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伯江
从大历史维度思考东北亚地区和解合作
文/杨伯江
东北亚国家间关系渊源已久,丰富而复杂,它包含二战、冷战,但又远不止于二战、冷战。对东北亚地区国际关系而言,“历史”何其悠久,而且一直存活,历史基因对现实政治的影响重大而直接。在当今许多现实问题——无论是传统抑或非传统安全问题、地区热点问题、安全机制的缺失及构建、国家战略走向问题以及民族主义的碰撞、领土争端——的背后,都能看到“历史”的影子。 冷战后,本地区开始以非意识形态方式尝试融合,在走出相互隔绝、经济人员往来增多的同时,尚未完全消化的敌对与矛盾也日渐细碎化、具象化于现实,原有认知分析框架失灵,形势错综复杂,准确把握、妥善处理难度加大。
从全球视野看,东北亚合作或许正面临着又一个难得的战略机遇期。但是,本地区的任何合作都是在历史的延长线上展开的。这就要求政治领导人首先要有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政治敏锐性,谨慎、妥善处理好重大敏感问题,为合作创造出必要条件。东北亚需要实现与历史的“共生”,既要有仰望星空般的远大目标,又要有务实高效的政策举措,通过各领域合作成果的持续积累与相互了解的不断深化,最终走向建构主义所说的相互认知与身份认同的重构。
东北亚国家需要“与历史共生”。这包含两层含义:一是对东北亚地区的现实而言,历史因素将长期存在并持续产生重要影响。历史犹如画布,无论现实政治如何挥毫泼墨,都脱离不了她的底色。换言之,现实永远处在历史的延长线上。这是东北亚国家的“宿命”。二是政治领导人在处理现实政治问题时需要有历史感。具备历史意识,才能具备政治担当,才能处理好现实战略问题,东北亚地区的和解合作才能够真正实现。
东北亚地区历史悠久,文明具有连续性。历史上,在多个民族、多个国家长期多重互动的过程中,东北亚逐渐形成了文化上具有相似性、并存在密切经济联系和移民往来的综合共同体。“东北亚”的概念不仅是地缘的,更是文明文化、观念性的,也包括经济交往与人员往来等各个方面。其中,文化的相似性不仅证明东北亚地区具有内在相通的历史发展轨迹,而且是各国之间逐渐形成本地区特殊的地区秩序的基础。中国史学界研究成果证明,东北亚特别是其南部地区,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在周边关系中,东北亚历来是中国交往最频密、关系最发达的地区。从汉代开始,中华文明在由大陆中原向四周拓展的过程中,向北遭遇游牧民族的阻力,向西遇到阿拉伯文明的屏障,在航海技术欠发达的历史条件下(至少在宋代以前),与陆地相连的朝鲜半岛南部、“一衣带水”的日本建立往来、形成密切关系就成为自然的选择结果。东北亚地区成为华夷秩序的重要体现区域。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这种明显的地缘方向性,作为历史基因一直深刻影响到当今的中国对外关系。
国家间关系丰富而复杂,对后世的影响高度多样化。东北亚各国拥有友好交往的历史,具有文化相似性,同时也有过对立、冲突和战争。中日之间有过多次战争。东北亚国家之间具有很强的文化纽带,但地区秩序层面很少出现过稳定、持续的“一统”局面。日本长期游离于华夷秩序之外,除明朝时期一度正式进入外,在政治上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日本对该秩序若即若离,或侧目旁观,或正面挑战,并最终在明治维新后挑战成功。
东北亚国家之间有着长期的相互交融、相互学习的历史,但是也有相互隔绝的历史。同样以中日关系为例,从唐末到明初约500年间,中日之间几乎没有官方往来。德川幕府实行锁国政策200多年,对华往来再度断绝。二战后,在美苏冷战背景下日本被纳入西方阵营,与大陆中国长期隔绝,直至1972年邦交正常化。由于过往极少处在同一个秩序框架之下,中日之间缺少平等、对等交流与交往的历史经验,在观念意识、战略文化等不少方面“似近而远”。不仅中日关系,中韩关系、日韩关系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同样问题。
地区秩序曾经历从“一体”向“多元”的转变。在华夷秩序早期,无论观念还是政治上,东北亚地区都具有明显的同一性。在中国的示范作用下,各族、各国逐渐走向文明,形成相对稳定的国家形态。作为次生国家,中国之外的其他东北亚国家在发展过程中处处模仿中国,与中国具有同构的特点,包括政治体制趋同,这是各国认同中国主导的东北亚华夷秩序的观念与政治基础。
至清朝中叶,随着体系内各国的发展,华夷秩序模式被东北亚其他国家所接受,成为各国处理与周边国家或地区关系的基本模式,中国周边于是出现了一些“小中华”。16世纪末日本统一后迅速开始对外扩张,率先从内部挑战东北亚地区秩序的统一性。至1840年鸦片战争前,东北亚实际形成了多个中心、多重秩序体系交错并存的复杂局面。从外部环境看,欧洲在重建国家体系的同时,掀起对外扩张的高潮,至19世纪中叶逐渐建立起世界性殖民帝国体系。欧洲对历史的“纵向突破”和在全球的扩张,从根本上冲击并改造了多元中心并存、多个地区秩序并行发展的世界历史格局。日本一边面对的是咄咄逼人的欧美列强,另一边面对的是颓势尽显的东亚邻国,它最终选择了与欧美共进退,侵略、殖民、掠夺东亚邻国的道路。1874年入侵台湾标志着日本从东北亚内部对华夷秩序的摧毁,而甲午战争基本完成了它对该秩序的最后一击。
近代至冷战的历史,进一步加剧了东北亚地区矛盾的尖锐复杂性。近代以来,俄罗斯、美国成为东北亚地区主要外来介入者。俄罗斯的扩张激化了本地区列强争霸的矛盾,也直接开启了俄日领土争端的源头。二战后,东北亚成为美苏冷战对峙的前沿。冷战制造了东北亚的分裂,为区内各国带来新的矛盾、对立与冲突,给本地区后来的发展留下了隐患。它直接导致中日官方关系的空白、迟滞了中韩交往的恢复,也直接酿成了战后日本历史认识的“暧昧”。日本利用美国对它的战略需要,以低廉代价“重返国际社会”,并得以逃避对侵略战争历史的彻底清肃。在吉田茂路线下,日本引导国民将目光聚焦于经济恢复和增长,在回避触碰“国家”、“战争”、“军事”等敏感政治问题的同时,也回避了历史,错失了就历史问题进行一场辩论、整理与反思的社会运动的历史机遇。在地区格局层面,战后东北亚并没有形成“规范的”美苏两极体制,而是处于复杂的持续变化过程中。至冷战结束,在地区结构仍相当程度上保留冷战特征的同时,世界政治格局从两极对峙向“一超多强”的转换,在东北亚地区也有所体现。
随着冷战结束与全球化、信息化时代的到来,在资本和流行文化的冲击下,东北亚开始走向以非意识形态方式实现的一体化,这种一体化在改变了冷战时期相关各国之间不相往来的局面、促进了经济合作与人员交流的同时,也把尚未完全消化的敌对和矛盾细碎化、具象化到现实中来了,使形势变得更加复杂。从这一角度看,冷战时期东北亚内部的紧张关系反倒是相对单纯、易于理清的,而在后冷战时期,错综复杂的地区矛盾反而变得不易准确把握,过去意识形态式的认识框架、民族国家的分析框架开始失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历史对现实政治的影响呈现上升势头,并体现在三种基本路径。
路径之一:塑造现实利益。东北亚地区诸多问题中,不少是历史的遗留物、特别是战争历史的遗留物,是由历史在过去的某个时点上塑造的。领土争端尤其如此,往往与战争的历史密切相关。日俄争议领土在两国之间多次易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同时,现实战略因素又使历史塑造的领土问题变得更为复杂,不易解决。美国战略因素在中日岛屿争端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如此。美国在“重返亚洲”过程中,基于“防止大国或地区集团崛起、挑战美国霸权”的战略目标,出于多边制衡中国的战略需要,同时鉴于自身实力的相对衰落,以及避免与中国正面相撞的考量,给予其区内主要盟国日本以更高的安全地位、鼓励日本发挥更大的地区作用、将日本推向对华牵制的前沿。同时,美国又要扮演地区“终极平衡者”的角色,对中日关系采取“区间震荡战略”。
路径之二:塑造观念与行为方式。不同的历史体验塑造不同的观念。基于冷战时期长年“合伙”的历史体验,美国完成了对日本的认知重构过程——从昔日的死敌到密切的盟友。尽管美国也对日本保守派、右派政治家的历史观、政治信念心存疑虑,但这种疑虑并不像第三方国家印象中的那么强烈。相反,战后长期相互隔绝的局面,连同历史上缺乏平等、对等交往的经验一起,使得中日之间相互准确认知变得困难。从日韩关系看,两国战后从满目疮痍和被占领先后走向了高速经济增长和现代化,随着时间的流逝,来自于美国的压力、两国自身的发展成就以及冷战政治的日益复杂化(包括中苏交恶、美苏关系缓和、美中建交以及‘尼克松主义’)都促使这两个盟国基于自身利益扮演更加强势的角色。
路径之三:成为现实矛盾的附着物。东北亚地区处于矛盾多发期,尤其是日本与邻国、包括韩国的海上争端格外引人注目。这一现象有其深刻的现实战略背景。首先,冷战时期,西方阵营内部矛盾受到抑制,一切以集团利益为重。冷战结束后,这些矛盾失去了外在约束,得以尽情释放。其次是国家力量对比变化,导致各方战略心态的重大变化。日本在经历“失去的20年”后,直面中国的超越与韩国的追赶,战略焦虑感日益明显,对外姿态出现重大变化。在以何种方式实现“正常国家化”目标这一点上,从迈克尔·J·格林所谓“不情愿的现实主义”转向“积极和平主义”,对在海外行使武力不再绝对回避。
当现实利益冲突之际,历史的记忆就会被重新唤醒,历史问题被重新点燃,反过来又对现实矛盾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中日之间“战略的碰撞”尤其明显,两国在国家目标、地缘政治、地区主导权等方面存在分歧和冲突,2009年以后日本民主党在3年3个月的执政期内两次对外关系危机都发生在与中国之间,有其必然性。而安倍首相关于历史问题的态度,包括“侵略定义未定论”、参拜靖国神社、支持修订历史教科书以及否认强征慰安妇的历史事实,无疑对中日现实矛盾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冷战结束使世界得以从两极对抗中解脱出来,同时也开启了一个复杂多变的时代,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对抗与“恐怖和平”不复存在,越来越多的矛盾和冲突如同地壳运动中的火山喷发。在东北亚地区,历史与现实相互交织,问题此起彼伏。关于历史,在东北亚国家、社会之间“至今仍然没能为感情记忆的现实功能找到清楚的定位”,“还没有对感情记忆进行有效的清理和转化”,在这种情况下,现实问题的合理、理性解决变得更加困难。
一是海上领土争端。东北亚地区的安全问题、冲突点很多,复杂尖锐的领土领海争端问题是其中之一。包括日俄领土争端、日韩领土争端、中日领土争端。从产生问题的历史经纬和现实因素入手,是厘清问题起源、把握现实状况与未来走势的必要环节。
二是民族主义对立。东北亚民族主义的产生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各国在历经百年的现代化进程中,先遭外部势力侵扰,再受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的洗礼,综合实力在地区格局中时有波动,民族自信起伏不定,民族情感内涵丰富。从某种角度讲,东北亚国家包括中国、韩国、日本,各自都有民族主义上扬的“理由”。
二战战败对近代以来逐步发展起来的日本国家主义——这一极端民族主义构成致命打击,其民族优越感甚至转变为一种民族耻辱感,使日本社会开始对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进行批判和反思。然而,自1992年进入“失去”轨道后,经济发展逐渐丧失为社会提供缓冲空间的功能,对外政策日益被国内政治绑架。在此背景下,“近期日本政府推行的对外政策,大多不是来自经济成长的需要,而是民族情感的宣泄”。
在朝鲜半岛,同一个民族被塑造出两种民族主义,而它们同样源于一个被割裂的命运。韩国战后曾创造出长达30年的“汉江奇迹”,然而冷战后全球化浪潮,特别是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给韩国造成了巨大创伤。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对韩国经济的过度管理干预,伤害了韩国社会自尊,激发了民族主义。面对朝鲜半岛民族分裂的现状、中美日俄“大国环伺”的国际环境以及起伏不定的南北关系,已经跻身发达国家的韩国,民族自信依然不足。
事实上,东北亚领土领海主权争端在很大程度上搀杂着民族情感因素,而民族情感又成为政府决策与行为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在东北亚缺乏安全机制与集体认同的情况下,“民族主义更趋向通过民族国家来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国家也会希望借助民族主义情绪争取到政治支持和社会稳定”。因而,东北亚的任何事件都有可能经由民族主义情绪的渲染提升到国家主权的高度,潜在演变为国家政权更迭导火索或者国家之间摩擦与矛盾诱因的可能。
三是安全机制缺失。总体看,与亚洲其他部分譬如东南亚相比,东北亚地区安全形势更加错综复杂,战略竞争也更为激烈。在东南亚,无论中国还是美国等地区外大国,都支持在东盟框架内解决地区安全问题。东盟作为一个较为成熟的地区组织,也积累了较为丰富的与大国打交道的经验。东北亚的情况则不然,在本地区,地区格局尚未形成主导力量,战略多头博弈明显加剧,合作与对抗的趋势都在发展。尤其特殊的是,东北亚并没有随着冷战的结束而彻底摆脱冷战的影子,冷战结构仍然残留,美日同盟、美韩同盟在地区安全中起着重要作用。尽管离开中俄特别是中国的合作,美日韩在地区安全问题上很难成事,但美国依靠日本、韩国来主导地区安全事务的趋向日益明显。冷战的历史建构了美国与中国之间战略互信的缺乏,而这又在很大程度上导致美国继续固守在冷战时期形成的地区同盟结构。但实际上,美国冷战联盟结构与当前东北亚安全现实的乖离,已经成为导致东北亚地区紧张状态的重要源头。其结果,在东北亚地区,呈现的是一系列非常矛盾的逻辑:一个是为了进一步经济融合,另—个是为了典型的安全困境。
从海上领土争端到地区安全热点,再到民族主义的对立,东北亚地区安全机制的缺失所潜在的危险性是显而易见的。东北亚特殊的历史发展脉络和地缘政治形势,造成本地区民族主义的内涵与“国家”紧密相连,民族利益与国家利益相互依存。民族情感产生跨越国界的政治诉求时,它就要借助国家和政府来实现需求。这种以主权国家宣示民族情感的现实强化着东北亚地区的无政府状态。而且,有民族主义情绪参与的安全决策也让东北亚地区难以摆脱“安全困境”的纠缠。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摘自《东北亚论坛》2016年第4期;原题为《东北亚地区如何实现与历史的“共生”——从“大历史”维度思考中日韩和解合作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