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君
(暨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州 510632)
麦克尤恩《赎罪》的心灵历史叙事解读
王怡君
(暨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州 510632)
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以四个不同的历史片段为叙述内容,以多元繁复的叙述策略讲述一个关于爱与赎罪的故事。麦克尤恩通过主人公布里奥妮的心灵历史重塑,从个人历史的微观层面窥探长达60余年的20世纪历史图景,展现了叙事本身所承担的道德责任以及它所带来的治疗力量,并由此唤起读者对历史、人类、人性的反思:历史是建立在人性之上的叙述建构,人类需要在历史的重塑中直面苦难,正视过错,怀着良知和理性修正过往的偏见和罪过。
伊恩·麦克尤恩; 《赎罪》; 心灵历史; 叙事策略
英国当代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早期作品多热衷于传统价值观的颠覆与人性阴暗面的揭露,其独特的畸形主题与病态风格虽让他一举成名,却也致使其陷入“恐怖伊恩”的既定角色。自90年代起,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免性虐、乱伦、谋杀等黑色禁忌主题,更多地转向战争创伤、政治危机、道德信仰等严肃话题,而其特有的历史情结也始终贯穿作品之中。
2001年问世的小说《赎罪》(Atonement)一经出版就备受热议。小说虽在英国本土遇冷,却在海外多次获奖,被《时代周刊》评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100 部小说之一。《赎罪》的叙事共分为四个部分,通过四个相互关联的历史片段展现长达60余年的20世纪历史图景:从1935年塔利斯家族与世隔绝的田园生活(第一章),到1940年二战初期的敦克尔克海港与圣·托马斯医院(第二、三章),再到1999年的当代伦敦社会全景(第四章)。不同于传统历史叙事所标榜的“客观真实”的历史话语,麦克尤恩将史实纳入以“虚构”为特征的小说文本之中,以“叙述”的人为属性揭示历史的文本性。在《赎罪》中,他坚持以小人物写大时代的创作立场,通过选取与之相适应的结构形式、视角模式和叙述方法,以布里奥妮的个人经历与家族史折射出人类历史的整体经验,透过赎罪寓言重构了一部关于因与果、罪与赎的人类心灵史。
所谓“心灵历史”,是指历史在人类心灵留下的斑痕印记,是人类心灵折射的历史轨迹。心灵历史或许与真实客观的历史并不相符,但这幅带着心灵沉淀的历史画卷却更能体现历史的良心与灵魂的醒悟。历史学家海登·怀特(White,1978:4)在探讨心灵与历史的关系时说,“历史不仅是关于事件,而且关于这些事件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并非事件本身所固有,而是存在于反思它们的历史学家的心灵之中。”在麦克尤恩看来,小说叙事是否能够真实地重现历史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叙述者心灵的过滤,叙事本身对人类的创伤所产生的积极治疗作用。本文从分析麦克尤恩的叙事策略着手,探讨《赎罪》文本中故事内容与叙事话语之间的照应关系,揭示作者如何采用种种叙事技巧,搭建起叙事话语与赎罪主题之间的互动关系,引导读者在这份重塑的赎罪心灵史中,对历史、人类、人性进行深度反思,从而使读者直面历史苦难,正视人类过错,怀着良知和理性修正过往的偏见和罪过。
在《赎罪》中,麦克尤恩打破了传统叙事的单一模式,采用了“套层密藏”的嵌套式结构,即一个叙事文本嵌入到另一个文本之中。这种“中国盒子式或俄罗斯套娃般的”后现代叙事方式给予小说不断自我复制的功能,同一故事中不同的叙事空间层层相嵌、相互重叠,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叙事迷宫。根据热奈特(1980: 228-229)在《叙事话语》中对叙事层次的划分,《赎罪》共包含三个层次的叙事。小说开场就是“故事层”年长的布里奥妮的“一度叙事”,属于整部小说的第二层叙事;“一度叙事”中年幼的布里奥妮的文本创作行为,是小说的“二度叙事”,属于整部小说的第三层叙事;小说结尾,布里奥妮作为故事“作者”的叙述行为,属于“故事的外层”,是小说的第一层叙事。结构如下图所示:
图1
麦克尤恩精心设计的封闭叙事回路,预示着女主人公布里奥妮曲折坎坷、无路可出的赎罪历程。他对历史场景的刻意编排,不仅动摇了历史书写的客观性与真实性,更旨在说明,历史是话语的重塑,而重塑的过程正是历史编纂者对心灵的质询,道德的拷问,以及价值的选择。
布里奥妮的虚构文本《赎罪》中,她创作的剧本《阿拉贝拉的磨难》以及短篇故事《泉畔双人》同为小说的第三层叙事。剧本《阿拉贝拉的磨难》讲述的是阿拉贝拉与外国伯爵私奔却因霍乱惨遭抛弃,最终在重新选择之后痊愈,并嫁给了治愈她的王子的故事。年幼的布里奥妮沉溺在自己狂热的想象之中,混淆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误把错综复杂的成人世界嵌套在童话故事的叙事框架之内。由于误解了姐姐塞西莉亚和罗比间暧昧的争执,罗比被类比为剧本中邪恶的外国公爵,以致布里奥妮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指证他为强暴表姐萝拉的性虐狂,罗比因而蒙冤入狱。然而,布里奥妮不曾设想,阿拉贝拉的“磨难”却成了自己生命里“劫数”的开始:她虚幻的想象不仅拆散了一对相爱的有情人,也使自己背负了一生的愧疚与负罪。更为讽刺的是,布里奥妮因虚幻“想象”犯下的错误,最终只能在“虚构”的文本中寻求心灵的救赎。麦克尤恩这一反讽式预警用心良苦,使读者首先质疑女主人公“以叙事求赎罪”的荒唐之举,又在最后一层叙事中揭晓答案,使其豁然开朗。
《泉畔双人》是布里奥妮以13岁的亲身经历作为故事蓝本所创作的短篇小说。故事中安插了一个和她一样的偷窥者,透过婴儿室窗子看到泉畔两人的争执,并通过在场三个人物的意识流叙述误解的产生经过。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泉畔双人》实则是小说第一部分的缩影,也是布里奥妮的虚构文本《赎罪》的初稿。布里奥妮被自己的新形式小说鼓舞着:她认为“人物和情节的时代已经过时”,只有在时间流动中的意识之河才是现代小说家的兴致所在。她将手稿寄给了新近面世的《地平线》杂志社,却遭到了编辑的退稿。编辑康纳里赞赏她对意象的独特表现却不赞成她对意识流的过度使用,因为读者更希望情节能够向前推进,他们“还像孩子一样想听故事,想处于悬念之中,然后获悉故事的前因后果。” 编辑对布里奥妮的写作建议实则表达了麦克尤恩自己对现实主义手法的推崇。在他看来,后现代主义沉溺在语言的自治领域中,一味注重小说的文体革新,却回避了应有的道德承担。麦克尤恩曾在采访中表示,文体风格蕴含着道德价值观,《泉畔双人》藏身于后现代语境的不确定之后,实际是将愧疚与良知掩埋在意识流之中(McEwan, 2002)。
布里奥妮的虚构文本《赎罪》是小说的第二层叙事,主要包括小说的前三部分,实则是回归了简单叙述的《泉畔双人》。此时的布里奥妮不再躲躲闪闪地藏身于现代派技巧之后,而是运用现实主义手法,力求真实地呈现故事原委。不仅如此,布氏小说《赎罪》还接受了编辑对于增添历史背景和结构框架的建议,原本简单的结尾“那对男女分手了,地上留下湿漉漉的一片”(麦克尤恩, 2007: 276)围绕着战争与犯罪的主题继续拓展。小说新增添二、三部分描写英国战场前线与后方的生活,将宏大的历史叙事细化为罗比与布里奥妮的个人感受,通过他们的视角将二战的场景以不同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在麦克尤恩笔下,被称为“战事奇迹”的敦刻尔克神话曝光的是赤裸裸的人性,救死扶伤的战地医院裸露的是血淋淋的身体。战争中没有胜利者,有的只是伤者痛苦的呻吟与无数人无谓的牺牲。战争先是毁了罗比,然后是所有人。是战争攫取了罗比与塞西莉亚的爱情,是历史剥夺了布里奥妮赎罪的可能。从这个层面上讲,布里奥妮的个人经历就带上了强烈的社会历史色彩。“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每个人又都是无罪的。没有人会因一次证词的改变而得到拯救。……证人们也是有罪的。人们整天都在目睹着彼此犯下的种种罪行。你今天没杀人?可是对多少人的死你都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麦克尤恩, 2007: 230)在那个颠沛流离、失去平衡的年代,有谁不是时代的牺牲者与历史的殉葬品?这样的历史悲剧,是人类合谋下的集体犯罪,而这样的罪过又该由谁来赎,何以来赎?麦克尤恩对二战战场的重现,是人类心灵创伤的历史重塑,也是对人类为自己的罪过进行反思的呼吁。
年长的布里奥妮作为“作者”写作虚构的《赎罪》是在第一层完成的叙事行为,是包括四个部分在内的整部小说,即麦氏小说《赎罪》。第三部分结尾,罗比与塞西莉亚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布里奥妮也鼓起勇气与姐姐相见,她揭露出强奸萝拉的凶手是富商马歇尔,并承诺出庭作证,还罗比清白。但到第四部分,麦克尤恩颠覆了前面皆大欢喜的结局,揭晓了布里奥妮为小说前三个部分的作者身份。“我一直在构思我的最后一部小说,这本应该是我的第一部小说。最早一稿完成于1940年1月,最后一稿完成于1999年的3月,期间有六部不同的手稿”(麦克尤恩, 2007: 325)。此时77岁的布里奥妮已是功成名就的著名作家,《赎罪》就是她为年幼时犯下的错误穷尽一生的赎罪成果。她向读者坦白自己如今罹患“血管原发性痴呆”,头脑心智将逐渐崩溃,而之前的幸福结局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杜撰,是弥留之际的她对故事中那对逝去的恋人所做的最后善行。事实是,罗比早在敦刻尔克大撤退胜利的前夕就因败血症凄惨离去,而塞西莉亚也在一个月后因纳粹空袭伦敦于地铁站香消玉殒。麦克尤恩,借用布里奥妮这位故事代言人最后的自述剖白,不仅颠覆了读者对小说的预期,同时也反转了她在前三部分所倾注的虚幻情感,使读者徘徊于“真实”与“虚构”之间。
显而易见,叙事文本中的嵌套式叙事结构严重动摇和削弱所叙事实的稳定性。细察之下,《赎罪》中的每一层叙事都是前一层叙事的不同变体,都是“作者”布里奥妮在虚构的文本叙事中不断冲破心理防线,不断修正道德选择,力求还原历史真相的结果;而这也恰恰证明了叙事话语的人为属性,经过不断修改后的“真实”不断质疑叙述者的可靠性,说明叙事永远是叙述者的自我辩解。通过嵌套式叙事结构,麦克尤恩残酷地证明,文学的本质就是虚构,以虚构为特征的小说文本根本无法服务于严酷的真实性。这也是为何麦克尤恩最终让布里奥妮出手亲自改变故事的结局:既然所有的真相都将以作品的形式存在于世,竭力营造能够令人信服的事实真相又有何意义呢?麦克尤恩最后安排布里奥妮赋予故事以“有情人生生不息”的结局,这不是对赎罪之举的推脱或妥协,而是将虚构的局限转化为赎罪的力量,秉着人性光辉和道德判断,对“心灵历史”的坚持、忠诚与拯救。这才是对善良人性的保留,生存迷障的破解,更是对当代人道德困境的最终救赎。
任何的叙事都“要挑选一个视角,即看待事情的一定方式,一定的角度,无论涉及到的是‘真实’的历史事实,还是虚构的事件”(Bal, 1985: 100)。所谓叙述视角,指的是叙述时观察事件的角度。叙事视角可分为四大类:无限制型视角、内视角、第一人称外视角和第三人称外视角(申丹,2007:101)。《赎罪》从叙述内容出发,根据叙述者想要表达的伦理维度,确定不同视角的选择。小说前三部分,麦克尤恩有意识地采用了多个人物的“内视角”,从多个角度还原了历史真相;最后一部分,他采用“第一人称外视角”,请叙述者置身于故事外圈,以反观历史的眼光作回顾性叙述。多重叙述视角的选择,使小说在情感与主题方面层层递进,表达了麦克尤恩独有的人文关怀和道德立场。
《赎罪》叙事视角的主体由不同的人物轮换承担。小说的主干部分(即第一、二、三部分)主要采用“内视角”推动情节发展。所谓内视角,指的是叙述者采用故事内人物的眼光来观察。在第一部分十四个章节中,每一章节都采用不同的故事内人物来聚焦,其中以布里奥妮、塞西莉亚和罗比的叙事视角占多数。从一个人物的有限感知转换到另一个人物的有限感知,申丹把这一类型的聚焦模式称之为“转换型人物有限视角”。 麦克尤恩采用不同的故事人物作为聚焦者,利用不同人物的有限感知来观察故事世界,避免了全知叙述者的透视视角对整部作品做出的概括性评判。有限视角中身份各异的人物从各自的角度观察事件,参与叙事,他们所提供的有失偏颇的事实,有意无意地制造了故事悬念,在叙事中形成历史回望的多面格局。同时,叙述声音与叙述视角的贴合与偏离,调节了读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使读者对叙述者布里奥妮保持一种既跟随又审视的态度。当聚焦者为布里奥妮时,此时叙述声音与叙述视角最为贴合,读者跟随布里奥妮的思想与感知,与布里奥妮距离拉近,很容易对她的过错产生同情;然而当聚焦者转换到其他故事人物,读者在跟随其他人物感知的同时,会对布里奥妮产生反聚焦的信号,由此读者与布里奥妮之间的距离被拉开,对她的过错也会保持审视与警醒。麦克尤恩制造读者与布里奥妮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一方面是引发读者对布里奥妮善意赎罪的肯定:年幼的布里奥妮以少不更事的观察角度论断事件,以致铸成终生大错,数年后年长的布里奥妮必须借用他人的眼光还原事件真相,进行心灵的赎罪;另一方面,麦克尤恩希望读者保持客观的眼光审视布里奥妮的赎罪之举:文学的经验过于理想化,过往的创伤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重复叙述虽是力量,但并非是抚平伤口的方法。
在造成误解的中心事件上,麦克尤恩采用“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即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眼光来反复观察同一事件。同一个事件,叙述时观察的角度不一样,产生的效果也会大相庭径。典型的例子就是小说中一再叙述的泉畔场景,塞西莉亚和布里奥妮的不同视角给出了两个不同版本的真相解读。塞西莉亚的视角首先交代了事情的起始:塞西莉亚捧着家里的古董花瓶到外面的喷泉里灌水,路上碰到了塔利斯家女佣的儿子罗比。两个年轻人自幼相识,彼此之间产生了朋友之外的情愫,却因为阶级差异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在泉边,罗比本想帮助塞西莉亚,却在争夺花瓶的过程中,掰落下花瓶一角,碎片掉进泉水池底。“他抬起一只手捂着嘴”,以表明他的愧疚和“承担所有的责任”。而塞西莉亚拒绝他的帮助,“这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她踢掉拖鞋,解开扣子,脱了衣服,又解了裙子,然后朝水池的护墙走去”(麦克尤恩,2007:27)。在下一个章节,视角转换回偷窥者布里奥妮。她透过二楼婴儿室的窗户遥望,看到了站在泉边的塞西莉亚与罗比。布里奥妮首先以自己童话故事的阅读经验来解读这一场景:一个出身卑微的年轻人正在祈求牵手高贵美丽的公主——“他两脚分开,头则向后仰起,十足一幅求婚的场面。”罗比抬起的一只手似乎是在发号施令,姐姐飞快地脱去衣服更是让她震惊不已。此时此刻,误会才刚刚开始。
在图书馆,布里奥妮将两个年轻人释放感情的亲密行为误当成是罗比对塞西莉亚的袭击,这更是坚定了她认为罗比就是性虐狂的信念。在这一场景中,叙述顺序产生变化,读者首先看到布里奥妮闯进图书馆的唐突结尾,然后在下一章节,以罗比的视角回忆了半个小时之前图书馆发生的事情,与布里奥妮的版本产生矛盾。这种“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使布里奥妮的“犯罪”过程更加客观,说明不同的情感立场与认知程度,观察、体验和解读世界的方式也会全然不同。在此,麦克尤恩并未对任何人物提出道德指控,而是让读者综合不同人物的看法,自行参与道德评判。细读之下,读者会发现,“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布里奥妮的过错。泉边与图书馆的两次误解,都是出自她想要保护姐姐的善意,她的过错不过是轻信了年少无知的想象。麦克尤恩这一看似无意之举,恰到好处地引发读者反思,读者开始思索到底谁才是这起悲剧的元凶。由此看到,要为这起悲剧买单的不仅仅是布里奥妮,还有故意诱导的警察,推波助澜的家人,将错就错的萝拉以及虚伪狡猾的马歇尔。再深探下去不难发现,这一切罪过产生的根源都可归结为不平等的阶级系统与残虐恐怖的世界大战:罗比被指认为凶手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他卑微的社会地位,而使罗比和塞西莉亚这对苦命鸳鸯阴阳两隔的是战争的腥风血雨。在这里,麦克尤恩想要谴责的不是任何人,他借布里奥妮的过错,反思历史带来的创伤与无奈,从而使读者能够正视历史过错,谨记历史教训。
小说的尾声部分是布里奥妮日记式的记叙,主要采用“第一人称外视角”,即第一人称叙述中“我”追忆往事的视角,展现59年后伦敦社会的演化与变迁。麦克尤恩让布里奥妮置身于往事之外,以叙述者的身份,带领读者穿梭于彼时今日的交错时空。此时的萝拉和马歇尔俨然成了上层社会的勋爵和夫人,他们利用战争大发横财,过上了舒适奢侈的生活,丝毫没有对过去的罪行怀有愧疚或忏悔。当麦克尤恩利用布里奥妮“今日”的眼光审视当年的错误、回顾赎罪历程之时,读者再次对道德与人性有了深层的思考。与布里奥妮的赎罪苦行相比,萝拉夫妇在造成别人痛苦后对罪行本身的遗忘令人发指。读者更愿意相信小说家用叙事来赎罪的真心诚意,那不是以虚构充当幌子的心理安慰,而是在一遍遍的重塑中,将最真诚的心意诉诸笔端的美丽善意。这样的赎罪是自身道德的恢复,是自我人性的唤醒,是忠于心灵、回归心灵的求善之路,这正是赎罪的要害所在。
《赎罪》在小说的最后关头,主人公布里奥妮突然作为叙述者站出来,宣布自己小说作者的身份,有意暴露了结局的杜撰性,甚至与读者交流起创作的过程与经验,使小说呈现出典型的“元小说”特征。“元小说”一词最早由威廉·加斯(Gass,1970:25)在他的论著《小说和生活中的人物》中提出,意指 “将小说形式当作素材的小说。”尔后戴维·洛奇(1988:238)在《小说的艺术》中将元小说定义为 “关于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元小说以自身叙述行为的“自我涉指”或“自我意识”为特点,它充分意识到小说自身作为人工制品的属性, 叙述声音开诚布公地自揭文本的虚构性,提醒读者它反应的并非是客观真实的现实世界。在元小说中,又有这样特殊的一类,“它们既具有强烈的自我反射性,同时又悖论式地主张拥有历史事件和真实人物”,琳达·哈钦(Hutcheon,1988:5)将这样的小说定义为历史编纂元小说,声称历史编纂元小说在承认文本虚构本质的同时,仍然试图调用历史事件和真实人物,从而“使它的读者和书页以外的世界重新联结起来。”
小说《赎罪》是麦克尤恩对二战史实记录与布里奥妮虚构文本的嫁接,小说文本在“自我涉指”的同时,又指向了文本以外的历史与现实,无疑具有历史编纂元小说的特征。麦克尤恩根据父亲口述的亲身经历与战争资料的记载,用精湛的笔法描绘出战场惨烈的杀戮与人类理性的丧失,营造了一个极度仿真的历史环境。但在小说末尾,麦克尤恩打破了在故事的主干部分努力建构的历史真实感,使许多读者对“自我涉指”的元小说结尾甚为不解,他们不禁质疑,在这虚构的结局背后究竟何种程度关乎真实?既然作者有绝对权利充当上帝决定小说情节与人物命运,那么这种虚构的真实又有何人相信?布里奥妮的赎罪又有何意义?
麦克尤恩试图凭借虚构的事实触及真实,借助虚构的人物追溯历史,似乎确实难以使读者在“虚构历史”与“赎罪主题”之间画上等号。但麦克尤恩将“叙事”与“赎罪”混合起来,并非出于一种玩弄形式的考虑。在元小说结尾的背后,是麦克尤恩对人性与道德的考量。他肯定了布里奥妮“以叙事求赎罪”的创举,“即便这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但“奋力尝试是一切的一切”(麦克尤恩, 2007: 327)。他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当这部小说在布里奥妮死后最终出版时,这对有情人将因爱而生还,他们将——自发地、幸运地,塞西莉亚和他的医学王子——存在于十三岁的布里奥妮所创作的短剧之外。他们将永生”(McEwan 2002)。回归心灵、重塑历史是使罗比和塞西莉亚重生的唯一方法。叙述虽然免不了虚构的原罪,但“这个罪过只能由叙述来偿还。在无法彻底还原的历史面前,叙述它,本身是冒犯,然而也是忏悔和补救”(陈榕,2008:94)。
麦克尤恩用双重结尾表达了他对道德与人性的关注和思考。他一方面让小说中的有情人团团圆圆,生生不息,赋予布里奥妮最好的赎罪形式。麦克尤恩曾在《卫报》专栏对美国“911事件”撰文评论,“如果劫机者能够站在乘客的角度去想象他们当时的想法与感受,灾难可能就不会发生。…… 想象别人的感受才是人性道德的基石”(Cremins, 2002:17)。幼时的布里奥妮之所以犯下错误,正是由于她主观地站在姐姐塞西莉亚的“保护者”的立场上,把对童话中恶人的想象错误地投射在罗比身上。倘若年幼的她能懂得互换立场,站在罗比与塞西莉亚的角度去思考,是否就不会产生误解,结局也就能不一样了呢?成熟的布里奥妮在最后一稿中摒弃了前几稿中无情的结局,这正是她完全置身于塞西莉亚与罗比的想法与感情中去的体现。她带着同情和理解重新想象,什么才是经历了艰难曲折的徒步远征、终于到达敦刻尔克海港的罗比所希望的,什么才是被迫与家庭疏远、苦苦等待恋人归来的塞西莉亚所想要的。对麦克尤恩来说,小说的意图“并非教人如何立身处世,而是展现成为别人的可能性。残酷是想象失败的结果”(Kellaway, 2001:17)。
另一方面,麦克尤恩又刻意增添了一个元小说结尾,将圆满反转为凄凉。幸福的结局给了布里奥妮赎罪的希望,但麦克尤恩并不想由此抹杀布里奥妮的罪过。在元小说结尾中,麦克尤恩向读者坦言,“上帝也好,小说家也罢,是没有赎罪可言的,即便他们是无神论者。”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实体或者更高的形式是她能吁求的,是可以与之和解的,或者是会宽恕她的。在她身外,什么也不存在。在她想象中,她已经划定了界限,规定了条件”(麦克尤恩,2007:327)。麦克尤恩残酷地使布里奥妮的赎罪又回到了起点,这既是对真实的考虑,也是对罗比与塞西莉亚意愿的尊重。毕竟布里奥妮是拆散他们的元凶,在他们心中,她是罪无可恕的。对布里奥妮自己来说,《赎罪》也只是善行,是弥补,而并非祈求宽恕。她无法写出在她的77岁生日宴上,“罗比和塞西莉亚依然活着,依然相爱,依然肩并肩地坐在藏书室里,对着《阿拉贝拉的磨难》微笑”(麦克尤恩,2007:327)这样的结局。麦克尤恩的元小说结尾是布里奥妮忠于心灵、回归心灵的体现,也是麦克尤恩弥补叙述原罪的结果。
《赎罪》是麦克尤恩通过布里奥妮这位叙事代言人,对20世纪二战前后长达60余年的历史重现。小说以赎罪为媒介,以叙事为载体,承载着麦克尤恩对历史、人类、人性的思考与考量。麦克尤恩通过嵌套式叙事结构重新编排历史场景,以不同层次的叙事再现女主人公在不同阶段的叙事努力,揭示了叙事选择所应承担的道德责任。在此,麦克尤恩旨在告诉读者,虽然我们无法亲历历史,改变历史,但我们可以叙述历史,建构历史,这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使命。麦克尤恩对多种叙事视角的选择,使读者带着审视警醒的眼光重新回望历史真相。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受害者,也又都是历史的罪人,这是历史给人类记忆造成的集体创伤,在这里麦克尤恩呼吁的是人类对自己所造成的罪孽进行集体反思。虽然“叙事”避免不了辩解与偏见,永远无法成为还原真实的手段,但是在《赎罪》中,正是由于“叙事”的遗憾——“叙事”的想象与虚构,重塑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完美结局,弥补了“罪”的阴影与伤痛。每一次“叙事”,都是赎罪者良心的谴责,人性的质询,道德的拷问,心灵的洗涤。从布里奥妮终其一生的赎罪之路我们感悟到,赎罪意味着自我规惩的决心和敢于面对的勇气。布里奥妮的赎罪,是建立在道德与人性之上的心灵历史的重塑,是一曲回归心灵的圣歌,是在反思中求善的圣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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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许莲华]
A Narrative Analysis of Spiritual History in Atonement
WANG Yijun
(CollegeofForeignStudies,JinanUniversity,Guangzhou510632,China)
Ian McEwan’sAtonement, through four different historical episodes, tells a story about love and atonement with various narrative strategies. By presenting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protagonist Briony’s spiritual history, McEwan leads readers to review a historical panorama of more than 60 years in the 20thcentury, shows the moral responsibility narrative undertakes and the healing power it brings, and arouses readers to reflect on history, human beings, and human nature: history is actually a narration based on human nature. What people should do is to confront hardship with bravery, face faults with sincerity and correct prejudice and mistakes of the past with conscience and rationality.
Atonement; Ian McEwan; spiritual history; narrative strategy
2016-03-03
王怡君(1991-),女,河南开封人,暨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和叙事学。
I712.072
A
1672-0962(2016)05-006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