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蕾
“是最后的花了/最后的花了/最后的春天”——《梦园》
在既不忙于“谋生”也不急于 “谋求真理”的时候,顾城发现“我就是真理”。“植物呵,你这绿色的孩子/等来的要是秋天呢?”如果只是一棵普通的植物,当然摆脱不了春荣秋枯的命运,可是“你是常春藤,你拥抱着整座森林,使所有落叶飞上枝头”(《梦痕》)不论怎样的时代换迁,春天却永驻诗人之心。 这便是中国佛教所说“无所驻处是真心”。
“大地上长麦子/也长诗人”(《日晕》)启功曾说:“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顾城成长于文化大革命的文化原始空白中,无疑是回到了人类的天真时期。像唐以前的诗歌一样,技巧和形式对顾城诗歌的影响很小。顾城曾多次在谈话中提到,“我就觉得写诗跟人喘气儿似的,你不能因为人家不让你喘气就不喘,或者让你怎么喘,说嘴喘气好,我就用嘴喘不用鼻子;那我鼻子喘舒服我就得用鼻子喘。”“我写诗,更像是土地的现象,而不是人的现象”。由于顾城觉得写诗是像呼吸一样自然像鸟叫一样自由的事,只与自己相关。它是神灵附体的时候,从自己生命中“长”出来的。所以顾城后期的诗歌,越来越显现出“自语”的倾向,甚至被人认为是算不上诗的呓语。因为这些诗歌,除了顾城自己,只有少数几个身边亲近的朋友才能读懂。可是诗歌并不是因为接受者的懂得才具有意义的,诗歌甚至与意义无关。这种功利主义的诗论观,显然是顾城努力要摆脱的。诗歌之所以为诗歌,是因为它是天外透过来的光亮。它通过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与这个世界无关。正如朱光潜在《诗论》中所说:“意象如日神阿波罗,凭亮普照,世界一切的事物借他的光辉而显现形象。他怡然泰然地在那里静观自得,一切‘变化在取得形象之中就注定了‘真如(being)。”
特别是1988年,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定居以后,更是回到自然当中,像个野人一样生活。“山上有城/城下有树/树下有人”(《柳罐》)生活在原始森林一样的激流岛上,顾城感到“精神大的不得了”,他给精神找的出口,就是“写东西”,“我们写东西/像虫子 在松果里找路”(《我们写东西》)“树一个劲冒叶子/你一个劲说话”(《滴的里滴》)“谁能够比树枝真实”(《呀》)顾城越来越被精神的光辉所照耀,不能享受物质生活,他沉迷在他的“可汗城”里,编织着他从童年时就一直梦想的“异国的传说”。他并不是没有在大学教书或者到处演讲挣钱的机会,“说好了 枝杈丛生的人/是另一半/……/有钱的人是另一半”(《边》)他知道自己是哪一半,他是要做“枝杈丛生的人”,“比树枝真实”的人。
当顾城“齐天”“齐物”,与自然万物与太阳的光辉融为一体,便达到一种“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张说《醉中作》)的状态。这个时候,不仅他的诗歌,甚至他的书信、散文,以及唯一一篇长篇小说《英儿》都有着诗歌一样优美的语言。启功曾说:“从诗广义的概念来讲,宋词、元曲何尝不是诗?一篇好的散文也有诗的成分。”对顾城来说,他的《诗话散页》以及他的诗论,都像他的诗歌本身一样,语言简单优美,用花的香气鸟飞翔的自由等来表现诗歌的意义,形象生动而又不艰深晦涩。《英儿》虽是一篇小说,实际是诗人在受到强烈刺激以后,像遗言一样写下的“忏悔录”,它由一些散乱片段的回忆以及书信组成,因此,它缺少通常小说不可缺少的情节和叙事线索。他更像是诗人用生命最后谱写的诗歌绝章。
在诗歌这条道路上,顾城越奔越快,越奔越远,以致诗人的灵魂脱离了肉体本身。“这些花/都不应该有泥土/都不应该有土”(《吸烟》)他爱花,却不希望花有泥土。他觉得生命只是一场“失误”:“我本不该在世界上生活/我第一次打开小方盒/鸟就飞了,飞向阴暗的火焰//我第一次打开”他活着,却总是想着死了的样子:“0点/的鬼/走路十分小心/他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他知道他的“墓床”是“安放”在“松林中”的“愿望”,“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而“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都与诗人无关了。没有人种它。它生生灭灭都是自然当中生命内部结构迸发出来的力量,开花也是。我们被他精神的光辉照耀,就像我们被一朵“绿花”吸引。而这一切,终将归于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