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吕梦 文 | 薛珊
父母在 不远游
口述 | 吕梦 文 | 薛珊
When Your Parents Are Alive, Do Not Travel Far
很多人会问我,在珠海生活二十多年了,为什么不说粤语?
十一岁刚到金湾的时候,草堂机场生活区的邻居全说着不同地方方言,学校的同学也都是说着普通话,在家里跟自己的父母也说着家乡话,甚至到现在,他们已经离开家乡二十一年,都还是乡音未改。身边的朋友都是跟我一样,都来自不同的城市,大家在之前的故事各有不同,但都是跟着自己的父母到金湾来寻求更好的发展和生活。
父母早我一年离开家乡,那是1995年,那年我正处小学最后一年。突然有一天,父母就把我放到了爷爷奶奶家,让我好好听话。离别来得突如其然,因为父母的工作形式,从小我便习惯了离别。每一次遇上他们俩都有飞行工作的时候,都会把我放在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家。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会是那么久,听说他们这次不是飞到一个城市,而是坐火车再转大巴到达一个小渔村。
已经懂事的我,在爷爷奶奶口中知道了父母此行的原因,据说那个靠海的小渔村需要他们这样的人才,那里是特区,能有更好的发展。搞文化出身的爷爷经常把“父母在,不远游”挂在嘴边,但是每次收到父母寄回来的信,都会认认真真地看上好几遍,奶奶总是说让爷爷别担心。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需要担心什么,只是盼着父母能早点回来。
所有关于等待的故事都是平淡无奇的,最终时间就把一切击倒。爷爷奶奶也有告诉我,父母在那边安顿好之后,就会来接我过去,到时候我们就会一家团聚了。我当时只有一个疑问,向年迈的他们脱口而出,“那你们呢?”爷爷奶奶只是笑笑,不多说什么。
父母在我即将升入初中那年暑假,把我带到了金湾。从老家出发,长时间火车上的奔波,加上气候的不适应。一下火车,我不争气地就吐了。爱干净的母亲,用随身带的报纸将我的呕吐物收拾干净。潮湿闷热的空气,肩摩踵接的人流和车辆,听不懂的方言充斥着我的大脑,这就是我们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城市,是我们要回的新家吗?父亲回应了否定的答案。
父母拖着沉重的行李和病怏怏的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一个售票窗口停下了,因为语言不通,对方冷漠的眼神和刺耳的声音,父母都一一接受了,说了好久才买好下一个旅途的票。当时父亲衣服上的汗渍慢慢晕开,母亲永远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因为颠簸劳累出现了几缕凌乱的痕迹。当时我非常不理解开飞机的父亲,为什么不能直接开飞机把我们从家乡接到我们的新家,而是要大费周折地坐火车、坐大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被这个社会所打磨的样子。我想,在大巴上,我是哭了。
已经记不得是几点钟,又换了一次车,我不耐烦的情绪越来越需要一个爆发口。现在想想,当时父母一定也很累,他们之前还经历过一次这样舟车劳顿的旅途,不,他们的工作就一直是在旅途中。每次的飞行,都是一次胆战心惊的旅途,丝毫不敢松懈。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才明白的道理。
初到金湾,我不是很理解父母的决定。
“在多年前,金湾还是一片海滨滩涂,广阔的土地上分布着水塘、草地。1996年的航展让这里一下子成为焦点,人流不断地涌入,金湾的蓝天成了飞机们的乐园。因为家住得近,父母也特别感兴趣,我们全家都没有错过一届航展,家乡的亲友也会特意来看航展,这简直成了我们家的一件大事。”
在多年以前,金湾还只是一片荒凉的海滨滩涂,广阔的土地上分布着蕉林、水塘、草地,完全不见“城市”的踪影。去上学,还要统一坐机场的大巴,才能到学校。全家到市区游玩,基本上都是要准备两天的行程,一般的时间都用在路途上。回家路上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在金鸡路口转车,能熟悉看懂机舱雷达表的父亲,竟然对于公交车的站牌表示不解,等201路公交车一到站,父亲马上冲上去问司机是不是回三灶的方向,确定无误后,我们一家再赶紧上车。那时候的公交车座位都还是铁质的椅子,很多本地人看到有空位置,也不会马上坐上去,这时候母亲就会先坐上,然后大声地喊我过去坐。虽然被当地人鄙夷的眼神刺激过,但我还是挡不住劳累,跟母亲挤在一个座位上,晃过珠海大桥,晃过我读书的金海岸中学,晃到草堂,我们的家。
从1996年,我们全家搬到三灶,到后来父母在小渔村的菜市场被骗,父母在我面前所表现的狼狈,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父母也会有不懂的东西,也有可能遇到骗子,也有可能因为语言不通而被歧视,也有可能过着简单平静却又缺少激情的生活。菜市场的故事发生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已经能听懂粤语了,但是旁人听到我跟母亲聊天时候的方言,还是用对付外地人的一套来牟取多那么几块钱的菜钱。明明旁边一个本地阿姨刚用一个价格买了同样的菜,轮到我们结账的时候,单价却贵了一两块,我着急要跟老板争论,母亲却示意我算了。“大家出来赚钱都不容易,我们少个一两块的没什么,有时候能让别人赚点钱就赚点吧。”明知被坑的母亲却这样安慰我。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包容的性格确实影响了我不少。
近水楼台先得月,每一届的航展我都没有错过,跟同学们比谁拿的航展纪念品多,谁收集的徽章多,我还记得那时候母亲把徽章别在自己的薄毛衣上,每天变着花样。而且几乎每届航展老家都会来亲戚,父母都会提前调休,家里面总是热热闹闹的。这几年三灶机场已经改名为金湾机场,金湾也建了航空新城,每两年一届的航展比以往更受瞩目,我们家从草堂搬到了商品房,从金湾到市区也方便了很多。现如今,我们一家的娱乐活动就是在金湾爬山、骑行和徒步,才发现原来这个曾经的小渔村有那么多迷人之处。
曾经老家有亲戚说,如果当初父母留在家乡,事业能达到的高度肯定是现在所不能比拟的,父母都只是用微笑应对这些疑问。确切地说,我跟大多数孩子一样,对于父母的工作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们在机场或飞机上工作,工作内容具体是什么,真的说不上来。高考报志愿的时候,父母有考虑过让我学习跟飞行有关的专业,征求我的意见,我单纯地认为他们的工作总是加班,一定很累,而选择自己喜欢的文科专业。
在我离开金湾,在广州读大学的四年,我逐渐明白了父母多年前的选择,并且很感谢他们坚持将我带在身边,让我能在处于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接受教育。这些年,金湾一直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次放假回家,那里日新月异的面貌都会让我震惊——高校的进驻让金湾这片新区愈发地注入新鲜力量;传统非遗项目的传承让金湾的历史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而身处其中的我们也在随之变化,潜移默化中的视野开阔让我获益匪浅,包容的城市环境,也让我能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
每个大四毕业生都会面对的一个问题,是留下来还是回去。我并没有像同宿舍的同学那样苦恼很久,毅然决然选择回到金湾,那里的青山绿水,是在哪都找不到蓝天碧水的家园,更何况,那里还有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