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那一年,确知自己怀孕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可惜,爸没机会知道了。他去世已经三年。
我记得,十年前大姐怀孕,知道消息后,他和妈妈在散步路上,遇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都高声跟人家说:“我姑娘怀毛毛了。”我妈等人走远,才轻轻责备他:“早期不要乱说,万一……”他很不以为然:“会有什么万一。”
大姐在花气袭人的暮春发动,选在一家依山傍水的医院分娩。临盆前一天,我们去看望过她出来,五月,暖风送来茂盛植物新鲜的味道,小路两旁是泼泼溅溅的绿,正是春深似海。这是家族里第一个婴儿,我很兴奋,连这兴奋都是新奇的,无以命名。爸说:“明天是小满。孩子就叫小满吧。”这名字真好,好在浑然天成,带着春日的暖暖芳香,又是对人生的谦逊:不求大富大贵,小满即足。
就是受父亲的启发,我一确定受孕日,立刻去查万年历,一发现预产期正是小年,立刻兴冲冲打电话给妈:“孩子就叫小年吧。”我妈答应了,过两天又说:“女孩,就叫小年;男孩,就叫大年。”我不依:“大年不好听。”
说句后话,我曾经想过不远的未来,拥有第二个孩子,他将在六月来临,当大地像个即将出锅的馒头锅,还严严实实盖着盖子,热气却早沸沸腾腾蒸出来,暑意渐浓未浓。那个孩子,我会叫他:“小暑。”我妈对此很不以为然:“还小猫呢。”到我写书的时候,小暑还没来。而我,更年未至,但早已过了适孕的年纪。
我也记得爸对我婚事恋情的关心。男人有一种特有的沟通技巧,就是会突然不当不正撂一句话出来:“你几时带人回来给我们看呀。”把期待藏在玩笑似的口气里。我假装没听见,他静默了一会儿,搭讪着走开了——他索性假装自己没有说。
我和家人很亲密,但作为成年人,总有些事,不便跟人——尤其是家里大人说。自己绺不顺,更无法用他们理解的逻辑说清楚,而他们,很可能囿于经验,听不懂。
他为我高兴过,这高兴还来不及水落石出,他已过世。而我,一夜长大,必得独自面对昏蒙退去后的真相,看见尖峭的岩壁,壁后慢吞吞爬出来的鲨鱼,利齿如刀。我才明白,在家人爱护下的生活,像冷布袋里的葡萄,既通风,又有雨露,还不会受虫寒、锈斑病的侵蚀。
我跌过跟斗,跌得鼻青脸肿的第一瞬间就想:“幸好爸已经不在,幸好爸不知道,不然,他多难过。”否则,以我的愚笨,很可能做不到完全守口如瓶。
现在,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他。但他已不在,没法知道了。
那个六月,是他的祭日,也是他去世后,我第一次没有回家为他扫墓。
理由很多:火车太远——当时武汉与北京之间的高铁还没开通,需要十小时;飞机安检是X光,对孕早期有风险——后来才听说,孕早期执医院证明,可以申请人工安检。不通过安全门,也不用手持探测器照;我人近中年第一次怀孕,是天赐的瑰宝,我受宠若惊,不知道要怎样善待才更安全;还有,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出血。
这都不是理由吧?如果我想,历尽万难也会回去。很惭愧,我根本算不上好女儿。
我想念爸,却不敢拿我的孩子冒险,孩子对我,比一切文字能说明的更加珍贵。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磊磊落落,一点儿内疚也没有。我仿佛听见我爸在说:不要紧,我爱你,也爱你的孩子,我会兴高采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祝福你。
爸会明白我的选择,因为他就是这样爱我的。
我对此,深信不疑。而他在哪里呢?
发现怀孕之后一两天,就是六一,我出得门来,正好遇到一群小朋友在院子里玩。新生的母性让我停下脚,表扬其中一个小姑娘:“你好可爱呀。”纱裙如公主,如野地里的葱兰。
另一个小朋友立刻不干了,伸出小手来揪我:“我呢?我呢?”小脸热切地仰起来看我。我答:“你和她一样漂亮。”两个小朋友都开心地笑了。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爸,应该已经投胎转世、再世为人了吧?我看向院子里,这么多飞奔的小朋友,哪一个是我前生的父亲?或许他永远退出了我的生活圈,他这一世的父母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我们围在他病床边号啕大哭的时候,就是有一对父母抱着他,爱不释手。
而我肚里的呢?我立刻摇头,制止自己想下去。
我不知道爱究竟如何传递,为了爸,我开始相信有来生。
(摘自《中国妇女报》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