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席闻雷的一席话能代表许多恋旧者的心声:“如果能有机会,我希望不光是做一些场景的记录,而是能跟住户或者居民有进一步的交流。很多时候有些场景能够诉说一些故事,观众或读者能有一些解读,但是如果能听到原来的住户自己的一些叙述的话,可能更精彩也更丰富,让生活场景本身不那么枯燥或者死板。”
英海珍从景德镇来到上海,这位国家一级美术师、江西省高级工艺美术师,正与她的先生章业大联手举办一场为期一周的《传承文化,青花之美——瓷画品鉴会》。出乎她所料的是,除了大型的艺术瓷瓶以外,由她手制的一款看似普通的青花盖碗,也受到了不少人的喜爱。
“对于我们从事瓷艺创作的人来说,一般都把功夫花在大器物上,没想到盖碗这款小器,竟然到了受人追捧的程度。”“75后”英海珍如此向《新民周刊》记者叙说道。展现在记者面前的这个青花盖碗,看似普普通通,就是原本许多人家用来饮茶的日常器具之模样。
与此同时,“85后”设计师周祺,也举办了一场名为《上海屋里厢》的摄影展,并推荐给了各地来沪友人。该摄影展的作者席闻雷,与周祺、吕恒中、华霞虹、乔争月、周进等一干“70后”“80后”,聚集于生于1960年的平面设计师姜庆共旗下,正以“上海风景工作室”之名,从事着寻找上海城市记忆的工作。
而“商标大痴”左旭初最近也略显忙碌,原因是经常有人致电,希望参观他的“商标博物馆”……
岁月逝去,记忆并没有随风而逝;恋恋旧物,怀恋的正是旧时风物。那老去的风景与青春的年华,能否收藏得住呢?
飞速消失的旧物
翻开手掌大小、仅百余页的小书《上海杂货铺》,1块5角钱一只的毽子、同样价位的手帕,有发条的铁皮青蛙,浴罩、笊篱,比较昂贵的算是45元一只的算盘、65元一双的老棉鞋……
它们都是从前上海里弄生活的旧物——许多在周祺出生的1986年就已经开始逐步退出生活的舞台,另有许多至今仍在尚未消逝的里弄中,残留在一些人的生活里。
《上海杂货铺》是周祺的作品,也是同济大学出版社“城市行走书系”里的一本。今年上海书展时,季风书园举办了一场名为“行走与新海派城市文化”的新书发布会。当时,周祺、姜庆共与全国各地的年轻人一起谈着上海往事。
早些年,类似的文化活动,若谈及上海往事,必谈1930年代。这次也仍然如此——比如同济大学副教授华霞虹与报人乔争月等人合著的《上海邬达克建筑地图》,一定是把来者带入1930年代的。但姜庆共与席闻雷合作的《上海里弄文化地图:石库门》,虽然也有关于1930年代甚至更早的建筑痕迹的影像,但亦有一些20世纪中后期的记忆留存,比如石库门人家于1980年代初打造的所谓“捷克式家具”,比如公私合营时期制作、留存至今的理发店招牌,比如在家庭安装电话普及以前,几代人记忆中的公用电话标志……
“我拍摄的这些旧物,在我小时候,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东西。”从小生活在成都路附近弄堂的周祺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后来初中毕业后上美校,毕业后去广告公司工作,开始对有设计感的东西关注起来。后来逛马路的时候发现许多当年的旧物,竟然是那么有趣味的。”
然而,令周祺感到略显伤感的是——有关石库门的滋味,还没等她好好回味,已经消失殆尽。“我小时候,家里使用的是公共灶披间,等我出去住读回来,情况发生了许多变化。”周祺说。2004年左右,她家拆迁,新房子有独立的厨房,原本弄堂灶披间中的许多物事,都抛弃不用了。周祺曾经亲眼见到颇为“壮观”的场面——她的同学家拆迁,整条弄堂扔出许多竹篮子。自从扔出这些竹篮以后,搬入公寓楼的人们再也寻不回当年的竹篮了。
在周祺的书中,收集了诸如竹壳热水瓶、竹编菜篮甚至竹蛇这样的玩意儿。她在拍摄的过程中,曾经采访过青浦朱家角镇的竹编手作人朱师傅。朱师傅说:“以前每家每户都不止一个菜篮。我学编篮的时候,和师傅一起编,学了三个下午,就算出师了。一开始都做不好的,慢慢地再自己摸索。”
怎样摸索呢?其实就是竞争出精品。朱师傅还说:“到了卖篮子的时候,大家摊头摆在一起,然后就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篮子,再从别人那里讨教些不同的编法。”
周祺还注意到,在嘉定徐行,还有一种草编。“草编在徐行都是祖传的,家家户户都会做。”徐行镇人徐阿姨说,“我7岁的时候就跟妈妈、奶奶学草编,要学两三年。到长大了,懂一点了,就越做越好。”徐阿姨称,编一双拖鞋至少要一天。而那些草都是本地种植的。
如今,那些竹篮、草编的物事,都成了周祺镜头里、影像中的旧物,而本地种植的草也越来越多地被拔地而起的商品房替代了。“如果我不把它们拍摄下来,我的下一代就更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东西了。”周祺说。
而在席闻雷看来,因为上海很多老建筑可能面临消失、已经消失、正在消失的阶段,因此非常值得去记录它们的状况,包括建筑外观、街道、弄堂,甚至室内各种场景。“因为它们消失的速度非常快。”
难以追回的昔年
尽管姜庆共、席闻雷、周祺们在用照相机镜头记录正在消逝的物事,并与人分享,但面对那难以追回的昔年,镜头有时候仍然显得苍白无力。
“除了呼吸其他不重要,除了心跳没有大不了。”这是徐人杰的QQ签名。动车组机械师徐人杰网名“徐老”,曾用网名“老徐”,后来发现与某女明星网名相同,遂改名“徐老”。
出生于1970年代末的“徐老”有一个爱好——迷恋磁带随身听。徐人杰说,自己从小就玩Walkman,1990年代初,上初中的时候,用压岁钱,以260元的价格买了一台爱华T20的随身听。后来住读期间被盗。但是,这台随身听的说明书自己一直保存着。徐人杰说,自己心里一直保有一个位置,留给心爱的磁带随身听。
工作以后,徐人杰经历了结婚、生女,直到2008年左右,一个突然的机缘,勾起了他的磁带随身听之梦——某家电网站上竟然有个卡座论坛,卡座论坛里还有个随身听版。虽然时光已经行进到21世纪,但这个版上讨论的话题,许多还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比如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比如已经倒闭多年的爱华公司,比如卡带的录音技术……
卖各种藤编篮子的小店,曾是上海街头一景。
记者问徐人杰:“CD的音质比卡带好,就算觉得CD声音比较硬,不是还有胶木唱片的发烧友吗?要论便捷的话,又有MP3。为什么当时还有这么个论坛?”
徐人杰说:“因为卡座磁带和胶木唱片一样,是模拟声,而CD是数码声。在音质上,磁带和胶木唱片都很柔软。CD听多了耳朵痛,磁带就不会。之所以这些论坛上的网友不玩胶木唱片,是因为这帮人老早都是玩磁带长大的。如今玩胶木唱片的人,起码50岁以上,而玩磁带的,大多数是40岁左右,最小的30岁的样子。玩卡座磁带,看似复古,又不是很古,也就是十几二十年前他们成长年代的那些事。要知道任何事都是有感情的,并不是卡座磁带的音质不如胶木唱片,就没人玩了。”
卡座论坛曾经一度关闭。2015年初得以恢复。又一次恍如隔世——这已经是移动互联网时代了。徐人杰还记得在MP3流行的年月,自己曾经对友人说,“真的要听随身听,其实买个好点的MP3也就够了,或者在家里,打开音响,音质总归更好。”但那时他已经在刻意收藏卡带随身听了。一台全新的爱华JX729,1995年出品,当时售价高达1000多元。2005年左右他从淘宝网上淘来的,80元。“Walkman是机电产品,用的时间长了容易坏,特别是机器里面的皮带。我一直不大舍得用这台机子。”徐人杰的妻子精心缝制了一个十字绣的袋子,用以收藏这台机器。他的其他藏品,包括出品于上世纪末的爱华JX505,当时售价2000多元,他花200多元买来的。由于皮带受损,他还重新安装了皮带。这些Walkman专用皮带,网上也有得卖,大约十几元一根。
徐人杰特别佩服那些维修专家。“当年卡座论坛上有个东北人,网名‘破磁带,他修东西很厉害,什么坏机器都修得好——主板、电路板都会修。”由于现在商店里几乎没有值得收藏的新品Walkman出售,购买的二手机大多有些小毛病。“现在玩磁带机,听是次要的,主要是修机械的乐趣。修修弄弄白相相,挺好玩。”徐人杰说。
磁带早已是某种难以追回的昔年,与磁带随身听不同,按理说,老商标、老字号完全可以在某种新的阶段再次发扬光大,然而也因为种种原因,导致一些商标走入历史的尽头。而左旭初恰恰将这些难以追回的昔年收藏进了他的私人博物馆。
左旭初原本是徐汇区工商分局的干部,业余喜欢收藏商标。近年来收集起1000多件商标史料及实物,在自己家里开出了一个“商标博物馆”。翻捡左旭初的藏品,有目前发现的我国经官方批准的第一件注册商标——1890年,上海燮昌火柴公司使用的“渭水牌”火柴商标;还有北洋政府时期的“孔雀牌”花边,看着颜色光鲜如新、花纹精致细巧;一支民国时期的“关勒铭牌”金笔的笔尖依旧闪闪发亮,“50%赤金”的铭文清晰可见;标有“麻姑献寿”注册商标的镜子,是旧时新娘的嫁妆,镜面上勾勒出荷花莲子等喜庆图案。
作为一名影像记录者,席闻雷的一席话能代表许多恋旧者的心声:“如果能有机会,我希望不光是做一些场景的记录,而是能跟住户或者居民有进一步的交流。很多时候有些场景能够诉说一些故事,观众或读者能有一些解读,但是如果能听到原来的住户自己的一些叙述的话,可能更精彩也更丰富,让生活场景本身不那么枯燥或者死板。”
然而,有些过往难以复原。人面不知何处去,旧物依旧尘世中。
新的老物件
京剧演员史依弘曾经驻足在长乐路上一家旗袍店。她看见此间一件旗袍,上面有一朵小小的手绣的白玉兰。
“因为这朵花,这件旗袍卖一万五千元。我想了想,全手工绣的戏服,也不过就是这个价!你想想,那得多少绣工啊?真的没法比!”史依弘向《新民周刊》记者慨叹道。
史依弘所谓的类比对象,是她收藏的几件戏服,包括女蟒、女帔、斗篷、鱼鳞甲等,也有一些京剧头面。“早几年间,我请的上海师傅裁衣,绣活则是请的苏州绣工。我觉得,这个就是很好的艺术品。穿上这样的东西来演出,想想真是奢侈。”史依弘说,“对我来说,那些世界名牌,阿玛尼之类的,知道就OK了,我是觉得戏服真美,美过这些名牌奢侈品,经历了那么多文化人的心血,是真正的艺术品。所以我经常说,作为一个京剧人,碰到了京剧,是此生的奢侈。”
然而,即使京剧仍然高大上着,那仅仅十多年前置办的物件,如今也很难找寻到类似者。
同样,在用过英海珍烧制的盖碗后,中国茶道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中国茶叶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刘秋萍女士亦不免慨叹:“如此集艺术性、鉴赏性、实用性于一体的小器,如今实在太难得了。”
刘秋萍向《新民周刊》记者透露,英海珍的这款盖碗,实则还是出于她的“督办”。原来,十多年前,刘秋萍到上海城隍庙淘换物品,发现一个民国时期的盖碗。她请老板在盖碗里注入开水,突然发现了一个惊喜——手端盖碗竟然不烫!
“我们茶人一直有句顺口溜——‘拿着盖碗,心在颤抖。我也经常遇见表扬泡茶好的人时,有人会说——手都烫出了老茧,然而那款民国年间制造的盖碗,真的不烫手。于是我想到请人试制。”刘秋萍说道。
试制的结果是——找到七位制瓷高手,都没能仿造出来。直到刘秋萍找到了英海珍。
英海珍同样未能一蹴而就。但她很执着,直到做到第五个样品,才初步达到了刘秋萍的要求。而突破在于刘秋萍一次在潮州,在一个朋友处用一个仿元青花碗喝稀饭,感觉不烫手。她问明原委,告诉英海珍其中奥妙。
如今,英海珍所制盖碗,不仅有着大多数盖碗天、地、人三才碗的格局,且因为独特的造型,达到了不烫手的境界,成为了一款新的“老物件”。因为做工不菲,产量不高,而求之者众,成为了英海珍的某种小烦恼。“我是创作大器物的,原本不去做此类小器。在刘老师的指引下,竟然将小器做出了大名堂。”英海珍向记者如此说道。
上海人家看了绝对眼熟的生活用品。
恋恋旧物,无非是恋旧时风物。英海珍所制盖碗,其实已经突破了最初刘秋萍淘换来的民国盖碗的格局,可谓青出于蓝。然而,当年的茶也好,人也罢,毕竟一去不复返了……(文中图片出自周祺著《上海杂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