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向阳
二表叔瑞祥已经老了,真的老了。
二表叔年轻时当过兵。他们村里有个姑娘叫大风,隔几天就往部队给他邮一封信。可是,大风的父亲陈老歪硬是将大风许给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瘸儿子。二表叔听说这事儿,拎着一杆步枪就往火车站跑。连长带人把他五花大绑回去,给了很重的处分。半年后,二表叔就复员滚回了老家。
二表叔看见大风时,那女人的肚子上仿佛被扣了一口大锅。仅仅一瞬间,他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大风也看见了他,心里一哆嗦,泪水弥漫了那张浮肿的脸。
二表叔四下搜集东西,在屋里鼓捣了好几天,把门插得死死的。舅姥爷以为他得了怪病,急得直跺脚,连连说:这孩子,算是毁了。
夜里,外面刮起了冷飕飕的风,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二表叔跳出了屋子,雄赳赳地站在院里,稳稳地举起一个长家什,朝天上瞄了瞄,几粒钢珠便飞了出去,发出通通的声响。院里顿时鸡飞狗跳。舅姥爷被惊醒,披着黑棉衣跑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舅姥爷哆嗦着嘴唇问。
二表叔诡异地笑了,说:我想把星星射下来炒着吃呢。
舅姥爷想把那家伙夺走,手却被烫了一下,大叫着退了回去。
那时,农村正搞生产队。二表叔白天没精打采的,夜里却常拎着猎枪和手电筒往后山跑。舅姥爷不放心,有一回偷偷跟了出去。
后山绵延数十里,奇峰峻岭一座挨着一座,长了很多大树和蒿草。借着月光,舅姥爷见儿子伏在一块大石头后,不紧不慢地举起了枪。通的一声,前面有个野兔栽在那里。二表叔嗖嗖地窜过去,拎起了兔子。舅姥爷黑着脸跟过去。二表叔没等回头,就把枪管顺了过来。
你干啥?舅姥爷惊恐地喊道。
二表叔的手一哆嗦,把猎枪放下了。
之后,舅姥爷气呼呼地责问二表叔:你以前打的兔子都哪儿去了?二表叔说:我拿到集市卖了一些,剩下的送人了。舅姥爷又问:这好东西送谁了?二表叔不再言语。舅姥爷举起旱烟锅砸过来。二表叔像个石头似的一动不动。舅姥爷的脸憋得跟紫茄子一般,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陈老歪的腿一个月前在队里摔坏了。生产队长春旺去他家串门,看见小风正在外屋往嘴中塞煮熟的兔子肉。春旺笑了笑,朝里走去。陈老歪脸色苍白地躺在那儿,下身盖着件破被子。春旺盯住他的眼睛问:老歪,小日子过得不赖呀。陈老歪啊了一声,慌忙在嘴角抹了一下,说:队长,你说啥呢?我不明白呀。春旺拍了一下炕面,喝道:你好大胆子,还偷摸着养起兔子了,这可是资本主义尾巴!陈老歪吓得眼泪都下来了,把实情说了。
傍晚,春旺把二表叔单独叫到了生产队。他先用政策恐吓二表叔,又叫他以后给他打兔子吃。二表叔却没有答应。
几天后,村里开了批斗大会。二表叔的脖子下系了一只死野兔,被人揪着到处游街。他的手里拿着一面铜锣,走一阵就敲一下,喊一声:我是懒汉,大伙别跟我学!二表叔迈着疲惫的步子,嗓音越来越沙哑。那只死野兔身上还淌着血,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脚面上。二表叔一脸迷茫,竞没有察觉。他突然发现人群里有一双泪眼,竟是大风。
生产队解散了,大风和瘸男人的婚姻也结束了。二表叔已经当了爹,却想死灰复燃。舅姥爷把镰刀架在脖子上,愣是将儿子唬住了。二表叔从此养成了酗酒的毛病,喝醉了就拎着猎枪在街上跑来跑去。派出所接到举报,把他的猎枪没收了。二表叔骂了警察几句,被拘留了好几天。回来后,他简直变成了闷葫芦。不久,大风再次嫁人了。
向上边反映的人就是二表婶。
二表叔死后,我去了一趟。他家的灰墙上画了一支长长的猎枪,蒙着些许尘土。但是,我看得清,那就是一支猎枪。
出庄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叫大风的女人,她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嘴里不住地叨咕着:你这傻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