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人
一纸离歌
◎何 人
图/符 殊
夕阳沉在远山尖上,染得浮云成金。江若星双手一捏一压,折出个活灵活现的纸人。那纸人约莫巴掌大小,着一件白袍,手握纸剑。与纸人一起立着的,还有纸扎的屋宇楼阁、良田果林、走兽飞禽。乍一望去,仿佛一座纸做的城。
江若星剪下一根发丝,又从怀中绣包里取出一根乌发,一同搁入燃着火苗的烛台。
空气中满是焦灼的味道,连带着纸扎的城楼亦晃荡起来。江若星痴痴望着,自言自语:“段雪臣,这里除了你我再无他人,你再也无法离开我了。”
天幕低垂,闪过一记闷雷,雨势渐大,她不得不前往酒楼躲避。这里的一切皆由她亲手折出,怕段雪臣孤单,她特意折下酒楼戏院,还折下数百个纸人。
与现实不同的是纸人虽似真人,能哭能笑,能吃能喝,却唯独没有真心,不懂爱恨。
她低头看见飞奔着避雨的王麻子,也看见屋檐下蹙眉的李大娘,却看不见那个最熟悉的人。好在她不着急,她为他折下一座城,有的是时间慢慢熬。
“姑娘,窗边雨大,何不里屋坐?”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江若星回头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眼。跟前这人一袭白衣,腰佩长剑,五官深邃,看着面生得紧。她记得段雪臣也有这样一件袍子。
那人见江若星不吭声,笑道:“你有心事?”他目光柔和话语却直指人心。江若星一时窘迫不已,仿佛心事被看穿。随即想到,与她说话的不过是个纸人,她又何必放在心上?
一念至此,江若星立时反唇相讥:“我有没有心事与你何干?”她见对方一怔,心下一阵快意,纸人没有心肝,粗暴无礼又何妨。她下一瞬不由脱口而出:“若敢惹我,信不信姑奶奶烧了你!”
纸不禁烧,她不过吓唬他罢了。那人闻言一脸错愕,不久便讪讪离去。望着他的背影,江若星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她一手折出的世界,可具体会仿出哪些人来,毕竟是偷学的巫法,她也不确定。只要段雪臣会随她来到这里,其他人无需理会。
江若星从袖内掏出一张纸,一拉一提,便捏出个元宝。待她将之递给小二时,纸元宝已变作真元宝。
江若星住在她给自己捏的府邸里,又折了最华贵的衣裙,雇车夫抬着新折的软轿,摇摇晃晃出了街。远远便望见段雪臣,他青色衣角迎风飘扬,遥望如仙人一般。
她不知该怎样开口,是她从他枕畔偷走他的头发,将他强行带进这个纸折的世界。江若星凝望许久,只道一句:“你还好吗?”
段雪臣看清来人,一脸不置可否,待瞥见她身后的软轿时,突然冷笑着欺身压来。
“看来你日子过得越发好了。”段雪臣目光冰冷,口中不尽揶揄。江若星听得别扭,却不敢表现出来。他对她的厌恶一如从前。
“雪臣,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带你来……”江若星的话还未说完,段雪臣已不耐烦地打断,“我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便背过身去。
江若星一怔,许久才反应过来,看来他并未察觉到不妥。也对,她苦心孤诣了大半年,一时半刻间他又怎能发现不同?她可以等,等他终有一日发现没人比她更真心。
这样想着,江若星心下释然。段雪臣已经走远,而段府门口立着一人,恰是昨日那男子。他与段雪臣看似相熟,两人并肩入府,男子走前还望了她一眼。那一眼,有好奇,有错愕,更多的却是复杂。
那晚江若星辗转反侧,合上眼便回想起与段雪臣的故事,一切皆如昨日。
她打小擅折纸,14岁那年爹爹病重,而她在此时求了份活计。富贾段老爷大寿,她只用折上一百个寿字便可领到丰厚赏钱。她日夜赶工,耗时一个月总算折够,可此时段府传来消息,段老爷已订下一批江南绣女为他绣一百张寿图。
她哭得喉咙都哑了,跪在段府门前不住磕头。快要绝望时,段府少爷段雪臣自外归来,见她可怜,唤人递给她一碗热粥,听她哭诉完,自腰间取下钱袋,数也未数便全给了她。
他虽不苟言笑,目光里却透出丝丝暖意,让她铭记心间,如水中月、镜中花,越是不可靠近,越是令人牵挂。
次日,江若星折下几盏精致糕点,再度前往段府。
段雪臣出门未归,院内立着一袭白色衣影。江若星搁下食盒,冲那人喊道:“待雪臣回来时,替我告知他一声。”
那人微笑点头,目光温和。果然是纸人,被她凶了还笑得出来。江若星正转身离去,却“听咣”当一声,食盒已被打翻在地。
段雪臣不知何时已归来,冷冷扫过江若星,许久吐出一个字:“滚。”
江若星顾不得难过,强作欢颜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如今他想要什么,她都可以给他。她知道他恨她,可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喜欢他。
“你把这个吃下去,我就告诉你我想要什么。”段雪臣指着脚边沾着污物的糕点,笑容邪气而玩味。江若星一怔,心口尖锐地疼起来,她弯下腰,捡起脚边沾了尘土的糕点,却瞧见段雪臣的轻视,亦听见远处那人的出声阻拦,下一瞬她已将糕点塞入口中。
她抬头望向段雪臣,轻声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模样凄凉酸楚。
“我要你滚,你能做到吗?”他声音冰冷。
远处那人已看不下去,大步走来寒声道:“何必这样过分。”段雪臣却挣开他,满脸木然。
江若星只觉眼眶一烫,泪水滑落。她不知这般自贱究竟是为何,可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她强忍哭腔颤声道:“除了这个,我什么都能为你做。”说完转身逃离。
从前段雪臣即便再厌恶她,也不会这般铁石心肠,江若星越想越压抑,在街角放声大哭。有人给她递来素帕,她抬头,原来是他。
“雪臣今日实在过分,你又何必太过执着。”他一袭白衣,整个人如纸片般苍白飘逸。江若星瞥他一眼,道:“不关你事。”
她已丢人丢得够呛,又何必在乎颜面?好在对方是个纸人。江若星又抽抽噎噎道:“还有帕子吗?”
那人一怔,随即哭笑不得道:“那你还放火烧我吗?”江若星闻言破涕为笑。
那人全名楼掷玉,与段雪臣是故交,这些年随父亲辗转他乡做生意,几日前刚回来。
“我听雪臣提过你。”楼掷玉望了她一眼,柔声道。
江若星低低道:“他厌恶极了我。”
楼掷玉不料她如此直白,一时反倒无语。
江若星已将他视作知己,恨不能诉尽平生意。五年来,世事皆变,偏她不肯死心。
她彻夜为他折纸人,折的皆是他的模样,他却直接丢进火盆。而当她闻知段老爷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娶的是贾员外的女儿时,便装着大肚便便的样子哭晕在贾府门口,围观的人也当了真。当她装作无意压破腹间的羊血袋,鲜血染红裙摆时,这出戏便真正动了人。
她原本只想搅黄他的亲事,却不想贾千金真以为段雪臣品行不端,竟悬梁自尽!自那之后,段雪臣瞧她的目光便如要生吞活剥她一般。
“我知道我自私,见不得他同别的女子好。可喜欢一个人难道错了吗?”
楼掷玉静静听着,许久方道:“你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段雪臣与贾千金却是真心相爱。”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江若星却听得一哆嗦。原来这样……怪不得段雪臣恨死了她。
他也曾满心欢喜盼成亲,盼来的却是斯人怀恨去,满街人骂他负心。他那样恨,恨不得她死。
“喜欢本无错,错在你逼着他喜欢你,甚至逼死了他喜欢的人。”楼掷玉叹口气,望着已然泣不成声的江若星,他的心又何尝不是万般煎熬?
第一次见她,她那般沉静那般美,哪怕她瞬间变脸,刁蛮泼辣。第二次见她,远远可见她模样温顺,也会温柔地说话,目光那样干净绵软。今日见她,她卑微到极点。看着她的泪水,他的心也渐生迷茫。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江若星低声抽泣,楼掷玉表情复杂地立于一旁。他们太专于心事,都未注意到不远处的街心,几个路人突然化为纸人,瞬间被风绞为纸片飞上了天。
好多日,江若星皆未去寻段雪臣。只是府里的东西常无缘无故失踪。最先消失的是她的象牙梳,紧接着是木盆、玉筷、衣裳,她觉得是巫术出了问题。
一年前,她偶得江湖奇书,自学了折纸成真的巫术。书上说若折下一个全新的世界,进入的方法便是焚烧一根自己的头发。因此,她潜入段府自雪臣枕边偷取他一根落发,混着自己的置入烛台。书上还说,纸上富贵得来浅,镜花水月如烟散,提到离开之事,只有“由哪里来,回哪里去”八字。
几日里楼掷玉常来探视,他性子温和,说话解闷倒也不错。江若星有时想,可惜他是个纸人,否则两人真能成为知己。
“楼大哥,你能将这封信递给雪臣吗?”江若星低低哀求。楼掷玉接过信,心里虽别扭,却未表现出来。
“从前我不知他爱慕贾千金,如今他要我以死赔罪都可以。只求他莫再困着自己,这几年他过得不开心,我都知道……”江若星说着眼底便泛上泪光。楼掷玉不忍看她流泪,连忙应下。
其实这几日说也奇怪,段雪臣不再像之前那样与他亲密无间,而是客气礼貌,总像隔着什么。楼掷玉未说出口的是,他曾亲眼看见桌上饭菜刹那纸化,他怀疑自己瞧花了眼,可江若星情绪起起伏伏,段雪臣又渐渐疏离,他只好将疑惑咽进肚里。
“算了,即使你逼着他看,他也未必会看。”江若星神情一黯,“你带我去见他吧。”
楼掷玉推开门,却见屋前柳树瞬间化为纸树!他满脸错愕,江若星却视若无睹。
段雪臣独坐院中,望着他俩行来,目光平和,说出的却是最伤人的话,“我拿你当兄弟,你却与这贱人为伍。”
楼掷玉神情一僵,并未接话。段雪臣绝不会说出这番话。这几年他虽漂泊在外,段雪臣非但未视他若陌路,反倒情谊如昔。
“你恨我一人便够了,何必牵扯他人。”江若星心如刀割,“你不是要我滚吗?我以后不再纠缠你,可好?”
“可我改变主意了。”段雪臣猛地站起来,大步朝江若星走来,狠狠捏住她的下颚,咬牙切齿道,“我不要你滚,只要你死。”
江若星的心渐渐下沉,如坠深渊。与此同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成片屋宇楼阁坍塌,灰飞烟灭。
段雪臣自里屋取了烛台,未等江若星想明白,已大笑着将烛台狠狠向她掷来。几乎是同时,江若星被人大力推开。
楼掷玉挡下那燃烧的烛台。江若星脑子瞬间空白,下意识尖叫出声。有人将哆嗦的她扯入怀里,江若星睁开眼,最先看到不远处一脸诧异的段雪臣,然后是抱着自己的楼掷玉,他衣衫上有少许焦黄,好在人无大碍。
他并未变回纸人,而是安安稳稳地在安慰她。江若星周身一颤,刹那明白了一切。
楼掷玉不是纸人,同她一样,是真人!
原来……段雪臣才是纸人。不然他不会抛来烛台,因为对纸人而言,火便是死。他这般羞辱她,只因他没有心,只能模仿着真实世界里的自己讨厌她。
而她费尽周章自段雪臣枕边偷来的落发,竟是其他人的!她盘算那么久,却没算到那日楼掷玉他乡归来,段雪臣将房间留给了楼掷玉。阴差阳错间,她带着另一个人共赴这个纸扎的世界。
怪不得楼掷玉望着她的目光那样复杂,因为他不是纸人,有自己的爱恨愁肠。
江若星不禁想笑,原来冥冥中早有注定,是她自作多情,自酿苦果。她目光游离,整个人仿若被抽去魂魄,直到整座段府开始摇颤。
段雪臣只愣上片刻,便飞奔逃远。楼掷玉意识到不对,见江若星面色痴迷,便一把背起她离开。
原本热闹的街道已空无一人,目之所及一片荒凉。楼掷玉抬头,头顶低飞的麻雀瞬间成了纸雀,而身后的段府刹那间化作纸楼!他转头望向江若星,江若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惊天巨变,慌乱伸手入怀掏出几张纸来,忙乱地折着什么。她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惊惶,不知是否太过心急,折到一半纸便被扯出一个口子,她掏纸再折,却依旧如此。
“纸上富贵得来浅,镜花水月如烟散。”她自言自语道,渐渐停手。
一切都是纸上富贵,纸上情深。这一切从开始便是错,她错在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永生囚禁他人,错在因爱生忧、因忧生怖。逆天而行,最终要遭报应。
可楼掷玉是无辜的啊,是她偷错了头发,连累了他!江若星猛睁开眼,一把拽住楼掷玉开始奔跑。楼掷玉一愣,正要问她怎么了,身后的青石路已纷纷化作纸屑。
他心下一沉,只觉一切仿若梦中。江若星拉着他快步奔跑,身后的街道楼宇纷纷化作纸片,天空昏暗如夜,茫茫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
她这一生已然错了,既误了无辜性命,又害了两颗痴心。荒唐至今,断不能再连累他人。她知道,再不离开这里,自己与楼掷玉必然会纸化,与这个纸扎的世界一起消失。
可她该怎样带他离开呢?书上只说由哪里来回哪里去,而他们又是由哪里来的?她脱口问道:“你第一次见我是在哪儿?”
楼掷玉边跑边喘气道:“酒楼吗?”
江若星眼睛一亮,对了,她记得是酒楼。
酒楼便是入口处,亦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出口!
劲风呼啸,天地一色。
江若星拉着楼掷玉一路奔来,他们身后的世界已化作一片灰白。放眼望去,方圆百里竟只剩酒楼尚未纸化。
江若星来不及解释,楼掷玉心底却多少明白了。这周遭一切纷纷化作白纸,只怕自己也将变成纸人。眼下只有那座酒楼完好无损,只要躲进去,一切便还有救。
而变故来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思索,只紧紧抓住江若星的手,再不想放开。他已看开了一切,她的孤苦无助,她的委屈忍耐,无论她是怎样的人,在他心里都有珍贵之处。
这性命攸关时刻,他只想与她同生共死。
却不料就在离酒楼一步之遥时,江若星突然猛地挣开楼掷玉,反手将他狠狠推入楼中!
楼掷玉一怔,回头便要拉她,怎知酒楼竟似有无穷吸力,他费尽全身力道,却离门越发遥远,身子一点点被吸入酒楼深处。
“若星!快进来!快!”他喊得声嘶力竭,江若星却一动不动。他眼睁睁看着江若星渐渐被身后的灰白吞噬,看着酒楼外的世界轰然崩塌。
最后目光所及,是她温柔的笑意。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再见了,楼大哥。”江若星轻道,笑容清甜,目光闪亮若星。
对不起,这是我一人种下的恶,自该由我来承担。我已回不了头,打从来到这里,我便没想过要出去。
段雪臣恨毒了我,我却爱苦了他。只要我活着,他便无法解脱。看到我他就会想起那噩梦般的曾经,而看不到他,我每日都如身处地狱。唯一的办法便是我永远留在这里。
江若星张开双臂,瞬间化作一个美丽的纸人,葬身清风。
春去春来,花谢花开。年复一年,白了少年头。
多少年后,楼掷玉独倚酒楼,常会记起曾在这里遇见一个女子,临窗而立。多少年前,他独自在酒楼中醒来,恍若大梦一场。连他自己都无法确信,一切是否皆是酒后幻影。直到他一摸怀间,掉出一纸信笺。
那是江若星曾央他带给段雪臣的信。他没忍住好奇,擅自拆开,却在看完后失声痛哭。原来,江若星一开始便决意以死换取段雪臣的原谅,那封信其实是写给他的。
她以为他是纸人,因此写下前因后果,告诫他永远不可碰火,水也最好别碰。信的最后,她说真可惜他是纸人,否则或可成为一生知己。
写信时她并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倾诉,她对着的并非是纸人,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将自己永远留在了另一个世界,却将一世的牵挂留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