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奔流的年代

2016-11-29 23:53贺捷生
神剑 2016年5期
关键词:红二军团红军

贺捷生

高耸入云的碑

——纪念亲爱的父亲贺龙元帅

并告慰红二、六军团先辈

我气喘吁吁地往上攀。149个台阶,陡峭,阴冷,潮湿,像天梯般通向高高的山顶;两边浓密的树冠上,不时落下一滴水来,不知是露水还是昨夜残留在树叶间的雨水。因为极少有人光顾,台阶的立面长出一团团毛茸茸的绿苔;踏脚的那面凹凸不平,自然形成一个个小水坑,前脚踏上去必须踩稳了,才敢拔后脚。攀到半山腰,我几乎每上两三个台阶,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腿肚子在一晃一晃地抖。

山顶上立着湘鄂川黔边根据地红二、六军团革命烈士纪念碑。

我固执地要爬上去,看这面碑,向长眠在这里的红二、六军团的烈士们默哀,敬献花圈。因为,我是红二、六军团总指挥贺龙的女儿,也是红二、六军团的女儿,血脉里流淌着他们的血。当年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我就跟着他们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是这支队伍中年龄最小的人。但生命苦短,而今我也77岁了,千里迢迢回到天子山为父亲扫墓,然后直奔这里而来。我想,我祭奠了父亲,怎么能不来拜谒这些曾经与父亲生死相依的烈士呢?他们也是我的父辈啊!再说,一个年逾古稀的人,我也到了风烛残年的日子,谁能保证还有力量来第二次?但是,最让我挂怀的,是红二、六军团从统帅到士兵,是一个庞大的集团,一个亲密的战阵,别说近80年前长眠在这里的烈士,即使当年有幸活下来,跟着父亲去长征,再跟着父亲走进人民共和国的那些功勋卓著的将士,如今活在世上的,又还有几个?当一代人静悄悄地谢幕,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远去,他们灵魂的归宿,一定都在这片曾经让他们魂牵梦萦的土地上。因此,我必须攀到山顶上去,站在纪念碑前,对烈士们表达我的敬仰和思念。

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人。回头一看,黑压压的,都低着头,心情像我一样沉重。我往上爬,他们也爬。我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这让我感动,不敢停步,也让我为长眠在泥土中的烈士们感到欣慰。印象中,从张家界出来的时候是两辆车,路过父亲的故乡桑植,母亲的故乡慈利,悄悄跟上来好几辆。我在小镇上瞻仰几个红军旧址,镇上的人差不多都涌来了,小小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必须动用警察来维持秩序。他们有从桑植、慈利和永顺县城赶来的干部,有穿军服和警服的士兵,更多的是面目熟悉又陌生的父老乡亲,许多人见面就叫我“姑姑”,多大的人和多年轻的人都这么叫。自从父亲端了芭茅溪盐局,湘西跟着他出来打江山的子弟兵,太多了。无论从血脉还是伦理上说,他们的后人都是我的亲人,谁从人群里挤进来叫我一声姑姑,我都答应,和他们手拉手,惺惺相惜。我知道他们不仅仅是来看我的,还想通过我回望那个血火浇铸,让他们既模糊又惊奇的年代;回望他们从未谋面,但在80多年前就献出了生命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们。

这个地方叫塔卧,是湘西永顺一个古色古香的老镇。年纪大一些的人,特别是红二、六军团的人和他们的后代,都对它记忆犹新,这是因为这个老镇留给他们的记忆,甚至留给中国的记忆,不可磨灭。

有多少人倒在了这片土地上啊!你只要在这座名叫土城包的小山上抓一把泥土,紧紧攥在手里,就明白了。不说能攥出血来,但说这些红色泥土曾经被烈士的鲜血熏染过,浸泡过,至今还闻得见淡淡的血腥味,绝非夸张。

近80年了,穿过时间漫长的黑咕隆咚的隧道,你是否还能看到在隧道那头闪烁的光亮?

可以说,1927年是它的源头。南昌起义失败后,父亲这个总是同旧世界过不去的人,赤手空拳,再次从上海辗转洪湖回到湘西,举行“年关暴动”。手握大刀、梭镖和鸟铳围绕在父亲身边的,有他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时的老部下,有在南昌起义中失散的官兵,大多数是带着两脚泥,连裤腿都没有放下的农民,仅贺家宗亲就不下3000人。不到两年,便有了列入中国工农红军编制序列的红二军团。这支队伍的诞生、发展和迅速壮大,成了湘鄂川黔四省反动政府的心腹大患。湘西是父亲的故乡,又是土家族、苗族、白族等多民族杂居的强蛮之地,由纯粹潇湘儿女组成的这支革命武装,舍家舍命,英勇顽强,就像漫山遍野生长的芭茅草,到了春天就会发芽,点把火就能呼啦啦燃烧。正因为这样,这支队伍在整个中国工农红军的红色家谱中,素以不怕掉脑袋,特别能跑路著称。在与国民党正规军和各路反动势力的反复拉锯战中,父亲牺牲了,儿子站出来;大哥倒下了,幼弟补上去。最惨烈的,是兼任红二军团政委的湘鄂西中央分局书记夏曦搞肃反扩大化,那时红二军团正战斗在洪湖一带,上午还在与敌人苦战,下午说你是改组派、AB团,拉出去就是一枪,或者直接用大刀把头砍了,连行刑的人都杀得手脚哆嗦。自己人杀自己人啊!而且,杀的都连以上指挥员,光师以上干部就杀了27人。其中就有洪湖红军新六军创始人段德昌,还有老资格的王炳南、柳直荀。有确切史料记载,鼎盛时湘鄂西聚集在洪湖地区的数万名万红军和赤卫队员,被杀得只剩下几千人,党员只剩下5个。派给夏曦的4个警卫员,被他杀了3个。这些烈士许多有名有姓,死不瞑目。红二军团被迫撤出湘鄂西,前往湘鄂川黔边寻找新的立足点,不仅仅是因为敌人太嚣张,太强大,而是左倾路线把根据地和自己的队伍搞光了。我远近闻名的大姑贺英,在“年关暴动”也即父亲回到湘西重新拉队伍的时候,把她一手拉起的上千人的队伍交给父亲指挥,正是在红二军团被迫东征后,因叛徒告密而牺牲在残酷的战场上。我已经有四个孩子的四姑贺满姑,死得更惨,她被敌人包围后,因寡不敌众而被俘,被反动派押到县城示众,当场五马分尸。我母亲因为怀着我父亲从未谋面的姐姐红红,行动不便,不能跟着父亲的队伍走,被迫流落在还乡团猖獗的桑植、慈利一带山林里,披星戴月,东躲西藏。姐姐红红生下来刚满周岁,一场麻疹袭来,我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

与红二军团在黔东木黄镇会师的红六军团,三个月从湘赣边界西征的路,同样是用烈士的鲜血铺成的。1934年8月,国民党调集50万大军,步步为营,向江西中央苏区展开第五次疯狂大“围剿”,中央为了保存力量,准备大规模转移,命令战斗的湘赣边永新、遂川一带的红六军团先行探路,旨在与我父亲在湘西创建的红二军团会合,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蒋介石看出红六军团的意图,严令湖南、贵州和广西三省军阀围追堵截。红六军团且战且走,当他们走到贵州石仟甘溪镇,遭到湘黔桂三省军阀24个团的联合夹击。甘溪镇位于梵净山深处,重峦叠嶂,道路崎岖,三省敌军铁壁合围,堵死了所有要道和隘口。红六军团进入包围圈,数倍于我的敌人像疯狗那样扑上来,战斗打得异常惨烈。红军左冲右突,喋血夺关,一支出发时兵强马壮,达9000人的队伍,突出重围后只剩下3000余人。梵净山绵延纵横数十里,在它的沟沟壑壑,山山岭岭,到处堆着红军的尸骨。带领部分官兵最先找到红二军团的团长郭鹏,新中国成立后担任新疆军区副司令员,在我父亲的再三动员下,将这段史实写成革命成回忆录交给《星火燎原》编辑部。但是,就因为红六军团在甘溪突围中,战斗打得太惨烈,牺牲的人太多,编辑部不敢刊登,只得作为档案封存起来。几十年后,在整理《星火燎原》未定稿时,我有幸读到这篇文章,实话说,我读得惊心动魄,汗流浃背,根根毫毛都竖了起来。回忆录中有这样一个细节:部队在甘溪遭到敌人的突然袭击,几千人被压迫在狭小的地域,伤员越来越多。眼看要全军覆没,为不拖后腿,伤员们强烈要求留下来吸引敌人,让还能走动的人轻装前进。最后,这些伤员没有一个走出梵净山。1975年,我去梵净山区的印江、沿河等县收集革命历史文物,许多老人对我说,惨啊!当年红六军团突围的那些日子,山上的枪声响了半个多月,时而像炒豆般急促,时而如松涛般起伏,十几天后才渐渐稀落下来。山上茂密的杂草被几十万人踩得光溜溜的。从高处流下的溪水,都是红的。

红二、六军团于1934年10月24日在黔东木黄镇胜利会师,但在川西南腰界召开会师大会的第二天,便向湘西开拔,展开前程未卜的湘西攻势。为什么在黔东会师,却跑到四川边缘的南腰界去召开会师大会呢?敌人从梵净山风烟滚滚地追过来了啊!他们必须利用湘川黔三省军阀对边地相互推诿造成的缝隙,以最快的速度,摆脱危机。再说,此时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十万红军已开始大搬家般的长征,仓促踏上征程的大部队必须通过湖南和贵州境内,中央赋予红二、六军团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围追堵截中央红军的大量敌人吸引到自己的身边来。从湘赣边界走来的红六军团官兵以为长期活动在湘鄂川黔的红二军团有现成的根据地,我父亲在两军会师大会上说了那段几十年后依然让他们刻骨铭心的话。我父亲说:“六军团的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经过几千里的远征,本来应该让你们好好休息,可是蒋介石不批准啊!他对我们苏区反复围攻,想要吃掉我们。我们呢?就要打到外线去,给他点厉害看!现在,根据地就在我们的脚板上!”

那时,我父亲还没有见过毛泽东,但他对毛泽东的军事才能极为钦佩,对毛泽东在井冈山创建的中央红军,一见如故。当时红二军团还没有电台,与中央失去联系多时。两军会师的消息,是通过红六军团带来的两部电台报告中央的。中央又通过红六军团的电台下达组建红二、六军团的命令;同时命令我父亲担任红二、六军团总指挥兼g~-军团军团长,红六军团随队军政主席任弼时任红二、六军团政委,萧克任红二、六军团副总指挥兼红六军团军团长。王震任红六军团政委,关向应任红二军团政委。从这天起,我父亲与任弼时、萧克、王震,还有红六军团参谋长李达,这些从江西中央苏区来的著名革命领导人和红军将领,血肉与共。

11月7日,红二、六军团占领湘西北部咽喉永顺县城。在这里,部队获得了七天极其难得的休整时间,用于宣传发动群众,整肃队伍,打土豪筹集战争物资。再就是,对尾随而来的湘军陈渠珍部选择战场。当时湖南军阀何键的主力,正被中央红军吸引在湘江;湖北军阀徐源泉的部队,屯集在鄂西施南地区和洞庭湖滨的津市、澧州两地。紧盯红二、六军不放的,唯有“湘西王”陈渠珍。陈渠珍是我父亲的老对手,相互打了许多年,虽然他的兵力多于我军,但内部派系林立,指挥杂乱,官无规束,兵无严纪,战斗力涣散。而会师后从黔东直插湘西的红二、六军团,虽然只有8000子弟,但都经过严酷的战争锻炼,官兵们觉悟高,士气旺盛,能打能跑,都懂得只有打才能绝处逢生,才有立足之地。加上会师后两军统一指挥,精诚团结,上上下下都渴望打几个大仗和胜仗,改变整天东跑西颠的局面。

战场选在永顺境内的龙家寨,一个叫十万坪的地方,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狭长谷地,杉木河贯穿其间,谷地长约15华里,宽约4华里,地势平坦,可装入大量敌人;两侧山势如屏,树木茂盛,却不陡峭,既利于红军隐蔽,又利于出击。在永顺县城休整七天后,我父亲命令用600块大洋买下县城西侧的一座花桥,一把火烧了,断敌退路,沿途丢弃一些破草鞋、破木箱、破枪,几匹骨瘦如柴的马,将敌人一步步引进预设阵地。陈渠珍是个刚愎自用的老油条,他真以为红军仓皇逃窜,率部一路狂奔,当他们完全进入十万坪时,两边万箭齐发,红军像疾风暴雨那般席卷而来,让他们陷入逃无可逃的灭顶之灾。

十万坪大捷,是红二、六军团会师后打的第一个大仗,歼敌1000余人,俘敌旅参谋长周植先和团长以下2000余人,缴获长短枪2200余支,轻机枪10挺和大量子弹、马匹等军用物资。

11月17日,红军重占永顺城。接着兵分两路,分别夺取桑植、大庸两城。至月底,摧毁陈渠珍10个团,把永顺、桑植、龙山、保靖、大庸大部分地区纳入新建立的苏维埃共和国版图。纵400里、横240里的湘鄂川黔边革命根据地,宣告诞生。

12月10日,新成立的湘鄂川黔临时省委、省革委、省军区机关,从大庸迁至永顺北部的塔卧办公。从此,这个古老的镇子成了湘鄂川黔边革命根据地的政治和军事中心,红二、六军团像模像样的家。紧接着,根据形势需要,军团决定在塔卧的雷家新屋创办红军大学,名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分校,由萧克任校长,谭家述任副校长。红军大学教政治,教军事,讲述战术概则、射击学等课程,也开“马克沁”机枪如何分解与使用这样一些实用课。新中国成立后担任总参谋部训练部副部长并跟随刘伯承元帅创办南京军事学院的陶汉章将军,当时就担任军事教员,教《孙子兵法》。他虽然只有17岁,但读过初中,在红军官兵中算是高学历了。其他作为建立和巩固政权必需的,比如开通邮路,活跃市场,建立地方赤卫队等等,都得以实施。

还有一件要事,是扩红,当时提出的口号是“猛烈地扩红”。因战斗频繁,兵员消耗非常严重,部队抽调善做群众工作的指挥员,与地方苏维埃政权密切配合,在周围数县积极开展扩红运动。根据地一时出现父母送儿子,妻子送丈夫,兄弟几个争先恐后当红军的热潮。民间流传这样的顺口溜:“扩红一百,只要一歇;扩红一千,只要一天;扩红一万,只要一转。”当地史料记载,从1935年1月至10月,塔卧所在的永顺县有6000多人参加红军,郭亮县有4000多人。两县另有100多名妇女站在了红军的队伍中。桑植、大庸和慈利三县参加红军的也不在少数。经过扩红,红二军团由会师时的4100人,发展到9200人;红六军团由会师时的3300人,扩大到11000人。红十七师有个连队160名战士,全是永顺人。同时,也动员白军俘虏加入红军。白军士兵也都是农家弟子,许多人是被抓壮丁抓来的,只要让他们明白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他们马上将换一个人。

1935年春,蒋介石调集湖南、湖北两省十几个师,约11万人,分东南西北四路纵队“围剿”湘鄂川黔边革命根据地,兵力是红军的近十倍。塔卧作为红色心脏的平静被打破了,红二、六军团决定跳出外线,经桑植陈家河过江深入到湖北恩施、鹤峰一带,避其锋芒。当部队接近水镇陈家河时,发现该地已经被敌人占领,长长的队伍停在离陈家河还有12里路的山地待命。经侦察,占领陈家河的敌人是陈耀汉师的一个旅,但立足未稳;该师的另一个旅正经桑植县城向塔卧进发。父亲和几个军团首长站在路边商讨对策,决定立即展开部队,向陈家河之敌发起攻击,夺取过河码头。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一口气消灭敌人两个团。通往湖北的大路被打通了,但这时得知敌东南李觉和陶广两个纵队因占领塔卧,正忙于庆祝“胜利”,按兵不动;西路张振汉纵队远在永顺与龙山之间,远水解不了近渴;唯陈耀汉师两个旅齐头并进,孤军深入,其经桑植向塔卧靠近的那个旅,估计已进入永顺桃子溪境内。而从陈家河翻过一片大山,就是桑植通往塔卧的必经之地桃子溪,送上门的大餐哪有不吃之理?军团首长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放弃过江计划,改向桃子溪奔袭。傍晚到达桑植县城至桃子溪的三岔路口,大雨倾盆,六军团前卫发现路上的水坑异常浑浊,判断从县城开来的敌人刚刚通过。情况报告到总指挥部的时候,天色已晚,我父亲当机立断,下令冒雨出击,歼灭这股敌人。父亲和另几位军团首长得出的结论是,陈耀汉肯定获得了他从陈家河过江的那个旅被红军歼灭的消息,意识到红军来势凶猛,急欲向东南两路纵队占领的塔卧靠拢,无奈被大雨阻挡。而桃子溪是个贫穷零落的村落,只有几十户人家,哪容得下国民党正规军浩浩荡荡一个旅驻扎?届时必定嘈杂,拥挤,为争抢宿营地吵吵闹闹,乱成一锅粥。当晚掌灯时分,红军借夜色和暴雨,从村子四面的山林里包抄而来,如神兵天降。来自江北的敌人素来害怕雨战和夜战。顿时土崩瓦解。此战,陈耀汉的师部和下属旅部及两个团,被一举歼灭,唯有作为北路纵队司令的陈耀汉和他的特务连侥幸逃脱。意外的收获是,我军在战斗中缴获了两门山炮,这使红二、六军团从此有了重武器。后来,这两门山炮由官兵们人拉肩扛,在数次攻城战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再后来,一门因实在沉重,需要许多人搬运,影响大部队行动,被迫埋在了长征途中的山坳中,一门从南到北,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一路被抬进了北京中国军事博物馆。但为抬这两门炮,累死了好几个红军战士。

三天打了两个漂亮的歼灭战,红二、六军团发现湘鄂两省的敌人虽然强大,但拥兵自重,完全可以利用边地的特殊地理条件与其周旋,各个击破。再说,桑植是父亲的老家,他生于斯,长于斯,还在少年时代就外出赶马,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座山有多高,哪条路该怎么走。加上他的外婆是与桑植一江之隔的湖北鹤峰人,我母亲的家在慈利,在革命前和革命后,他即使走亲戚,也走遍了这两大片地域。在此指挥两个军团战斗,他轻车熟路,用老百姓的话说,是龙回到了水里。

湘西攻势至此不足三个月,战绩已是相当辉煌了。此时,从贵州传来消息,中央刚开过遵义会议,毛泽东重新回到军事统帅的位置,由于采取了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中央红军对国民党军的围追堵截开始变被动为主动。不过,中央红军摆脱了重大危机,真正考验红二、六军的时候也到来了。因为中央红军进入云贵川,湖南军阀何健完成了截击和追击任务,回师湘西,“围剿”湘鄂川黔边革命根据地的敌军陡然增至80个团。面对蜂拥而至的敌人。红二、六军团及时调整战略战术,把对湘军取攻势、对鄂军取守势,改为对湘军取守势、对鄂军取攻势,战线伸展到湖北宣恩地区。之后半年,他们机动灵活,在湘西和鄂西来回穿插,连续打了忠堡、板栗园、芭蕉坨等几个大仗,歼敌2个师,1个旅,1个师部,毙敌师长谢彬、旅长李延龄,活捉敌师长以下军官100多人,士兵8000多人,缴获大量武器弹药。

被活捉的敌师长,即西路纵队司令张振汉。

张振汉是在忠堡战斗中被俘的。说是“围剿”红军,最后竟连他这个纵队司令都被红军捉住了,这对国民党军的打击太大了。张振汉被俘后,红军战士们摩拳擦掌,纷纷要求把他杀了。张振汉自己也认为必死无疑,因为他知道“围剿”中央红军的张辉瓒被俘后就没有活下来,他不仅认识张辉瓒,而且和张辉瓒一样,也是中将师长,算得上罪大恶极。但在一片杀声中,我父亲说,此人不杀,我要留下来,让他在红军大学高级班当教员。父亲还说,战争是要死人的。国民党军那么强大,武器那么好,那么训练有素,而我们是一支农民军队,在战斗中全凭一股血勇之气,猛打猛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时能取得胜利?我们办红军大学,就是要改变这种状况。怎么改变呢?把敌人的本事学过来就是一招。别看张振汉成了我们的手下败将,但他懂军事,懂战略战术,红军大学正缺这样的老师。

张振汉换上红军的灰布军装,果真当了红军大学的老师,而且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他教军事理论,也教新缴获的武器如何操作。比如,因部队文化低,没用过比步枪和机枪更先进的武器,在桃子溪战斗中缴获两门山炮后,不知道如何测距,如何设定射击诸元,就是张振汉手把手教会的。几个月后,他又作为红军的一员,随将改编为红二方面军的红二、六军团长征,成为唯一参加过红军长征的国民党军中将。到延安后,毛泽东亲自接见了他,还让有关部门派人到武汉找到他太太,帮她化装成农妇,接到延安,让他们夫妻团圆。新中国成立后,张振汉官至武汉市副市长。而对这种结果,他当时是万万不敢想的。

1935年11月19日,接到中央命令,父亲带着红二、六军团浩浩荡荡20000官兵,带着从敌人手里缴获的武器弹药和给养,也带着我这个生下来只有18天想送却没有送出去的婴儿,在桑植刘家坪宣誓长征,追赶一年前踏上长征路的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离开根据地的一瞬间,当将士们把目光投向他们战斗过的山岭。眼睛里无不浮满深切的哀伤。因为,在这些野草覆盖的荒郊野岭,埋葬着他们成千上万的同伴。

46年后,在1981年,当年与红军一样为革命付出了重大牺牲的永顺人民,在塔卧,慷慨地用一座山,建起了高耸入云的“湘鄂川黔边根据地红二、六军团烈士纪念碑”。碑名由红二、六军团副总指挥,当年在湘西成为我姨父的萧克上将题写。纪念碑建得那么高,那么醒目,就是要提醒人们,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一片洒满烈士鲜血的热土。

沿着149级台阶攀上山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烈士纪念碑,顶天立起,直插云霄,就像从一只巨大的剑匣里拔出的一柄利剑,必须昂起头,倒退好几步,才能看到碑顶。朵朵白云从碑顶悠然飘过。看见18个熟悉的镏金大字,父辈们的音容笑貌扑面而来,我止不住泪水奔涌,泪流满面。搀扶我的两个叫我姑姑的小姑娘,拿出面巾纸要帮我擦,被我轻轻推开了。她们不知道,我久久忍住的泪,就想在这个时候哗哗地流出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另一面碑。那是立在几棵松树下的烈士名录碑。我走过去看这面碑,仔细辨认碑上刻着的姓名。然而,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把粗糙的碑面侵蚀得斑斑驳驳的,我没有读出一个完整的名字,甚至一个完整的字。这让我心生悲凉,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瞻仰完烈士纪念碑和烈士名录碑,在一个能看见塔卧全貌的位置,我默默站了一会儿,眺望了一会儿。永顺在湘西不算发达,偏僻的塔卧与我几十年前来寻访时看到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浮在眼前的仍然是一片片鱼鳞般的黑色屋瓦。往远处看,是层层叠叠的山,波浪起伏的岭,一缕缕灰白的雾在黛青的山色中缓缓地飘,分不清是炊烟还是云朵。这时候,自然而然,在我的脑海里蹦出了几旬诗,是在战争年代牺牲了6位亲人的毛泽东。1959年回湖南韶山故乡时写的: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去成都看红军哥哥

人老了珍惜亲情,犹如寒冬到来珍惜阳光。这种感觉在我进入垂暮之年,身体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感到越来越强烈。

我想四哥也一样。父辈们健在的时候,有他们的荣耀和恩威庇护着,我们常有书信往来,见面时亲同手足,但那时并不觉得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后来不同了,后来父辈们陆续离世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不觉中,我们自己也成了父辈。到这时才发现,做父辈并不像过去想象的那么美好,那么轻松。因为当你成为父辈,说明你也老了,生命开始枯萎和凋谢。伴随而来的是孤独,冷清,渐渐被人遗忘;身体也如洪水涌来时的堤坝,不断出现险情。时下流行抱团取暖一说,依我的看法,这种情况更多反映了老人的渴求。就像多年未曾出川的四哥,近些年就经常传来信息,说捷妹,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想不想回成都看看?有意思的是,他7岁参加红军,9岁参加长征,经历过枪林弹雨,虽然官没有当多大,但仍不失铁血情怀;到老了,如同变了一个人,把自己弄得儿女情长,文绉绉的,像个知识分子。

去年开春,四哥在电视台工作的儿子国荣来北京出差,特意到家里来看我。临别时,忽然认真地对我说,姑姑,是爸爸要我来看你的。他说他马上90岁了,没多长时间好活了,这辈子还想见到你。

听见这话,我的心里一阵战栗:可不是吗?岁月无情,1935年11月跟随我父亲贺龙从故乡湖南桑植刘家坪长征,14年后进军大西南时,又被他带到四川的那些亲人,比如跟父亲一起用两把菜刀闹革命和南昌起义的贺勋成爷爷、新中国成立后担任省检察院检察长的贺文岱堂叔,还有在红二、六军团战斗剧社拉二胡的我小姑贺满姑的大儿子向楚生,在红二、六军团警卫连当警卫员的我二姑贺戊妹的儿子萧庆云等几个红军哥哥,都去世了。现在活着的,只剩下长征时只有9岁的四哥向轩了,可他也到了风雨飘摇的年龄。

说话间清明节到了,听说四哥住院了,刚好要去成都看望一个身患重病的亲戚,同时给我父亲的爱将、成都军区第一任司令员贺炳炎上将扫墓,想到还能看看他,于是千里迢迢,我踏上了去蓉城的旅途。

到了成都,堂叔贺文岱的女儿贺南南、贺锦南、贺蓉南,父亲的爱将贺炳炎的儿子贺雷生、贺陵生等等红二代,还有许多我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红三代,早聚在一起迎接我,个个笑逐颜开。

去军区总医院看四哥那天,我不宣而至,既没有通知他的家人,也没有跟医院打招呼,甚至忘了他正经使用的名字。因为在我们家族中,提起他,从来不用真名实姓,而是直呼他简陋粗糙得上不了台面的绰号。在护士站查阅他的病房。我描绘了半天,说来看望一个老红军,他姓向,向前进的向,值班护士才如梦初醒,说你们是来看望向轩老首长吧?他住在走廊最里面那个套间,刚看见他下楼遛弯去了。

快90岁的人住院,还能下楼遛弯?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从住院部大楼下的花坛边突然被叫回来,看见我坐他的病房里,四哥有些懵,有些不知所措,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几年不见,我发现他老多了,圆溜溜的脑袋上长出一块块老年斑,油亮的额头上冒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坐下后,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在不停地抖。看得出,对我的到来,他是高兴的。脸上露出明媚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我没有叫他四哥,他也没有叫我捷妹,当面我们没有这种习惯。相隔两三米远,因陪同我的人和陪护他的人都是转着弯的亲戚,见面相互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我和他反倒被晾在一边。而且他耳朵背,别人说什么都当同他说话,不时含含糊糊地应和着。这期间,我看见他不时偏过头来看我,对着我笑,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像执意要从我的目光里,我的身上,找回我的过去和他的过去。

朋友们可能沉不住气了:我为什么叫他四哥?他为什么7岁参加红军,9岁参加长征?这诸多的疑问,我知道,我必须做交代了。

是这样:他是我父亲的亲妹妹,我壮烈牺牲的小姑贺满姑的儿子。相信湘西的人都听说过。当年在我们的故乡桑植洪家关,面对各种各样的黑势力,恶势力,不仅我父亲贺龙,而且在他之前和之后的整个贺氏家族,有一个算一个,都充满血性,疾恶如仇,与黑暗统治不共戴天,从不怕赶尽杀绝,亡命天涯。比父亲小12岁的贺满姑当然也是这样一个人。我父亲跟定共产党,在南昌发动八一起义后,为防止反动派疯狂报复,她跟着比她还强势的我大姑贺英,取出北伐时我父亲从武汉捎给他们的枪,上了桑植鱼鳞寨。我父亲1927年冬天又一次回到湘西拉队伍,她们帮着他征兵筹粮,看家护院,俨然把父亲创建的红四军当成贺家的子弟兵。可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丈夫向生辉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凡事都由她出面并担当。她的两个大些的儿子向楚生、向楚明,早年被我父亲送到上海保护起来,后来回到湘西当了红军。家里还有三个较小的。三儿子向楚才只有5岁,四儿子向楚汉只有3岁,五女儿生下来8个月,名字还没有取,家人叫她“门丫头”。上了鱼鳞寨后,她把三个孩子变换着交给不同村落的亲友看管,时常下山来看他们,和他们同床共枕地住几天,尽一个母亲的职责。

1928年5月,我父亲率领部队在石首、监利一带作战,面对白军的猖狂反扑,贺满姑带着三个孩子转移到邻县永顺周家峪一个叫段家台的村子里,被桃子溪团防头子张恒如打听到了,立刻派兵包围他们藏身的地方。经过激烈抵抗,双手挥枪的贺满姑子弹打光了,连同三个孩子一起被抓走了。团防把她和三个孩子押回桑植,交给了驻桑植省军处置。被我父亲和贺家人逼得急红了眼的敌人,不放过这个炫耀功绩的机会,一面大肆宣扬逮住了“共匪”头子贺龙的亲妹妹,一面用尽酷刑,逼迫贺满姑引诱大姐贺英带领队伍下山。满姑宁死不屈,在三个孩子被贺英通过堂嫂陈桂如用重金赎出去后,不惜上断头台。

贺满姑死得很惨,是被凌迟而死的,这种死法在民国早已绝迹了。那年9月19日,敌人在桑植城外的校场坪埋下一根木桩,横绑两道木杠,强行剥去贺满姑的衣服,分开四肢,将她赤身露体地绑在木桩上。刽子手用锋利的尖刀,先割下她的乳头,再一刀一刀剜她乳房上的肉。用了两百多刀,割掉她两个乳房。接着从她的脚脖处开始往上割,一刀一刀把身上的肉割下来。腿部的肉割完了,剐她胳膊上的肉,每处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再接着用最下流的手段,将尖刀捅入她的下体,拉出她的肠子和内脏。受尽折磨的满姑疼得嘴唇都咬烂了,到这时才咽气。最后,敌人砍下她的头颅,在城门上挂了30天。

桑植县档案馆至今保存着贺满姑被凌迟的照片,其中一幅定格在她的双乳和大腿上的肌肉被割去后的瞬间,惨不忍睹。我在电脑上查阅资料,无意中发现有人把这张照片放在网上,不信你去百度一下。

贺满姑牺牲后,贺英接回她的三个孩子,把最结实又最淘气的向楚汉放在自己身边。贺英没有后代,3岁的贺楚汉在失去母亲的怀抱后,投入大姨的怀抱,失声叫她妈妈,被贺英紧紧搂在怀里。

向楚汉就是几十年后坐在我面前的向轩,我没问过他什么时候改的名字,为什么改名字。可我知道,他还在他满姑肚子里的时候,就随母亲打游击,风餐露宿,出生入死;3岁时,敢抽出母亲腰里装着实弹的枪,由满姑手把手教他射击。因为在满姑四个儿子中,他最小,所以我们叫他四哥:又因为他小时候胆大过人,调皮捣蛋,常有出格行为,湖南人又爱又恨地称这种孩子为痞子。几年后,他来到我父亲身边,我父亲觉得叫他的大名太生分了,随口叫他“四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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