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芊
废院
□万 芊
清明前,大哥约我们兄弟姐妹在清明节那天一起回锦溪,说要跟大家商议一下老宅的事。大哥说:“老爸走后,那老宅,已经渐渐成了废院,有好些人看中这废院,等着接手。”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其实只有大哥留在锦溪,陪着老爸,一直到老爸终老。给父亲办丧事的那几天,我们一起回过锦溪。丧事是在老宅里办的,只是大哥请人在老宅里搭了几个雨棚,丧事办完了,大家也匆匆地回到了各自谋生的异乡,至于老宅、老院、老屋,大家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眼。这里有我们过多心酸的记忆,我们谁也不想捅破那张尘封的旧纸。
清明节前一夜,我们陆续回到了锦溪,大哥把我们安排在锦溪宾馆。虽然我们有老宅,但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大哥在电话里跟我们说:“若是再不决定,那老屋说不定啥时就塌了,那院子也就成了真正的废院。”
住下后,大哥召集我们先开了个家庭会,大哥的意思,其实在电话里已经跟大家都说过了。二哥对大哥说:“我的意见,这院子归你吧,这么多年,你伺候老爸也不容易。”二哥早年到山东当兵,转业后被安排在当地税务局工作,在当地成家立业,一大家子,自然不会再回锦溪住了。姐也说:“我也是二哥这意思。”姐是早年插队苏北农场时离开家的,后来随姐夫在南京安了家。姐夫是1977年的大学生,毕业后,事业上发展得很好,也不用回锦溪住了。大弟,在上海有自己的公司,整天忙忙碌碌,这回不是大哥发了狠话,他还说要让弟媳代表呢。他自然不在乎这些,说:“听二哥和姐的。”小妹随着儿子在加拿大定居,自然也说放弃。我呢,说实在的,这么些年一直在外地瞎忙,知道大哥伺候老爸很辛苦也很尽心,我自然满口答应二哥和姐的意见。小弟一直没吱声,大家催了,才说:“我有另外的想法。”
二哥心里有点不爽,但忍耐着,嘴上问:“你准备怎么弄?”
小弟说:“我想请你们耐心把我心里的话听完。”
姐说:“反正都是自己兄弟姐妹,你想说啥,今天尽管说。”
小弟说:“我最小,我是兄弟姐妹中最不懂事的一个,是家里事业最不成功的一个,也是整天惹老爸生气的一个。妈死的时候,我和小妹才几个月,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事都不记得了。等我记事的时候,我只知道我的家最不像家。同学中,我的衣服是最旧的,我的鞋子是最破的。爸从来不管我穿啥衣、穿啥鞋。我常常觉得很饿,饿得挺不住,就去找爸,说:‘爸,我很饿。’爸就领我去找吃的,在人家的店里赊吃的,有时人家不愿意赊,爸就跟人家说:‘过几日待手头上松了以后,就还上。’爸也有手头上宽松的时候,宽松了就把赊欠人家的账还上。爸绝对不亏待我,只要手头上有钱了,就让我满镇上挑我喜欢的东西买了给我吃。海棠糕是我最喜欢吃的,爸一买买两个,看着我吃,吃得我满手都是黏糊糊的糖渍,然后他抓着我的手,把我手上的糖渍舔掉。人家都说我爸败家,开初我不知道啥叫败家。后来看着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住的老屋越来越小,才知道爸有多败家。他把家里稍微值一点钱的老木盆、老木桶、靠背椅子、八仙桌 ,一样样作了价卖掉。为了卖老东西,好婆一次次跟他闹,骂他败家。好婆骂,他还是卖。小东西卖完了,就拆了老屋一根根梁木、一捆捆椽子、一摞摞砖瓦卖。爸确实也够败家的,卖了东西有钱了,就像阔佬,给我买好吃的,弄得我小嘴老是馋馋的。”
小弟说着,屋里先是寂静,继而有人抽泣,最后哭声一片。姐哭着说:“小弟,别说了,都是我不好,学校里搞文艺活动选上我,但爱臭美的我没有花裙子,我跟爸闹,不吃饭,闹得爸没法子,把西屋的梁拆了卖了。”
二哥也眼睛红红地说:“那八仙桌是爸送我当兵时卖的,得了三块钱,临出发前,爸把钱塞在我新军装里,说出门在外防个急。”
妹抽泣得不行,哽咽着说:“我看人家都有橡皮铅笔,非常眼红,我偷了爸一块钱,买了橡皮铅笔,害得全家没米饿了半天。后来,爸把院子里的老井圈给了人家,换了一堆山芋。”
小弟说:“我想把老屋按早先的原样给修起来,把爸卖掉的老木盆、老木桶、靠背椅子、八仙桌,一样样觅回来。”
大弟是个爽快人,说:“好,你弄,我支持你,钱,全我来!”
众人都说好,都愿意出钱。我也说好。
第二日,我们去老宅,那确实已成了一处废院。爸最后的几年,不愿意随我们哪个去异乡生活,自己在老院子里种些蔬菜、养些鸡鸭,自己享用,九十几岁了,还自己一个人住。要不是下了一场雪,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三年多,爸确实还可以活下去。爸去世后,院子里的草长得有一人高。只剩下一间的老屋里,是两张小床,大哥陪他走过了最后的三年多时光。
在老屋里,大哥迟疑着,说:“其实,你们都不知道,妈过世后,有人给爸说成一个媒,那女的也愿意上我们家做我们的后妈,条件是让爸把双胞胎小弟、小妹送人,爸舍不得小弟、小妹,处了一段时间,就为这跟人家断了。我们家虽然苦,但兄弟姐妹六人都是爸拉扯大的,没有一个离开。说实在的,我也想修老屋,但上了年岁没这能力了,我会全力支持小弟。老屋修好了,我也会常常过来照应。你们在外也可有个念想,这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