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老家是一幢三层的楼房,屋顶就在最上面。屋顶很开心,因为它站得很高,看得也很远。北面有山峦,南面是田野。它周围的同类大多比它矮,而且它们大都是黑黑的木梁加暗红的瓦片组成的。而我家的屋顶是平坦的身板,还有水泥做成的强壮身体。
屋顶来到我家非常不容易,在20世纪80年代末,爸妈花光了积蓄,用光了硬币,才把屋顶造出来。为了庆祝屋顶来到我家,他们宴请了好多亲朋好友,至今我还记得爸爸喝醉的样子。
屋顶既然来到我家可不能让它闲着。妈妈在屋顶上架起了好多用竹子捆扎好的晾衣架,而屋顶则把衣架撑得稳稳的,这是它每天最本分的工作。一家人换洗好的衣服,全部被妈妈搬到屋顶,晾晒在衣架上。衣服上的水珠一串串地滴落在屋顶的脸上。我想这和雨滴打在脸上应该不同,屋顶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有一天,屋顶的主人也就是我的爸爸,往屋顶的围栏敲进了好多的螺丝钉,架起了一根电视天线,屋顶当时应该很疼吧。那时候的电视机即便有了天线,节目也并不一定清楚,所以我经常跑到屋顶,转动一下电视天线,调整一下角度,然后朝下大声对我爸爸喊:清楚了没?清楚了没?调整好后,我飞奔下楼。一阵风刮过,电视又模糊了,然后我又上屋顶了。如此上上下下,我一点都没考虑过屋顶的感受。
我应该是屋顶最好的朋友,屋顶也应该最喜欢我。当我开心时、难过时、无聊时,我都会去上面看它。春天的时候,屋顶会举着我往南边眺望,这样便可看见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那片鹅黄合着春风左右摇摆,婀娜多姿。一阵微风,送来淡淡清香,这清香落在头发上,溜进衣服中,钻入墙角处,仿佛整个小镇都是这个味道。我想屋顶也喜欢这样的味道。夏天到了,天气很热,我们全家便会拿着席子和被子睡到屋顶,屋顶非常开心。我们躺在屋顶,屋顶拥抱着我们,静静地听着我们聊天,陪着我们数数满天的星星,然后和我们一起不知不觉地入睡。秋天的时候,屋顶是我家的晒谷场,冬天则是我的游乐场……
长大一些后,我的学业开始繁重起来,来屋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顶生气了,每隔一些时间,考试就会考不好。每当这时,我又会来到屋顶了,静静地躺在它的怀抱里,和屋顶一起思考,它总能帮我渡过难关。有时候,一大帮同学也来我家屋顶玩,有男孩也有女孩。有屋顶陪我,我很自由,也很自信。屋顶一定知道我最喜欢哪个女孩。
我在长大,和我爸妈一样屋顶却开始变老。经历了无数个暴雨和烈阳,屋顶的身体被风化,水泥也被剥蚀下来。原来强壮的身躯,出现裂缝而漏雨了。我爸和这屋顶一样生病了。虽然屋顶和我最好,但是我爸才是它真正的主人。爸爸用烧热的柏油浇在屋顶的一条条裂缝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条伤疤。屋顶仿佛在告诉我,那不是伤疤,那是侠士的刀疤,是独眼海盗的眼罩,这会让他看上去更威武,让敌人更恐惧。好几次,我只能静静地待在屋顶,眼泪也掉落在屋顶的脸上。屋顶一定很难过,甚至比我更难过。但是,屋顶也没有办法,也不是所有的难关都能过的。
我独自一人读大学去了,和屋顶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知道屋顶在想念我,可是我开始不想念它了,我还有好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寒假回来的时候,我又上去见屋顶了,屋顶上居然长了好多草,屋顶的样子变化好大,我都快认不出了。可能我的样子变化也好大,屋顶也认不出我来了。我拿起了扫把,努力想让屋顶回复原来的模样。屋顶很孤独,我也很孤独,来年,我打算早一点回来。
可是每一年,我都来不及给屋顶准备些什么,来不及给屋顶说些什么,我很快就把这些承诺丢在脑后。现在我在遥远的城市里偷偷地买了房,这些事我不想告诉屋顶,因为屋顶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它一定会寻找我们,寻找屋顶上偷偷消失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