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沈淦(发自江苏南通)
一人贪腐,祸害全家
文_沈淦(发自江苏南通)
元载是凤翔岐山(今陕西岐山)人,出身可不大“高贵”。《新唐书》里说其父姓景名昇,一个姓元的王妃有田在岐山,景昇因替其管理租税等颇有功劳,便请求王妃“冒为元氏”。《旧唐书》里更说“载母携载适景昇”,如此看来,元载真正的父亲究竟是谁,简直已无从查考了。而景昇又“不理产业”,终于导致“家贫”。
元载之妻王蕴秀可就不同了,新、旧《唐书》与《资治通鉴》中都说她是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的名将王忠嗣的女儿。元载年轻的时候多次应过乡试,不过都没能考上。但奇怪的是,这个困窘潦倒的穷书生竟被王蕴秀的父亲看中了,并将女儿嫁给了他。
这对夫妇的故事,前期可谓励志,然而得志之后,他们却日益骄纵,忘记了原则底线,终于落得惨淡收场,其中的教训,今人不可不察。
元载大概是招赘进了王家,时间一长,渐渐地受到冷落。王家的人起先对他还只是偶尔冷嘲热讽,到后来竟恶声相向、视同奴仆了,尤其是王家那些姊妹们,更是“以载夫妇皆乞儿,厌薄之甚”。在这种情况下,蕴秀劝丈夫道:“何不继续学习呢?奴家积蓄了一些妆奁首饰,可以全部拿出来,让你作为购买纸墨的费用。”
于是,夫妇俩携手来到京城。其时是唐玄宗李隆基天宝年间,玄宗皇帝崇奉道教,下诏求取精通《老子》《庄子》《列子》《文中子》四家学说的学者。老、庄是道家的代表,恰巧元载对道家典籍尤为精通,于是,他应诏撰写的策论文章便被列入“高科”,由此而授职为邠州新平县尉,从此步入了仕途。
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避入西蜀,其子唐肃宗李亨即位后,元载由于“智性敏悟,善奏对”,深受肃宗器重,被提拔为户部侍郎、度支使并诸道转运使,管理国家财政;又由于元载结交了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李辅国,不久即入阁拜相——升任中书门下平章事。此后十多年,他的官位虽然也有些变动,如迁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集贤殿大学士,加银青光禄大夫等,宰相的职位却一直没有变。
唐肃宗死后,其子代宗李豫即位,不久便派人刺杀了骄横专权的李辅国,元载也参与其中出了一些力。后来,另一个掌握军权的宦官鱼朝恩,不但与元载的关系不好,还“骄横震天下”(《新唐书・元载传》),严重地威胁了皇权。元载请求代宗除掉鱼朝恩,代宗“畏有变”,迟迟不敢动手。元载便结交了鱼朝恩的爱将作内助,终于成功地杀掉了鱼朝恩。从那以后,他更加受到代宗的信任,“贵盛无比”。
于是,元载广建楼台亭阁,交游权贵,踌躇满志,渐渐地学会了傲慢,一般的宾客往往被阻挡在相府门外,想见其一面而不可得。由于元载位高权重,王家的亲属们纷纷前来谒见并祝贺,蕴秀将他们都安置于闲院之中。忽然碰上一个大晴天,蕴秀于西院挂晒青紫绦带,共四十条,每条长三十丈,下面又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二十只金银香炉,炉内焚着名贵异香,以薰绦带。蕴秀则故意带着诸多亲戚到西院散步。有亲戚不识绦带为何物,询问婢女,婢女们答道:“今天是我家相公与夫人在曝晒衣服啊。”蕴秀则对王家姊妹们说:“没想到乞丐夫妇竟然还置办了一点家私。不过,这都是些粗劣货,你们可千万别见笑啊。”诸姊妹们都很羞愧,没几天便都辞别而去。
蕴秀经常将衣服、器皿、首饰等分给外人,唯独一丝一毫也不给骨肉姊妹。有长辈劝她几句,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说:“实在是当年所受的羞辱太深太重,令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啊!”
元载当上宰相后,随着权势的膨胀,贪欲也与日俱增。首先,由于皇帝的长期信任,他便飘飘然,目空一切地认为“文武才略莫己若”,满朝文武大臣的“才略”,没有一个能与自己相比!他恰恰忘了,自己之所以受到皇帝的长久信任,除了确实有才、有功,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在李辅国死后,又结交了——更准确点说,是用大量金钱收买了一个重要的宦官董秀,让董秀专门刺探皇帝的真实想法并悄悄地告诉自己,因此元载在皇帝面前奏对议论“无不谐契”。
由于单凭主观想象,率意而为,这位元丞相在文武百官奏章上的批示多有“谬舛”,简直可以说是错误百出了,有关部门自然要给予驳斥,加以阻挠。元载便施展神通,从皇帝那儿请了一道圣旨:但凡六品以下官员的奏章等,宰相批示后,有关部门不必再复核了,直接照批示办理吧。这样一来,他才真正地权重一时了。
有了权,又缺乏有效的监督与制约,不以权谋私、不滥用职权才怪。元载将许多具体事务委托自己亲信的两个主管文书卓英倩与李代荣办理,又纵容几个儿子借自己的权势收取贿赂。结果,无论京师要职还是地方大员,忠良正直之士都受到排挤与倾轧,贪鄙谄佞之徒则得到提拔与重用,以致凡是想在仕途上有所“长进”或者想办成什么事情的,不去结交元家子弟,就要请托元之“秘书”。
且看元载的腐败业绩:首先看住房。元载在长安城中开有南北二甲第,室宇之宏伟壮丽,室内陈设之豪华奢糜,冠绝当时;近郊建有楼亭台榭,而城南之“膏腴别墅,连疆接轸,凡数十所”,元载却还不满足,甚至欲借替朝廷营建中都之机扩建私宅。再看穿着及其余消费。元家的婢仆,身着绫罗绸缎的就有一百余人;域外进贡的奇珍异宝,大多汇集于元宰相的门下,名姝异乐,连皇宫中没有的,元宰相家也一应俱全;其余资财货物,不可胜计。据《资治通鉴》第二百二十五卷所载,元家被抄时,仅胡椒一项,就多达八百石。抄家前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地上书揭发其罪行。元载得到消息后,玩弄权术,将这些人全都杖杀于衙署之中。从那以后,道路以目,再也没人敢随便议论“载之短”了。
由于元载“权倾四海”而又日益骄纵,连唐代宗也看不下去了。新、旧《唐书》记载,由于元载是两朝重臣,身居相位多年,又有除掉鱼朝恩的大功,唐代宗开始时还想保全君臣之间的名分,曾借元载单独晋见之际予以训诫,然而元载却不以为然。
宾客中也有人以词赋讽劝,并告诫他长此以往将很危险,元载一度颇受触动,甚至流下了眼泪。然而,要久尝腐败甜头的人放弃既得利益,谈何容易!元载始终“不能悟”,直到最后“众怒上闻”,代宗才终于下了决心,下诏将他处死;那与元载联系密切的宦官董秀及元载的两个“秘书”卓英倩与李代荣,也一并被杀掉了;因与元载过从甚密而受到贬谪或治罪的官员“凡数十百人”。元载临死的时候,还希望少受些痛苦,请求行刑官员道:“愿得快死!”行刑官员却道:“相公必须稍微受些污辱,万勿见怪!”说完,脱下肮脏的袜子,塞进其口中,然后“杀之”。
王蕴秀呢,新、旧《唐书》都说她“悍骄戾沓”“狠戾自专”“素以凶戾闻”;《旧唐书》还说她“纵其子伯和等为虐”,而这个元伯和又“恃父威势,唯以聚敛财货,征求音乐为事”。结果,王蕴秀及元载的三个儿子元伯和、元仲武、元秀能都被处死了。除了这三个儿子,元载还有一个女儿,从小就到资敬寺出家为尼,法名真一。元载死后,她也被“没入掖庭”。
而晚唐范摅所撰的《云溪友议》中,对王蕴秀的结局却有着与正史不一样的描写:当元载受到处置时,她请一高姓丞相替她到皇帝面前委婉致辞谢罪。唐代宗知道她是一个才女,同意免其一死,令她进宫廷担任一名女史官,记载宫中一些事务。当高丞相将这一消息转告给她时,蕴秀叹道:“我做了二十年节度使的女儿,当了十六年当朝宰相的妻子,谁能到宫廷之中去书写那些长信昭阳之事呢?两者相衡,还是一死为幸啊!”坚决不肯从命,在《云溪友议》中,含含糊糊地给了她两种结局:“或曰上宥连罪,或云京兆笞而毙矣。”
不管是哪种记载,王蕴秀的最后结局都可谓不幸,然而,纵然再怜香惜玉,谁又能挽救她呢?她长期处于巨贪大蠹的腐败窝中,犹如身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其本身也是个既得利益者,并且曾在腐败窝中推波助澜。何况,像王蕴秀这样长期养尊处优而又个性鲜明的才女,一则不能入皇宫忍受他人吆来喝去,二则不屑卷入残酷的宫廷斗争,三则丈夫与三个儿子都被处死,一个女儿以“罪犯家属”的身份而被没入宫廷,家又被抄了,与娘家的关系又很僵。她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平心而论,元载夫妇固然可恶、可恨,有可死之罪。然而,元载不过是一介书生,如果有人可以“执箠以鞭笞之”,让他悔过自新,他也不会养成大恶。反观今天许多落马的高官,不也是因为没有了监督,肆意妄为,最后迷失了自我,滑向腐败犯罪深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