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征
家有多大,牛不说。
房前有棵榆,房后有棵柳,院子里还有棵歪脖子枣树,牛都知道。
东家养牛,西家也养牛,有时候东家的牛哞哞一叫,西家的牛马上应声:哞——哞,有多远,凭声音就能感觉到。说不定哪天被一家的主人套在了一起,做个牛友,低下头,一起使上劲,让脚下的黄土一垄一垄地翻开,好让庄稼一开春就打着支棱往上长,直奔那个饱盈盈的秋天。
牛也有过梦,小时候跟着母牛前后左右地撒着欢。不过因为还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忧郁。什么叫忧郁?看看母亲忧郁的眼神,看看父辈忧郁的步伐,心里有一点点沉。
上了绳的牛,再不是小牛,牛鼻子被钢锥刺穿,滴滴答答流了很多血。牛想说,哞哞叫的声音从村前飘到村后,越飘越轻。牛也想挣脱,铜制的鼻环长在了鼻孔里,一挣生疼。憨五说:挣吧,挣吧,看我制服不了你?
硬生生拽进牛圈里,一口石槽,从此再不能腻在母牛身边撒欢儿。
在村子里,牛比人重要,没有人不知道。大小子、二小子,一嘟噜排了四五个也不见得能拉动一张犁,犁是牛专属的。大概仓颉造字的时候,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上有禾与刀,下面才是一头负重的牛。所以,牛的忧郁应该是天生的。只不过小的时候少不更事,一副肩膀越长越宽,是为了更好地挂住牛轭,两双腿脚越长越硬实,是为了抓牢这脚下的土地,然后,以一种永恒的姿势,双目如炬,点燃这简洁或贫瘠的日子。
乡间的日子就是一块地的日子,翻过来,翻过去,翻阅着春夏秋冬。这地有多长,日子就有多长;这地有多深,日子就有多厚。这些,牛都知道。把身影停在地头的时候,粗略计算了一下田方,心里有了答案。不过,牛还是不说。风该来的来,东南西北你尽情地吹,也挡不住牛的步伐;雨该下的下,是细雨蒙蒙还是大雨滂沱,牛的眼神始终不渝。
有没有修成正果的牛?谁知道。反正牛年生的犇爷和一头牛成了莫逆之交。
犇爷套牛不说话,和牛对视一眼,从墙上取下牛轭、牛缰绳,牛就稳稳当当停在院子里,尾巴扫扫身上的蚊虫,耳朵扑扇一下,听听岁月的风声。等犇爷把缰绳拴好,把犁铧套上,牛与人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旷野。没有牛鞭尖利的呼哨,也没有极不耐烦地呵斥,只听见一声呦——哦的吆喝声,温软而悠远。脚下,土地传来花开的声音,一个季节的美丽或丰盈,由此展开。
牛不说,光阴婆娑。
一头真正的牛可能是黑色的,也可能是黄色的,也有可能是灰白花色,顶着一对威风的犄角,却性情温和。没有谁劝慰牛,也没有谁告诫过牛,牛不过是一头牛啊,你说它有什么法子?开裂的蹄夹走起路来,能听到碎裂的声音。什么碎了?牛的少年,牛的壮年,牛咀嚼和反刍一生的光阴,已禁不起任何一股风的召唤。或许哪股风来,牛的身影就会碎成一片黑色或黄色的光影,飘散于风中,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那粗重的喘息声。
犇爷坐在牛圈里,今天,犇爷要和牛说说话,尽管牛不说。
犇爷说,这一辈子养了多少牛也记不得了,犁过多少地也记不得了,但总能记住一些清晰的片段,恍如初现。那一年犇爷驾牛去换粮,给队里换回的粮食一粒也没动,冷啊,饿啊,晕倒在牛车上。一头牛,一驾车,一条饥肠辘辘的乡下汉子,一直走啊走,没拐进沟,也没摸错路,一直回到了家门口。
犇爷说,牛啊,通人性,驮着五六岁掉进村前坑塘里的玲儿,一路走,一路掉着泪,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砸在脚面上,真叫人心疼。犇爷说,这辈子除了牛啥都不认得,除了记得牛啥都不记得。狗啊、猫啊、鸡啊、猪啊,太闹腾,把日子搅得乱乱的,弄得谁都不安生。牛多好,一副老实样,一双温顺眼,一副好身板,能顶风,能冒雪,也能随遇而安。一爿牛棚、一口石槽、一捆青草,慢慢腾腾,度过乡村厚与薄的光阴。谁要太歪了,就看看牛,方方正正的步子,从来不走弯路;谁要太轻浮,就看看牛,沉稳的步履,脚下是地,头上是天,一声哞叫,沉浑而清醒……
犇爷说着说着就累了,最后一头牛无限回望着乡村的岁月,嶙峋成一方青岩。或许到了尽头吧,或许忧郁了一生的双眼再不必忧郁,或许脚下的路已被另一些坚硬的时光代替。或许……牛的身影,终将镶嵌于远去的时空,头是头,角是角,无关未来或其他。
牛不说。真的,牛什么也没说。
(摘自《华夏散文》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