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军
我总是忘不了村上的胡老婆,虽然她至少去世已有四十多年了,至于具体是哪一年,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的名字几乎没有人知道,就是那个胡姓,也不知是她的夫姓或是本姓。在我只有几岁的时候,她的年龄就有六十多岁了,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孤独一人地活着。她的丈夫据说是当地一位大地主的儿子,留过洋。刚解放那阵儿地主一家被镇压了,只有她丈夫逃到了国外,再也没回来,就剩下她一个人。村里的人无论长幼,都叫她胡老婆。这也是我们那里对老年妇女的一贯称号。
那年代提起地主不仅是仇恨,还有恐怖在里面,总会让人想刘文彩、周扒皮、南霸天和黄世仁来,而地主婆也总会让人想起虐待丫鬟的种种可怕传说。胡老婆就是一个地主婆,提起她,对于幼小的我来说,当然也会怕怕的。对于她的相貌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我确信是见过她的,那时我路过她的门口时,隔着门缝偷偷地看过几次,似乎是一个清瘦的小脚老太,脸色惨白,连头发也是雪白。每次我都不敢细看,心里吓得嗵嗵跳,怕她发现我,可有一次还是被她发现了,当她的目光和我相对时,我只感觉像两粒子弹向我射来,吓得心脏都差点掉到地上。
尽管我记不住她的样子,但她住的那间土屋我却记得很清,就在我家的东边,后来她死以后,那个地方并入我家的宅基地,我家翻盖的房子最东一间的位置,就是当年她的土屋所在。我在那间屋子里住了好几年,直到我考上大学走出了村子。这也是我忘不了胡老婆的原因,我记得住在那间屋子的时候,我有几次梦见胡老婆从床底上钻出来,拿一条棍子使劲抽我,醒来的时候总是一身冷汗。
我知道我之所以做这样的梦,一定与我小时候做过的恶事有关。记忆中胡老婆的那间土屋似乎总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是村上的五保户,靠村子里供给的粮食生活,除了村上的干部送粮食时进过她的屋,其他人就没进去过。她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那间土屋的门也总是关闭着。我每次经过她的门口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恐惧,慢慢地,这种恐惧变成了我内心的厌恶,或许是为了消除我的这种情绪,我就撺掇村里几个同龄的孩子,在天黑时跑到她的门口,一边远远地往她门上扔坷垃,一边喊着“地主婆,地主婆”。我们这样做的时候,胡老婆总是躲在屋里一声不吭,这时我便得意地又是跺脚又是跳的,好像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样。
这样的事做了几次,终于被我母亲知道了,一向娇惯我的母亲很很地揍了我一顿,教训我说:“孩子,你可是她从娘肚子里扯出来的,你这样对她可要遭报应的呀!”
从母亲的口里我才知道胡老婆原来是个接生婆。那时候医疗条件很差,村里人生孩子没有去医院的,都是在家请接生婆帮忙。胡老婆年轻时在城里读过医科,自然就成了村里的接生婆。可是她的出身成分不好,村里的人用得上她时会去叫她帮忙,但事情一过,就都又疏远她,胡老婆却一点也不恼恨,再有人叫她,她仍然会去。
她每次出门都会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有时候穿的衣服我们都说不出是什么款式,据说那些衣服是她出嫁时的嫁衣。“那可是一个好人呢。”母亲有次偷偷地告诉我。
胡老婆是自杀死的。有一阵子阶级斗争形势紧张,村里几乎天天开批斗会,今天斗右派,明天又批坏分子,反正是没有消停过。几个被批斗对象就像轮流值班一样,今天你上场,明天我上场,时间长了批斗者和被批斗者都乏味了,批斗会就很难组织起来了。不知道是谁给出了个孬主意,说胡老婆是地主婆,她的丈夫一直还在国外,说不定她是潜伏下来的女特务呢,她那小土屋里没准就藏着一台电台。还有平时不和村里的人接触,是看不起贫下中农。每次出门都讲究穿着打扮,是地主习气。总之可批斗的地方多了,不妨也拉出来批斗批斗,村里的干部正为此事发愁,一听到这个主意,马上就同意了。
一向没有出过门的胡老婆就被拉出来批斗了。我还记得批斗她的场景,几间相通的屋子里,吊着几盏煤油灯,村里的男女老少围了一屋子,胡老婆站在中间,脖子上还被人挂了一双破鞋,人们吵闹着,哄笑着,像看一出大戏。而胡老婆低垂着头,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人们只看见她那一头白发,在昏暗的煤油灯闪着惨白的光。
那次批斗会过后,就没见胡老婆再出来。有一个干部很好奇,推开她的门想看个究竟,才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见过她遗体的人说,她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上边还挽了一个发髻。更让人们好奇的是她身上的一件衣服,料子是丝绸的,上面绣满了梅花,一排纽扣从胸前斜向腰间,下边两侧还开了叉。大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款式,都叫不上名来。
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穿在她身上的那件衣服叫着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