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文/滕朝
一句顶一万句
专访刘震云我不伺候导演,都是导演伺候我
采访、文/滕朝
刘震云的小说一直都是影视作品改编竞相争夺的香饽饽,《一地鸡毛》、《手机》、《温故一九四二》等都被改编成了相关影视剧,反响不错。今年11月,又有两部刘震云小说改编作品同时上映,一部是冯小刚导演的《我不是潘金莲》,另一部就是女儿刘雨霖导演的《一句顶一万句》。
聊到和女儿的合作,刘震云首先纠正了记者的说法,“我不是跟女儿合作,是在跟一个导演合作”。刘震云承认,自己的小说并不适合拍成电影,要想改编他的作品必须要有充足理由说服他才行,导演刘雨霖就从小说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打动了他。
虽然改编过自己多部作品,刘震云却从不承认自己是一名编剧,剧本写完就扔给导演,拍摄从来不多过问,“我也烦导演老问我,问我要你干吗?”刘震云不爱罗嗦,但是做事讲原则,女儿发来的短信,标点符号、语法都不许出错。对于女儿的教育只留下了简简单单的9字箴言:“不要脸,不着急,不扯淡”。
采访时间约在下午三点钟,他却两点半早早来到约定地点,弄的记者不好意思。采访中,他妙语连珠,频出金句,给他抛个问题,他却引经据典,由古到今,对于“这个问题是从哪来的”特别感兴趣,凸显语言大师的幽默与睿智。
《电影》: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出版后肯定有很多导演想拍成电影,为什么最后选择刘雨霖?
刘震云:不是我选择她,是她选择这部小说。小说出版之后确实有一些导演想把它拍成电影,但是都遇到了两个共同的问题,一个是时间跨度太长,从民国一直到现在。还有一个就是小说里有100多个人物,怎么把这100多个骆驼都装到一个冰箱,是好多导演感到困惑的一个难题,他们问我怎么办?这又不是我的事,凭什么替导演想,我都想好了要你们干嘛。
最后刘雨霖导演说她想拍,我说怎么拍?她说,确实无法装100多个人物,但是可以装两个人物。最后就截取小说后半部牛爱国和牛爱香这两个主要人物,两个人都想找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但一个在结婚,一个在离婚,从结构上形成映照和对比。我觉得最重要就是找到一个角度,选取好角度《一句顶一万句》可以拍10个电影。
《电影》:只是截取小说一个片段,会不会流失小说中很多精华?
刘震云:用一部电影诠释整部小说,这个理论本身就不成立。小说的主题一般是越丰厚越好,还要生根开花,枝繁叶茂,由一棵树引出另一棵,但电影只要一个主题,有流失就对了。电影像一条奔腾的大河,遇到落差就变成了瀑布。但是这些流动对小说没用,小说是大海,你一定要写海水下面的漩涡和潜流。还可以举个例子,小说有点像大象,走起来特别慢,边走边想,你看大象有时候甩甩耳朵甩甩鼻子,那是它在想事。但豹子就很少想事,奔跑得特别快,抓住猎物吃了就完了。
《电影》:电影最后,牛爱国和庞丽娜达到了一个和解的关系,但小说却是一个开放式结局。
刘震云:这是电影结构必须的。小说特别好的地方是什么?你在读的时候就会琢磨,但电影结束必须要给观众一个交代,不然会把观众一竿子闷晕。
《电影》:剧本写了几稿?
刘震云:一两稿就可以了,因为我不是个编剧,也没伺候过导演,都是导演伺候我。我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因为小说是我的,我对人物和人物关系之间的感觉,都烂熟于心,所以我改起来不是特别困难,改完就没有事了。我也烦导演老问我,问我要你干吗?剩下的都是导演的工作。
《电影》:你之前编剧的《手机》上映之后,扒了中国男人一层皮,《一句顶一万句》上映之后会不会让观众对婚姻产生恐惧?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中当然说到了婚姻、出轨等问题,但都是外在的,最重要的还是里边的人物关系,是有气味的。如果因为看了一场电影跟人离婚,那就离对了。
《电影》:今年有好几位名编剧,比如刘恒编剧的《我的战争》、邹静之编剧的《大唐玄奘》上映,口碑都不太好,你觉得一个编剧之于一部电影的作用有多大?刘震云: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
《电影》:从编剧角度谈谈,目前国内的编剧普遍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刘震云:我不是编剧,跟编剧也不熟。我也不喜欢以一个个体的身份去谈一个群体问题。
《电影》:你觉得你的小说适合改编成电影吗?
刘震云:我的很多小说其实是不适合拍成电影,因为我的小说里电影的元素很少,没有情节也没有细节,特别不适合拍电影。
《电影》:但改编《手机》、《一九四二》还挺成功的。
刘震云:《一九四二》是更不适合拍电影,调查体小说,没有人物,什么都没有,但是小刚特别喜欢,他是用一种幽默的态度来写一场灾难,用悲天悯人的态度来写灾难的电影太多了,像《辛德勒名单》。小刚喜欢用那种幽默的方式讲故事。逃荒路上,死了三百万人,这老李走着走着不行了,想起了他的好朋友老张,老张是三天前死的,老李说我比老张多活了三天,我值了,我觉得这种幽默的东西更悲凉。
《电影》:《一九四二》选取幽默的态度写灾难,《我不是潘金莲》冯导选取了什么角度?
刘震云:用特别严肃的态度来拍一个荒诞黑色幽默的故事。
《电影》:你所有编剧作品的都是改编自己的小说,有没有考虑过单独生发一个故事?
刘震云:我觉得那不可能,因为那不是我擅长的,我还是希望一个故事从哪来的这一段要说清楚。
《电影》:你在影片中客串了一个角色,是写剧本的时候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吗?刘震云:都是制片方的主意。1997年《甲方乙方》,我和刘蓓就有次相亲,这不快20年了,如果在这部片子里我和刘蓓再谈个恋爱,宣传的时候是个噱头。
《电影》:你的表演还挺不错,觉得作为一个编剧的表演,优势是什么?
刘震云:能知道自己的内心动机,你没看目前银幕上的什么小鲜肉,不是演技不行,也很努力,但就是感受不到人物的内心动机。
《电影》:你的作品有很多生活的幽默,你是怎么定义你的幽默?
在片场,刘震云(左二)与刘雨霖导演(左三)
刘震云:句子的幽默对相声有用,对小说没用,因为对小说来讲,就显得油滑,所以我的句子都不幽默,幽默的是内容前后的关系。(随手翻起《一句顶一万句》读起来)“老杨对人说起朋友,第一个说起的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老马背后说起朋友,一次也没提到过杨家庄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每一句都没有幽默,合在一块就产生了幽默。所以我的小说最大的幽默是什么?是故事的结构。
比如《我不是潘金莲》就是一部结构主义小说,最幽默的是最后3000字,前边197000字都是前言。前面是李雪莲为了纠正了一句话“我不是潘金莲”,告了20多年状,在告状过程中,一个县长因为这事被撤职了。最后那3000字就是说这个县长因此变成一个卖肉的,他到外地奔丧,回来时在北京转车买不着车票,但他要回去跟朋友打一场麻将,这可怎么办?他就用了李雪莲的办法,举了一牌子伸冤,接着马上有人给他送回去了,这个结构才是幽默。
《电影》:据说你数学成绩特别好,是不是对写作的结构很有帮助?
刘震云:当年我是河南省高考的文科状元,数学特别好,从小对数字很敏感。当时在农村没出路, 14岁就当兵,万一能混个军官什么的,回来娶媳妇能好点,然后到部队买数学书看。我当兵是在甘肃戈壁滩上,零下二三十多度,别人晚上不爱站岗,我说我来站,站岗就是看书去了。数学的好处就是锻炼人缜密的逻辑关系和结构关系,对写小说的好处太大了,如果不
是一个好的数学家想写小说那挺麻烦。
《电影》 :你的很多作品,像《手机》、《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都是讲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问题,在现实生活中你是怎么看待沟通问题的?
刘震云:我重视沟通道义,不是特别注重沟通事,况且我不爱管闲事。其实我最多的沟通是和书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中也没有那么时间拉着人家聊天,但书中的人物永远在等着你。所以,书中的人物关系越复杂越好,现实生活中的关系越简单越好。
《电影》 :那现实生活中不需要一个知己吗?刘震云: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我从小是一个能跟自己玩的人,有时候拿一本书,能看一个上午,去小饭馆吃个饭,就我自己一人挺好。
《电影》:要是给你过去的文学创作划分阶段的话,你觉得哪本书是具有节点意义的?刘震云:对我真正比较大的转折是《一句顶一万句》,我从这本书里学会了倾听,听里边的人物说话,写的比较自由,所以好的书是看不见作者的。就是写作到一定程度不是你要说什么,而是书里的人物在说什么,你只是一个倾听者,这样的写作是一个非常愉快的事。让人物在不该转折的地方转折,是很拙劣的手法。跟电影一样,好的书是看不见作者的,好的电影是看不见导演的。
《电影》:你认为的好电影的标准是什么?刘震云:一种是动人心魄的,比如《教父》,它跟其他黑帮片子最大的不同是,其他黑帮片是因为恨才杀人,而《教父》是为了爱才杀人。还有一种是动人心弦的,像《小鞋子》、《一次别离》,拍普通人的生活。
《电影》:平时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
刘震云:一般是早上下午分别3个小时读书或写作,晚上10点多就睡。我不太明白那些熬夜的人,他们都是跟上帝闹别扭,白天有光,上帝的意思就是工作,不明白他们怎么想的。
《电影》:这次和女儿刘雨霖合作,感觉怎么样?
刘震云:我不是在跟女儿合作,而是在跟一个导演合作。拍电影的时候,她没有个人身份,就是导演。这个导演必须要对我的作品有深入地认识,刘雨霖导演做到了这点。
《电影》:有没有经常去片场,给她指导建议?
刘震云:我不会去那说电影该怎么拍,就好像她不会告诉我小说怎么写。拍电影是导演的事,我不是一个啰嗦的人,特别烦啰嗦,而且最烦问别人事,也烦别人问我事。她是个好导演就能拍好,不是个好导演你整天在旁边也拍不好,就跟小孩写作业似的,老在旁边陪她,她能写好作业?
《电影》:记忆中有没有父女比较亲密的时刻?
刘震云:没有,我们只有道理上的交流。
《电影》:作为父亲,感觉你比较严肃?
刘震云:也不是故意的,关键是我不爱啰嗦,老对孩子说好好学习长大有出息,孩子怎么会明白,什么叫有出息?
《电影》:据说刘雨霖导演说跟你发微信标点符号、“的地得”都不能搞错。
刘震云:因为这是你会的,会的事情为什么做错?如果养成习惯了肯定错不了,我的短信从没给人发错过语法。与我合作的人,包括我身边的助手,他们都知道事情要一次性做对,做不对就倒霉了。当然首先这个事你会还是不会。
《电影》:平时父女的交流多吗?
刘震云:我们父女俩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小时候经常跟着我坐在马路边上,我坐那儿不大爱说话,她也坐那儿看。大街上的人走来走去,每个人表情不同,有的满腹心事,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乐了,我也乐了,太有意思了。因为我是个作者,作者跟其它职业的最大不同就是心里柔软的面积大一些,会感受到这种生活的滋养。
《电影》:对雨霖导演有过具体的帮助吗?刘震云:道理的帮助,这就很具体了。但我不帮具体的事,我觉得帮人具体的事是害人家,让她自己做,大不了做错,又怎么了,谁不犯几回错。具体的道理就是“不要脸,不着急,不扯淡”。
《电影》:怎么理解这九个字?
刘震云:“不要脸”是要勤于学习,会就是会,有好多不会也装会的人,那不行,不会多问一问,大不了被人笑话,但是下次就会了。“不着急”就是下笨功夫,事先准备,这个可能跟我写作有关系,从哪里来这一段可能准备的稍微长一点,包括拍电影,我觉得长期准备太重要了,像演员的体验生活也太重要了,但有的明星就是没时间,那就算了,找愿意体验生活的,拍出来跟不体验的太不一样了。“不扯淡”就是要把复杂的生活变简单,如果这人特别爱占别人便宜,我就不跟他扯,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