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力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月明星稀,冷风扑面,一匹快马在福建长汀至江西瑞金之间的山道上急驰,马上的人不时地挥动马鞭子,催马快跑。马蹄声在山谷中传得很远。
骑马的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聂荣臻。
这一天是1932年1月1日。山野间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对于父亲来说,从这天起,他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父亲化装离开上海后,乘船到汕头,再奔潮州,七折八拐来到长汀,一路上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幸好还算顺利。整个旅途对父亲来说并不陌生,当年南昌起义部队南下时,大体上就是从这条路撤退的,现在不过是往回走罢了。算起来南昌起义已是4年多前的事情,想起当年的经历,父亲一路上感慨不已。
每往前走一步,就离中央苏区近一步,他的心情愈发好起来。他本来是学军事的,到战场上与敌人较量,那才叫过瘾。后来他回忆说:“这一带真是好地方,和上海亭子间相比,实在是换了天地,沁人肺腑。”
中午,父亲在交通员的带领下,到了长汀。当时的福建省委设在长汀,省委书记欧阳钦是父亲留法勤工俭学时的老同学,又一起在武汉军委和上海军委并肩战斗,二人见面,父亲真是太高兴了。
当天,他就要求去瑞金。瑞金,是父亲心中的圣地,前三次反“围剿”,让中央苏区威名大震,父亲做梦都想到这里来大干一场。欧阳钦叔叔给他找了一匹马,他骑上马,用了5个多小时的时间,赶到了瑞金。后来他回忆道:“从长汀到瑞金,是大革命失败以来我最高兴的一天。我清楚地意识到已经进入横跨闽、赣两省,纵横数百里的中央根据地,这完全是我们党领导的工农大众和红军打下来的自己的天下了。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晚上约九时许,我就到了瑞金。”
父亲下了马,有人把他领到红军总部。天哪,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人都在这里,群英荟萃,真是太热闹了,灯火明亮,一片欢声笑语。叶剑英责怪父亲:“老弟你太大胆了,这一路并不都是巩固区,一人单骑黑夜赶路,还有一定危险哩!。
毛泽东过来和父亲说话。当年在黄埔军校工作时,父亲就曾数次到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听过他讲课,这个操一口湖南口音的大个子说起话来抑扬顿挫,不紧不慢,幽默诙谐,喜欢用力打手势。常常是听他讲一次话,就忘不掉他了。
父亲谈到上海特务、叛徒横行的情况,毛泽东说:“还是这里安全。”
父亲又说:“对呀!在白区搞地下工作,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毛泽东笑了笑,指一指墙边的枪杆子:“还是拿这个,痛快啊!”
中央原定分配父亲到湘鄂赣根据地去,几天后又决定,就留在中央根据地工作。
说起这事来,父亲又算是幸运的,留在中央苏区,就能够随时向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学习、请教。中央的这个决定令他很开心。
那些天父亲格外的兴奋,他觉得根据地的天是蓝的,水是绿的,人是可爱的,歌声是优美的,饭菜是香的。对他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真的是换了角色,换了人间。他就琢磨着,怎样尽快地适应新任务。
1月底,父亲担任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协助主任王稼祥工作。
父亲到中央苏区面临的第一次大仗就是打赣州。赣州是粤赣交通要道,敌人重兵布防,素有“铜赣州,铁上杭”之说。中共苏区中央局和中革军委开会研究是否打赣州,父亲参加了这个会议。他记得很清楚,会上,毛泽东提出赣州是敌人必守的坚城,红军装备差,是打不下来的,所以反对打这一仗。朱德也不赞成打。但是,最后表决时,因为受王明“左”倾路线的影响,总想在江西多打下几个大城市,结果中央局的多数同志站在错误的一边,还是决定打。父亲初来乍到,对情况不熟悉,会上没有发言。
战斗打响后,父亲随前敌总指挥彭德怀的司令部行动,帮助部队做思想政治工作。这场战斗果然像毛泽东预言的那样,久攻不克,整天都是战况激烈,我方伤亡很大,其状惨烈。最终红军无法攻克赣州城,33天后被迫撤出,不但损兵折将,而且丧失了扩展苏区的有利时机,是个失败的战役。
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过去在白区,他痛恨“左”倾冒险主义者,因为他们常常瞎指挥,搞盲动,白白牺牲自己的好同志,现在呢?如果高层指挥员决策失误,损失的可能就是几百上千,甚至更多士兵的性命!他开始琢磨毛泽东说过的话。当年南昌起义的部队南下途中,几乎没打过一场好仗,父亲后来曾为此感叹:“那时我们还没学会打仗。”赣州攻坚战,又给父亲上了很好的一课。他觉得,打仗是一门大学问,光熟读兵书没有用,主要的是要从实际情况出发,要有一种大局观。他认为,毛泽东就有那样的大局观,站得高,看得远,而且又实事求是,头脑冷静。他对毛泽东的信服和崇拜,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3月初的一天,有个地下交通员从上海来到瑞金,交给父亲一个信封。父亲说:“什么东西呀?”
对方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父亲拆开信封,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露了出来。父亲惊喜不已。那便是我在公园里照的那张照片,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父亲看到,一片宽阔的草地上,我穿一件浅色连衣短裙,目光凝视着前方,眉头微微皱着,像在期盼什么……这张照片一定是唤起了父亲对母亲和我的强烈思念,他连连向那位秘密交通员表示感谢。
从那以后,父亲始终把我那张照片珍藏在胸前贴身的上衣兜里,有空儿时,就拿出来看一眼。后来我才知道,这张照片陪伴父亲长达15年之久,一直到我们重逢时,他还装在身上,早就发黄了,上面浸透了汗渍。
3月12日,中革军委决定重组红一军团,林彪为军团总指挥,父亲为政治委员。这个决定让父亲感到突然,因为事前没有任何人找他谈话。当然他心中也很高兴,谁都知道,红一军团是中央苏区的主力,有光荣的历史和优良的传统,能够到这样一支部队担任政治委员,既是中央对他的信任,更是对他的考验。
在一个春风送爽的清晨,父亲与林彪见面了,他们两个人的手握到了一起。林彪原名林育蓉,湖北黄冈县人,离开家乡报考黄埔时,他改了名字。“彪”是小老虎的意思。当年在黄埔军校,林彪是第四期学生,父亲是政治教官,那时候父亲就与他认识,林彪也曾经听过父亲讲的政治课。要说起来,在黄埔时的林彪并不显山露水,不怎么爱参加活动,也不爱说话。他从黄埔毕业,父亲经手,把他分到了叶挺独立团当见习排长。按说,父亲是老师辈,林彪是学生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就是这个不多言不多语的学生,几年之后,已成为红军中的名将之一。他随朱德、陈毅上井冈山后,很快就展露出军事上的才华,从连长、营长、团长、师长、军长,一路当到军团长,这时他还不满25岁。父亲到中央苏区后,就听说了林彪的战功,他为黄埔军校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学生感到高兴。
本来,中央根据地早就有红一军团的建制,朱德曾兼任红一军团的军团长,毛泽东兼任红一军团的政委,几个月前给撤销了。红一军团重新成立,召开团以上干部会,对这支部队深有感情的朱德和毛泽东亲自到会讲话,表示祝贺。
那天,父亲穿着一件陈赓送给他的咖啡色皮夹克,显得很精神。父亲站起来先做自我介绍,他说:“我到苏区来以后,做过总政治部的副主任,现在调来一军团当政治委员,深感责任很重。以后和同志们一起生活、战斗。一军团是个老部队,久经锻炼,有很好的光荣传统。同志们有很多战斗经验。以后我们共同建设红军,保卫苏区,为共产主义奋斗!”
从这时起,父亲与林彪一起领导这支英雄部队,南征北战,长达4年半之久,使红一军团成为中央红军的重要主力。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合作期间,林彪确实有不少问题,但他对父亲还是比较尊重的,只要是父亲坚持原则的意见和建议,他也能够接受。两人之间也很少发生特别激烈的冲突。总之,他们之间的配合,应该说是相当不错的。
父亲到一军团上任不久,就面临下一场战役怎么打的问题。王明“左”倾思想影响下的苏区中央局,不吸取打赣州失败的教训,仍然想沿赣江而下,攻打赣江两岸城市。毛泽东坚决反对,提出红军应该向敌人力量薄弱的地方发展。但中央局命令红军主力沿赣江而下。走到半路,毛泽东找到林彪和父亲,继续阐述他的观点。父亲和林彪觉得毛泽东的意见有道理,两人随即给军委发电报,建议军委将他们的行动方向改向闽西。幸好军委接受了这一建议。毛泽东大喜,觉得打胜仗的机会来了。那个时候,红军指战员都明白,不能老蹲在根据地吃老本,得主动出击,开辟新地区,打土豪筹钱款,解决吃饭问题和扩充红军,所以毛泽东来一军团动员时,部队热情很高。
一军团在毛泽东指挥下,经闽西直下闽南,先在龙岩解决了张贞第49师的一个团,然后在五军团配合下,发起漳州战役,痛快淋漓地全歼第49师大部,占领漳州。红军缴获了两架飞机,父亲和林彪觉得新鲜,二人赶到机场,以飞机为背景拍了一张合影,这可能是父亲和林彪第一次合影。后来,这张珍贵的照片作为历史文物保存在北京的军事博物馆里。
毛泽东在漳州给连以上干部做报告,他风趣地说:“有人说我们红军只会关上门打狗,怀疑我们在白区能不能打仗,可是你们看,我们在白区不是打得蛮好嘛!”这是父亲来苏区后参与指挥的第一个大胜仗,他从毛泽东那里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策略,也使他对毛泽东更加钦佩。
父亲注意到,林彪兜里装着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的尽是历次战斗的歼敌和缴获的数目字,有一次还碰到他向机要科的人要第三次反“围剿”歼敌多少的统计数字,又记到了他的小本子上,流露出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父亲觉得他比较年轻,比较单纯,没多少世故,年轻人看重荣誉,自我欣赏一下,个人英雄主义思想稍重一点也是正常的,也就没往心里去。
一军团在漳州活动了近两个月,父亲作为政治委员,非常看重部队的入城纪律,漳州是红军打下来的大城市,在当时是福建的第二大城市,又是侨乡,侨眷很多,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不好影响。毛泽东亲自制订了入城后的纪律,比如筹款时,对一般工商业,要通过商会执行,不能使用打土豪的办法。父亲严格督促执行。漳州市区内,没发生大的违犯纪律的现象。
但是在漳浦筹款时,有些部队做了过头事。有的土豪和商人不肯交款,就把他们拉到大街上,当众拷打。父亲听说后,赶去处理,一问,说是军团长同意这样做的。
父亲坚决反对,他找到林彪,说:对一些不肯出钱的土豪,给他们一定的惩罚是必要的,但我反对把他们弄到大街上去拷打的办法,这种搞法不光不会得到市民的同情,甚至也得不到工人、农民的同情,其结果只会使铺子关门,人也逃走了,款也筹不到,政治影响反而会很坏。
林彪反唇相讥:“我们究竟要不要钱?没有钱就不能打仗!”
父亲说:“我们既要钱,也要政治,我们是红军,如果政治影响搞坏了,即使你搞到再多的钱,你甚至把漳州所有的老财的财产都没收了,都毫无意义!”
这在父亲的记忆中,是他来一军团后第一次和林彪发生矛盾。父亲后来说:“林彪虽然气盛,但只要做好工作,还是可以团结共事的。我对他所持的态度是:尽量支持他的工作,遇到非原则问题,即使有不同的看法,也不多争论。但是遇到原则问题就不能让步。”
这一次,林彪让步了。以后类似的事,极少发生。
一个多月中,红军在漳州筹款100多万元,还有大量布匹、粮食、食盐等,这些钱和物资,绝大多数上交中央了。
但是接下来,却又打了一个窝囊仗,那便是有名的南雄水口战役,后来它成为红军史上著名的恶仗。朱德、毛泽东、王稼祥指挥红一、五军团,于6月底至7月上旬在水口地区与粤军激战,双方又形成了对红军不利的消耗战,打了半个月,虽然击溃了陈济棠的20个团,但红军伤亡惨重。父亲后来回忆:“战场景象之惨烈,为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所罕见。尸横遍野,对于这次战斗来说,并不是过甚其词。有的部队白天打仗,夜间还要在该地露营,许多同志疲劳过甚,倒头便睡,第二天拂晓才发现是和尸体露宿在一起了。有的同志夜间口渴,摸到河沟去喝水,有一股血腥味,第二天拂晓一看,河沟里的水泛着红色。”
毛泽东认为。水口战役“在某种意义上简直还可以说它是败仗。因为没有缴获或缴获不超过消耗”。实在说,那个时候的红军将领还是稚嫩的,还没有真正学会打仗。父亲认为,那一仗的教训在于,一是敌情摸得不准,二是没能及时集中兵力。他默默地把这些教训记在了心里。
红军渐渐成熟起来,父亲也在战火硝烟中成熟起来。他把一军团的政治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各级政工队伍的素质不断提高,不论是思想教育,还是战场鼓动,改造俘虏,发动群众,培养干部等等工作,在红军各个军团中,都是比较成功的。他注意爱护干部,关心部下,当年红军中搞肃反,抓AB团,扩大化现象比比皆是,曾经让很多人心惊胆寒,严重削弱了红军的战斗力。父亲到一军团后,没有杀过一个干部。为了活跃部队文化生活,他大力提倡各部队开展文体活动,亲自动手编写了反映南昌起义的四幕话剧《南昌起义》,更有趣的是,他还上台演出过话剧。我无法想象父亲上台演出的情景,他那么严肃的一个人,还会演戏?但是,有好几个当年父亲的老部下告诉我:“在中央苏区,你的父亲参加演出过话剧《庐山之恋》《杀上庐山》,还演得挺像那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