟头,差点把脖子折进肚子里去。
啥?为啥不能退?包装也没打开过?母亲的声音不觉抬高八度。
一个大男人在外面不能说话不算数。当初我当着几十个工友的面拍着胸脯说要给你买电视,我丢不起那个人。
要脸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
一个人没皮没脸了,还活个啥意思。
那是他们欺负你人老实。我去和他们理论。
二霞,别去了。电视肯定是不能退。
你不敢去,我去。牛不喝水还强按头。
……
别,别,姑奶奶求求你,我明天就去退!
一个星期过去,电视安安稳稳地摆在柜子上。母亲渐渐识破父亲的计谋,她不得不拿出最后杀手锏,她罢工赌气不给我们做饭吃,她想拿孩子将父亲一军,毕竟我们是他的亲儿子。当爹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们被饿死吧。其实母亲平时也做饭给我们吃,只是看到父亲下班回来,就蒙着被子睡觉。父亲看一眼睡在炕上的母亲,叹口气,进了厨房。父亲炒菜好吃,普通的一棵白菜也能做出很多花样,辣子菜,酸溜白菜,糖醋白菜。我们都喜欢吃父亲做的菜。平时母亲嫌他炒菜费油,不让他做饭。父亲把饭做好了,让我们去请母亲出来吃饭。我们都不愿意,这个时候招惹母亲肯定会挨骂的。父亲只好自己去请,母亲赌气不吃,吃啥吃,咽不下,早气饱了。父亲赔着笑脸说,生气归生气,饭还是要吃的。我做了鸡蛋羹。你起来尝尝,是不是炖得有点老了。母亲终于被哄出来吃饭了。她板着脸端起一碗稀粥,父亲讨好地送上一个馒头。母亲吃着吃着不吃了,她想起家里一下子欠了三百多的外债,一种空前的绝望死死抓住她的心。这么大的一笔钱,什么时候才能还清。这个问题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她再也吃不下,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看一眼我和哥,吃吃,吃什么吃,拉上一屁股的饥荒,你们以后都跟着你老子喝西北风去吧。
父亲最讨厌吃饭的时候骂孩子,他说没钱他去想办法,钱的事不用母亲操心。
那行,只要单位不扣你工资,电视就可以留下。
你,你这是不讲理。
我就是不讲理……
我母亲把碗摔在地上。
我急忙拿扫帚簸箕扫干净。我悄悄和哥说,爸这回真的背回一颗炸弹。哥让我闭嘴。闭上嘴怎么吃饭说话。
吃过饭,刷了碗。我哥看书,我拿出杨树虫子玩。这种虫子很好玩,有两根黑白两色的长犄角,你碰一下它的左犄角,它的右犄角也缩回去。
父亲和母亲在另一间屋子继续吵。母亲发现自己有点轻敌,刚开始觉得在这件事上她一定能赢,啥东西买了还不能退?就是在红旗大商场买了东西,不喜欢还能退。电视怎么就不能退了,一眼也没有看,一个角角也没碰坏。
父亲有名的怕老婆。有一年我奶奶从乡下来了,我奶奶和母亲有意见,母亲不高兴,父亲马上送奶奶回老家去了。现在电视机还能有老娘重要?
没想到这回父亲铁了心一定要把电视留下。电视买了两个星期,一直没拿走。母亲天天吵着退电视。
父亲说,你平时也爱看电影,这钱就当是一次性买电影票了。
放屁,我一年能看几场电影,再说一场电影一毛钱,宽银幕才二毛。你是猪脑子,三百多块,多少年才能看回来本。
你算法不对,咱家四口人,看一场电影需要四毛钱。
小孩子看啥电影呢?
老天爷,这日子没法过了,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离婚,一天也不和你过。
离婚,坚决离,离了你抱着电视过日子吧。让电视机给你当老婆,给孩子当妈。
窗外运煤矸石的铁牛车驶过来,轰隆轰隆的,声音很大。哥放下手里的书,悲伤地叹口气说,他以后要到北京上大学,过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北京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母亲天天吵,天天闹,父亲没法子只好下班后躲在单位不回家。母亲是啥人,孙二娘呀。单位算个啥,立马就打上门去。
母亲直接去父亲的单位找他的领导,领导说,电视当时是父亲自愿买下的,退不了。当初和电视厂子已经签合同。这么贵重的东西,别人家也买不起。
母亲这回更抓住理由,骂父亲窝囊废,别人不敢要的东西,硬摊派到你头上。你怎么连个屁也不放。人家家里没钱,你家有钱呀?一个月往回家拿几个大子自己不知道,还当这个大头鳖。这根本不是买电视的事,这是明欺负老实人呢。
母亲大闹单位的事,在矿上当新闻传了好几天。父亲也发了狠话,离,离婚,谁要不离谁他妈就是王八蛋。
离!离就离。谁怕谁呀。臭水沟的女人和男人吵架时,个个都凶巴巴地喊离婚。那是她们共同的武器。
在这关键的时候,我姥姥生病了,电报打到父亲的单位,只有几个字,母病速归。我母亲看着电报上那几个字,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字越少越让人揪心,也不知姥姥到底得了啥病,会不会是要命的大病。她不和父亲吵架了,两个人商量着回老家的事,走几天?家里的狗呀鸡呀咋办?孩子下了学怎么吃饭?父亲让母亲放心走,他和工友调几天休息。我说,我不上学了,在家看门。父亲笑了,家门还能让贼背走。笑完赶紧又换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母亲走的时候,不忘叮嘱父亲,让他把电视送回去。
母亲刚一出家门,父亲便把电视的包装打开了。我围在电视前,等父亲开电视。父亲拿着电视机的说明书,一条条地看。看不明白的地方,问我哥。哥可是我们家最有文化的人。没有室外天线,电视的接受信号不好,老是下雪花片。父亲请来了单位的电工叔叔,电工帮我们用旧灯管做了一个临时天线安在屋顶上,这回电视图像一下子清晰了。我看完动画片,看新闻联播,然后是电视剧。广告我也不舍得误一眼。
我姥姥也没啥大病,想闺女了,就让我舅拍了电报。我怀疑是父亲偷偷给姥爷写了信,我姥爷好歹也是干部,见过世面,思想也开明。
等母亲从姥姥家回来,我们已经看了五天电视。父亲现在的理由很充分,已经用过的东西还怎么退?我觉得父亲真聪明。
父亲竟然敢背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母亲拿出斗狠斗勇的劲头了,她觉得现在已经不是买电视的问题,而是一个家谁说得算,谁的权力大。她不能在原则性的大事上输了。
我父亲大概也吵累了,他们真的开始商量离婚的事。父亲的意思是儿子归他养,母亲一口咬定两个孩子都要,坚决不能把我们交给心毒手辣的后妈。可她没工作,根本养活不了两个孩子。商量不通。他们便约好第二天进城找法院人离婚去。
哥,你说,他们真的会离婚吗?
不知道。哥还在算他的数学题。
那天晚上电视里演母亲最喜欢看的黄梅戏《女驸马》,父亲故意把声音调得很高。
公主唱:驸马原来是女人! 想我金枝玉叶体, 怎能遭受这欺凌? 越思越想越难忍, 随我金殿面圣君。
冯素珍唱:冒犯皇家我知罪, 并非蓄意乱朝廷; 公主请息雷霆怒, 且容民女诉冤情。
……
母亲开始坐在豆角架子下乘凉,后来终于坐不住了,搬着小凳子挪到离家门口近些的地方,再后来干脆坐在电视机下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
我悄悄和爸笑,妈原来也喜欢看电视。
母亲那个人真是喜怒无常,晚上看电视时喜喜欢欢,早上起来还是要和父亲离婚。爸说多少好话都没用。然后他们坐车进城去离婚。
他们晚上回来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起吃饭看电视,聊天说话。后来他们每个星期四就会去一趟城里,听工作人员耐心地调解完。父亲请母亲在城里吃小馆子吃刀削面。吃完下个星期还去。他们的离婚官司一直打了两个多月。臭水沟的女人都把这当笑话了,看到他们往车站那边走,就问,又离婚去?
我利用父母离婚的这段时间抓紧看完了动画片《聪明的一休》,还看完了香港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我母亲也跟着我们看,而且一回家就习惯性地伸手打开电视。
我们都知道买电视的风波已经过去。
天凉了,母亲抓回两头小猪仔,猪是家里的一本小存折,养一年能卖一百多。两头就是二百多。父亲下了班就去挑猪草。我也没闲着,下学去菜场捡菜叶子。母亲把鸡蛋攒出来,卖了买油盐酱醋。
现在班里的同学都喜欢找我玩,我家有电视,写完了作业,他们可以看动画片。有一天我从卖电影票受到启发,为什么我不卖票呢。我做了几张电视票,一张票二分钱。后来看的人太多,我涨到五分钱。每天下了学,我就开始收看电视的钱。这种好事没过多久,就被他们的家长告到学校。老师找了家长谈话,我当然少不了挨一顿打。我的经济头脑被活生生地扼杀在萌芽时期。
那天晚上父亲最爱看的新闻联播结束了他还没有回来。转播台正在重播香港的电视剧《霍元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母亲根本没有心思看,她一会儿出门看看,一会出门看看。晚间新闻联播开始了。电视节目全部结束,父亲还没有回来。
父亲出了事故。他的一只手被雷管炸伤了。父亲伤残后只能领到基本工资,更要命的是那个电视机,它不会因为父亲出了工伤就不用还钱,欠款还是月月要扣。
父亲养伤的那段时间,每天早上母亲都会把电视打开让他看着解闷。私底下她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在环卫队打扫卫生,每天挥着扫帚扫大街,包括打扫周围的几座公共厕所,男厕所也归她清扫。每次她都要让我先进去看一下有人没。然后我在门口看着人,她在里面打扫。有人要进厕所我就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
第二年我们家终于还清了买电视的借款。
后来呢,后来的日子好多了。哥哥考上他心仪的大学,也留在了他向往的北京。我一直没离开煤矿,长大后就在煤矿参加工作,也留在了父母身边。
母亲去世后,父亲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听”电视。他得了严重的糖尿病,眼睛彻底不行了,能把煮鸡蛋看成油炸糕。他早上把电视打开,开始听新闻,到晚上什么节目也没有了,他就坐在沙发上听电视里发出的沙沙声。听着听着就睡着啦。这时如果有人过来关掉电视,父亲马上就醒了,他嚷嚷着,我没睡,醒着呢!
那台老掉牙的春笋电视质量真是不错,虽然中间修过几次,几十年了,还能听声音。父亲就这么听着电视过了一天又一天。
陈年,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先后在《山西文学》《天涯》 《山花》 《作品》 《芳草》等杂志发表作品若干。有多篇小说被选载,并收入《中国短篇小说年选》,出版小说集《给我一支枪》《小烟妆》。曾获乌金文学奖和阳光文学奖。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