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葵
大到鸿篇巨制,小到一条微博,写得幽默有趣,是不少人的追求。但幽默有趣必得发自心底,来不得半点造作。天生没这基因,又无后天训练,写出来的只会是“求逗”。在我目力所及范围,这种为逗而逗的写作不在少数,语不逗人死不休的架势挺难看。
“逗”的原意是令人开心,令人笑,本来意思挺好。可是不止一次听到电视节目或者会议的主持人讲完自鸣得意的句子,会追一句“此处应该有掌声”,甚至“此处应该有笑声”。更典型的是一些劣质相声,装疯卖傻作践自己,乞求台下观众笑。这都是利用他人的善良,甚至只是身体条件反射的本能,强行“求逗”。说白了就是胳肢人。
开心而笑也分好多种,高山流水于我心有戚戚焉是一种,觥筹交错讲段子也是一种,升官发财是一种,明朝散发弄扁舟也是一种。雅俗不是问题,关键要会心。会心的笑与被胳肢的笑不可同日而语。若要会心,自己先把心捋直了,别拐弯儿,别造作,真心随意流露才可能引人共鸣,心心相印。一味憋足了劲想逗,别人看到的只能是一张憋成猪肝色的脸。
是否会心还与趣味有关。趣味这东西也是五味杂陈,花样繁多。有趣味的逗也不都是真逗,这份趣味还得是健康的,不是变态的;是阳光的,不是阴湿的。曾见一位作家“求逗”,文章里写,看世界杯宛若性交,是件很私密的事——大意如此,这个,趣味倒是有,可好像有点恶趣味吧?
还拿相声类比,胳肢人的相声讨嫌,却也有侯宝林那种,台下都笑喷了,自己还一脸懵懂无辜。你以为他心里不乐?没那事儿,心知肚明。写作也如此。前几天读到介绍拉萨大小寺庙的一本佛教主题旅游书,全书行文严肃认真,写到罗布林卡,先介绍历史由来,突然笔锋一转说:“罗布林卡旁边还有一个动物园,内有若干兔、鸡、狗、鸟等西藏珍奇动物,旅费极为充裕,并且喜欢观赏无精打采动物者,可以顺道入内参观。动物园单独收费,详细参观约需时三分钟。”这种是真逗,是侯宝林相声那种逗,是来自心底、不造作的逗,是叫人会心而笑的逗。
追究“求逗”的心理机制,其实是写作者内心的媚态在作怪。媚是为了讨好,讨好谁呢?面上看是讨好读者,也就是讨好他人,更深层却是为了讨好自己,讨得他人的赞赏,实际还是为自己享受被别人赞赏时的满足。
编过一位作家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后来此书大红大紫,书中有一段纵横数页的抒情排比句最得读者欢心,网上摘抄传诵者甚众。后来这位作家朋友每写新书,必定会精心安排一大段排比句。他倒也坦诚,说读者喜欢啊,就愿意看这个啊,所以必须写啊。这就叫讨好。
比较而言,这位作家至少自觉到在讨好他人,已属不易,更多“求逗者”对此并无觉察。写作说到底,在行家眼里,与写作者的为人惊人一致,你看日常人际交往中,明明和对方观点不同仍点头称是的大有人在。如果这还可以解释为人情敷衍,那么,不仅点头而且附和,甚至铺陈别人说法,还举一反三,算是讨好了吧?如此为人,写出来的东西往往有点媚。
大书画家傅山曾有“四宁四勿”之说: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太巧了不好,贼尖溜滑,巧言令色,这都是巧。媚就是一股媚态,不自觉地老要讨好人。轻滑就是没主心骨,人云亦云,轻浮,表达起来滑不溜丢,抓不住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他说东,你刚想针锋相对说西,他马上滑出去,说西也有西的道理。毋安排一条,让我想起看过的一些小说稿,一般来自名家,其中又以老名家为多,他们虽然创作鼎盛期已过,但写作技巧早已娴熟,所以你一看,什么毛病没有,要人物有人物,要情节有情节,要起承转合有起承转合,安排得特别好,可是就是读着没意思啊,完全融不进去。就是所谓的“鸡肋”吧,你再费心安排,也是食之无味。
傅山所说的毋宁拙,毋宁丑,毋宁支离,毋宁真率,依我看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别有讨好之心。写至此,想起北大的李零教授曾经说过,他做学问有个原则:“既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套用这句话来说写作,就是既不跟他人起哄,更不要讨好自己。
(摘自《坐久落花多》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