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最后时刻

公元2016年7月16日零时3分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无力地闭上沉重的眼睛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人世。虽然按年龄计算，母亲已是高寿，享年89岁；虽然母亲得的是绝症，世界上还没有治好恶性淋巴瘤的先例；虽然我们尽了全力为母亲救治，姊妹六个轮流精心地护理母亲，有时候感到身心疲惫，但是当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碎了，撕心裂肺地疼痛，泪流干了，魂不守舍，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神来。

母亲一生勤勤恳恳，做事认真从不马虎，年轻时村里的红白喜忧事都替人张罗，在村里是一个精通理俗、知情达理的明白人。直到母亲弥留的最后时刻，母亲的头脑意识仍然十分清醒。也许母亲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人世，临终的前两天，她用浮肿而又无力的手拉住大姐，对她的后事做了认真交代，告诉大姐她咽气后衣服怎样穿，鞋子上的盘绳怎样系，关门纸怎样烧，入敛时大哥要抱头，大姐要捧脚……该嘱咐的全都嘱咐了大姐。在细致的母亲心目中，祖宗留下的习俗不可破，只有一切按照习俗要求办，她走后儿女子孙才能平安无恙。这就是母亲的最大心愿，活着的时候要看到儿女子孙平平安安，走后也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顺顺利利！

母亲一生吃苦受累，为拉扯我们姊妹六个长大成人，她用她那瘦弱的身躯支撑起一个大家庭的天。父亲在外工作，那时的工资水平非常低，基本上照顾不上家，虽然父亲是一位勤劳的人，每次回到家里，都忙着喂猪积肥，帮助母亲干家务，但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几乎还是要母亲一个人撑着。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一年四季一天三顿吃的都是瓜干面窝窝头，即使过年过节也很少吃上白面馒头，一年到头吃不到几顿可心的饭，还常常缺油少盐。但即使这样的苦日子也很难维持下去，由于家里的孩子多，我们小姊妹四个全都上学，大哥结婚后早早另立了门户，只有大姐一个劳动力挣工分，几乎年年缺粮。缺吃少穿的生活为难着母亲，母亲跑东家借西家，借大娘家里一袋瓜干，借大婶家里几瓢面，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一天天地往前熬着过。好在母亲一生为人善良，街坊邻居都乐意接济母亲。

二哥经常回忆起他和母亲的一段苦日子。大姐出嫁了，二姐和三姐在外地上班工作，我上中学走了，二哥高考完边干农活，边在家等通知，和母亲两人在家生活，三个月的时间母子俩没有吃过一滴油，很少有菜吃，偶尔做菜也只能用白水炖。每当提起这事，母亲都是泪流满面，总是亏欠地说：“咱们家穷啊，让你们姊妹几个跟着爹娘受苦了。”

母亲是位裹脚妇女，加之身体有病，重体力活干不动，可是母亲心灵手巧，有一手缝纫的好手艺，四周村上的人都找母亲做衣服。为了能多挣点使生活好一些，母亲从早忙到晚，有时候彻夜不眠。苦难的生活让母亲养成了十分节俭的习惯，即使我们都长大工作了，条件变好了，母亲也非常节俭，她经常告戒我们：“日子再好也不能忘本。”随着母亲年龄的增长，我们也一个个长大离开了母亲的身边，或在外地工作，或嫁到外地，父亲去世后，只有母亲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为了让母亲颐养天年，我们决定请个保姆照顾母亲的生活，但是母亲坚决不同意，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坚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有时还替在农村的大哥干些农活。她总说：“你们有再多的钱，也是辛辛苦苦地挣来的，我能活动，就不愿意给儿女增添负担。”

母亲一生就是这样不图回报地为子女着想、节俭着。生前是这样，走后也要安排好不让孩子为她多花一分钱。母亲了解大哥的性格，大哥没文化，有时处理问题简单，加之受眼下农村婚丧嫁娶大操大办之风影响，大哥想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面些。母亲为了阻止大哥为她的丧事大操大办，临终的前几天，母亲让我把舅舅叫到她面前，喘着大口大口的粗气认真地进行了嘱托：“弟弟，你一定要按照我的意思办，我得病一年多，孩子没少花钱，孩子们也不富裕，丧事该俭就俭，不能再让孩子做难。棺材要一般的，少通知些亲戚，招待酒席不比人家差的也不要攀比好的，比一般的多加两个菜，毕竟你两个小外甥在城市工作拿工资，别让村里人笑话。你姐夫走时有我在，丧事我掌握着，我走后你千万要看住你外甥，按我说的办……”

母亲啊，母亲，生前不让儿子为您厚养，走后也不让儿子为您厚葬，您让儿子怎样回报您的养育之恩？！让儿子拿什么慰籍自己的心啊！

母亲一生为孩子操碎了心。小时候母亲含辛茹苦养育我们一天天长大，苦口婆心教育我们怎么做人；我们长大成人了，参加工作了，母亲仍然放心不下在外地的孩子，每次打电话都嘱咐我们要按时吃饭，抓好孩子的学习，在单位要听领导的话，从农村出去不容易，一定不能犯错误。

小时候二哥有严重胃病，胃病犯了一疼就是几天，疼得厉害时在床上打滚，母亲一边请医生给二哥看病，一边心疼地流泪，可就是没办法根除二哥的胃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再犯。为了把二哥的胃病治好，母亲四处打听治疗胃病的偏方，不知道谁告诉母亲吃一种鲫花鱼可以根治胃痛病。那时候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钱给二哥买鱼吃呀！但是母亲想尽千方百计，还是给二哥买了几条鲫花鱼。二哥吃鱼的香甜样子，我在一边默默地站着看，心里哪能不馋呀。母亲走到我身边，内疚地对我说：“你哥哥有病，这鱼是给他治病的，咱家没钱，要不就多买几个，也让你吃。等过年的时候，让你多吃点好的。”其实，六个孩子个个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我12岁时和哥哥玩耍摔断了腿，父亲请来接骨先生给我正好后，用白布一层一层缠裹起来，再用砖把那条摔断的腿码在床上，一点也动弹不得。开始几天钻心地痛，白天黑夜哭叫不停，母亲一会也不离开地守在我身旁，我哭母亲也跟着流泪。为了分散我的痛苦，母亲把买火柴和盐的钱拿出来，让大姐花了三毛八分钱给我买了个万花筒玩具……苦难的生活，让母亲为子女操碎了心！

母亲虽然一字不识，但是对我们的学习却要求非常严格。母亲有一个梦，几个大的孩子没有赶上好时光，希望我们两个小的通过努力学习改变命运，成为她的骄傲。哥哥学习成绩好，学习也自觉，母亲基本上不用为他操心。我从小调皮，不爱学习，母亲把心思都用在我身上。为了我的学习，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过我多少次，我记不清了，挨了多少次打，我也数不清。有一次我和小伙伴逃学，没有去上课，母亲听说后非常生气，用棍子打我、饿我，后来又耐心地劝说我，待我明白了学习的道理后，母亲才把饭端到我面前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母亲常说：“培养孩子就像种树，在长大成才的过程里，长出横枝乱刺，该砍就得砍，不然成不了才。”正是在父母的慈爱严教下，我考上了大学，才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值得自豪的是，我和二哥都上了大学，在当时农村一个贫困的家庭能够出来两个大学生，是非常荣耀的，母亲的梦总算圆了。母亲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也算是儿子对母亲养育的回报吧！

母亲对儿女总有操不完的心，临走时母亲还在牵挂着每个孩子。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大哥，大哥虽然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但是家庭的烦事较多，四个孩子负担重，农村收入低，大嫂又得了痴呆病，临走时，母亲流着眼泪对大哥说：“别管遇到啥事，你都要想开了，别往心上搁，这个家就靠你撑着，要是你有三长两短，日子真就没法过了。”同样，母亲也最牵挂我，母亲知道我爱面子，她没有当面嘱咐我，而是把我托付给了哥哥和姐姐，告诉他们我是家里最小的，从小受宠惯了，平时粗心大意，让他们多照顾她最心疼的小儿子……

母亲啊，母亲，您一生为儿女操碎了心，临走还让您这样牵肠挂肚，不能让您放心地上路，儿子有罪啊！

母亲一生为人善良，节济穷人，知恩图报，通情达理，把美好留在了人间。记得小时候，农村要饭的特别多，虽然家里缺粮少吃，每每有要饭的上门，母亲都毫不吝啬地把窝窝拿给他们吃。好多年前，村里有个大嫂疾病缠身，家里特别穷，把仅有的钱都用在买中药上，哪里舍得再买糖甜口呀！母亲听说后，把姐姐给她买的舍不得吃的一把糖块送给了那个大嫂。“没有俺婶子给的那把糖块，那能喝下中药去，真是婶子救了俺的命！”大嫂这样说。其实，在母亲一生中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了，母亲常说：“好亲戚不如近邻居。”邻居有困难她帮，亲戚有难事她帮，远门的有难她也帮，母亲一生接济了不知多少人。村东头有个小三子，兄弟五个，家里穷，父母为了给他们兄弟娶媳妇欠下一身债。那年小三子结婚后，连过年都犯难，母亲听说后，给送去了过年的干粮和面粉，就连葱姜都没忘记给他带上，嘱咐小三子过年要好好吃顿饺子。母亲的乐善好施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办丧事是不能借别人东西的，那样会给人家带来不吉利。恰恰在母亲下葬砌坟时，大哥准备的水泥不够。这几年小三子在村里办了个水泥板场，生意非常红火，小三子听说后，二话没说，把搅拌好的水泥一车车地往母亲坟墓上送。事后我们要给小三子钱，说这是母亲的丧事，水泥不能白用，免得给他的生意带来晦气，小三子坚决回绝地说：“婶子一生乐善好施，帮了不少街坊邻居，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婶子给俺送油送面，俺哪能忘了她老人家的恩情啊！婶子这样的好人活着时帮衬穷人，走了在天堂也会保佑俺的。”……

母亲一生帮了好多人，她从不图回报，但是母亲却永远记得回报帮助过她的人。“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母亲没文化虽然不会这样说，但是母亲恰恰是这样做的。小时候村西大奶奶家有个石磨，因为我们家里孩子小，每每到大奶奶家里推磨磨面，大奶奶都一边替母亲照顾着孩子，一边给筛面，有时候大奶奶还让她的孩子（我们称为二叔和二姑）帮着推磨，从此母亲和大奶奶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母亲把大奶奶当做自己的老人，不仅逢年过节孝敬大奶奶，平时有点好吃的也往大奶奶家里送。母亲是大奶奶最信任的，大奶奶死后把她的小女儿，也就是我们现在的二姑托付给了母亲：“从小她就没了爹，大哥大姐又都走了，只有个聋子二哥，心里有话没处说，你要把她当成亲妹妹，想着常去看看她。”母亲一直把大奶奶的嘱托放在心上，年轻时经常自己去看望二姑，后来走不动了就让姐姐去看二姑，二姑的生日她记得非常清楚，每年二姑过生日她都提前买好东西，让姐姐给二姑送去。当然，二姑也把母亲当做亲姐妹，母亲走时二姑哭得很伤心。

母亲一生都在用自己的善心践行着她为人的善良。临终前她还不忘嘱咐大哥：“你们弟兄三个，两个弟弟在外地，自己一个人在家，有事多给长辈商量；你媳妇脑子不管用，有得罪街坊邻居的，你要求人家原谅她，千万别向着她；平常要多为人，有事大家才愿意帮衬……”

母亲啊，母亲，一字不识的您，却拥有大海一样的胸怀；不知道大道理怎样讲的您，却件件事情按照道理的要求办；曾经苦难的您，却毫不吝啬地接济了好多比您更穷的人！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母亲非常知足目前的生活，可是我们却拿不出半点办法留住母亲。虽然母亲十万分地不愿意离开我们，但是当面临死亡时，母亲又显得是那样的从容。母亲躺在病床上，看到母亲一天天地消瘦，我的心有说不出的酸痛，母亲看到我为她难过，开导我说：“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规律，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不得病哪能死人呀。娘走了要照顾好自己和家庭，真的来世有缘下辈子还做你的娘，不用为娘难过。”

母亲啊，母亲，您走完了苦难的慢慢人生路，在生死面前您又是这样的从容，我想知道天下父母都像您一样吗？！娘，您是最好的娘，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还做您的儿子！

……

母亲是位平凡的母亲，她却用一生的平凡诠释了母亲的伟大！母亲是位平凡的农村妇女，她却用一生的平凡做人诠释了人生的价值！

“好人定有好报”。母亲的一生善良，也许真的感动了上天。我们定下了母亲出殡的日期，后来查看了天气预报全天有中到大雨，我们担心万一下大雨，母亲的棺材可怎么下葬呀！但是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出殡定下的日子不能改。我们的担心多余了，母亲出殡那天上午晴间多云，7月的天也难得那天格外凉爽，中午母亲顺利下了葬。顺利地送走了母亲，估计远道的客人也都回到家了，下午四时整，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村里人都说母亲一生善良，修行得好，这是老天对她的眷顾！我相信，老天真地被母亲的善良感动了！

安息吧，母亲，您的一生老天给了最公平的评价，老天挥泪为您送行！安息吧，母亲，您一生的善良，孩子一定延续传承！安息吧，母亲，您的最后嘱托，儿女都照此办理！ （本刊记者 张同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