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巍
《桃花源记》是陶渊明的代表作之一,被收录在八年级的语文教材里,年少时我就爱极了这个奇妙虚幻的寻仙故事,以至于逢着山洞便想进去一寻究竟,希冀也能像故事中那个幸运的渔人一样,探得一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世外桃府。近来每每读它,越发觉得这个讲故事的陶渊明就像是一个莫测高深的长者,微言大义,指点着我在语文教学中的天命玄机。
如何遇见生命中最美好的风景?陶渊明以他悟道高僧般的禅思道出一个字——“忘”。渔人忘记他的目的地,忘记了他的来时路,甚至忘记了他为什么来,于是,他遇见了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而对于一堂语文课而言,最美好的境界,大概也是“忘”。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记性非常好的语文教师,时时叮咛自己“不要忘”:不要忘了这节课的教学目标,不要忘了苦心设定的教学流程,不要忘了精心构思的导语和结语……我的课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一切看来很完美。然而,我渐渐地发现了自己课堂的呆板和生硬,当学生的回答和我的预期总是南辕北辙,当学生的关注点和我的预设总是貌合神离,当学生的反应突然陷入冰泉冷涩弦凝绝,而我却只能尴尬地让课堂凝绝不通声暂歇的时候,我开始明白,我的课堂似乎出了问题:课堂不是教师独自表演的舞台,如果不放下居高临下的傲然姿态,不忘掉那些让自己沾沾自喜的完美预设,我将无法体会到教学的美好。
在美丽的桃林面前,渔人“甚异之”,然后才有“欲穷其林”的想往。“异”是一种心情,也是一种态度。这在语文教学中,大概就是一种永葆好奇、永葆新鲜的态度。做语文教师,永葆这份初见之心何其难得:一套教材、一套教参、一套教案,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教书伊始,我的案头就有一本王栋生老师的教育文论,书名我现在还记得,叫《不跪着教书》。这个书名至今都让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为我生怕自己有一天就成了王老师笔下那种失去独立思想和自由人格的教书奴,所以总是提醒自己,不要臣服于教参,不要拘泥于教材,不要迷信于权威,不要苟同于成见,不要趋附于潮流,也不要局囿于自己。每一次翻开一篇课文,哪怕是已经翻烂了的老课文时,我都告诉自己应当葆有一种如临新生的赤子般的欣喜和新鲜。
还记得渔人进入桃花源前最后做的一件事吗?“舍船”。是的,不“舍”不“入”。曾几何时,我的课堂上,主题的挖掘唯恐不深不透,立意的呈现唯恐不尖不险,内容的分析唯恐不细不精,相关的拓展唯恐不宽不泛,一堂课下来,名言警句满天飞,文史哲思一起上,直教人眼花缭乱,好不热闹。直到2011年,参加一次全国性的赛课,我讲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课上得一气呵成。到了评课环节,黄厚江老师却对我课件中出现的四幅图画的必要性产生了质疑:诗歌是想象的艺术,四幅写实性极强的配图会不会消解甚至误导了学生想象,进而把对诗歌语言的品悟简化成了看图说话?黄老师的点评如同当头棒喝,让我如梦初醒。是啊,语文课说到底是关于语言文字的学科,任何游离于文本的花俏噱头都是对重心的偏移。语文教师,要舍得“斫去月中桂”,才可能“清光应更多”。
成长就是一次一次的蜕变,而每次蜕变之旅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一次蜕变,都可能像渔人一样,面临一段“初极狭,才通人”的艰难路程。从2008年第一次代表南海区参加佛山市初中语文作文教学竞赛开始,几乎每一次赛课或示范课,都是一次全新的命题。从接到题目伊始的茫然无措,到硬着头皮从零开始;从模仿借鉴亦步亦趋,到大量的案头文字提升总结;一次一次的束手无策,一次一次的推翻重建,期待、焦灼、窘迫、愤怒、绝望,然后再一次重新燃起希望。
当年纪渐长,我又开始着力论文写作,将白日的喧哗沉淀成夜间的文字,将零星的碎片提炼成粗浅的理论,这又是一场痛苦纠结。《周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痛苦为阴,则幸福为阳;这是自然之道,也是事业之道。而我,一个早已许身给语文教育的普通教师,愿意以余生之力,在这条道上皓首穷经,沉醉不知归路。
本栏责任编辑 韦英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