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楼
瓢城粥店
■孙正楼
民国时期,盐城有一家全城皆知的粥店。粥店位于盐城北闸上游约一里的瓜街。粥店门脸不大,只是两间盖着小瓦,高不过丈余的房子,店堂向后,还有很深的院落。门面的上方,挂着一方用正楷书成的“瓢城粥店”几个笔力遒劲的烫金大字的木匾,使这寒酸的粥店熠熠生辉。这家粥店才开张时并不是这样的,由刘玉堂老两口经营。粥店粥店,自然是卖粥为主。一碗粥,并没有什么复杂之处,谁都做得。街坊邻居的,在别处买个烧饼油条之类的,口干难以下咽,顺便在这里喝碗粥,丢下几个小钱,当然也有乡下挑脚或是街头做零活的,卖自家田地上的瓜菜豆角时过晌午的农民,来到这里喝碗粥临时充饥。店面小,经营单一,为过往路人行个方便,自己也只是混个温饱。
不想这粥店到了老两口的儿媳手里时,渐渐有了起色。儿媳叫小鸾子,她刚接手粥店时,人们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小鸾子平时很少说话,来客喝完粥,收了钱会朝人家善意地笑笑,又会闷声不响地去洗碗抹桌子了。当时的粥店还是老两口打理,小鸾子一时手生,当然经营粥店也不是一点没有讲究,她也要摸索其中的经营之道。日子总是那么平淡如水,每天清晨,当别人家都在熟睡,启明星还未升起的时候,小鸾子就会和公婆一起起身,淘米,刮锅、掏灰、抱草,点火熬粥,粥锅开了再用温火熬上一会儿,将粥装入粥桶。天刚放亮,两桶粥就会摆到店内的长条桌上,小鸾子会站到粥桶旁接待顾客。生意清淡,来客不多,粥店充其量也就赚个功夫钱。不过当时钱不好赚,无论是丰年灾年,能混上嘴不致全家挨饿,这对刘玉堂老两口来讲,那就很满足了,他们从来没有把粥店生意做大的打算,因为他们清楚,儿子是哑巴,虽然粗活细活也能干,人也长得不赖,但终究上不得台盘。若不是刘玉堂多个心眼,儿子到哪里去找媳妇?又哪能找到这样懂事而又漂亮的媳妇?想到这些,刘玉堂就有些许得意。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东海滩上废灶兴垦,清末状元张謇官钦商营,大规模开发沿海垦区,他们以极低的价格从盐民手中将土地赎买后成片开垦,种植棉花。许多没有本钱和技术的盐民失地后则到处流浪,盐城当时就塞满了这样的流民。他们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无有生计,遇有生病或其他灾祸,常常卖儿卖女。这本是人间最大的痛苦,可刘玉堂却从这灾祸中看到了家庭中兴的机遇。那些天,他一直在人群里转悠,最后,他蹲在头插草标的小女孩和神情疲惫、精神恍惚的中年妇女面前。他很清楚,这是一户断了生计,无路可走,在卖女儿的人家。他转了好多圈,在许多人都不理茬时上去搭讪:“大嫂,莫非家里遇到过不了的坎?”说是大嫂,其实更像一个衰弱干瘪、灯枯油尽的老太婆。这位大嫂有气无力地说:“他爹患病,我们实在无法,你有善心,将女孩领去,给她条活路,随便给几个钱,就当行行好,救我们一命吧!”刘玉堂盯着小女孩左看右看,在那残阳将尽的暮色中,小丫头身上衣裳破烂,光着脚丫,头上的头发蓬乱,脸色发白,一脸倦色。当刘玉堂的手伸向她的头顶时,她本能地仰起脸,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瞅。凭那脸蛋,凭那明亮的眼睛,以他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刘玉堂知道,这小丫头长得并不赖,只是缺吃少穿,脸上没有血色。这真是一个叫人难忘的时刻,一般做生意的人家,都会将自己卖出的东西刻意打扮一番,就是卖头小猪,也会把皮毛刷刷干净。这户人家,肯定是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否则也不可能卖自己的亲生女儿。双方都有诚意,这位落难的大嫂如果天黑再不能将女儿卖出,可能真的会走上绝路,而刘玉堂对这个女孩也有好感,剩下的就是价钱的问题了。刘玉堂迟迟疑疑的,像是很为难的样子,最后伸出了三个指头,那大嫂并没有嫌少,只是双手作揖,央求道:“你老人家就当行善积德,孩子养这么大,我不算肚子疼坐月子的难处,也不算养她这么大的吃饭穿衣用度,你就再加一点吧?”刘老汉想了半晌,他在暗自打算:儿子已经八岁了,虽然长得也是有模有样的,但却不会说话,将来谁家的女儿会嫁给一个哑巴,现在捡一个,这是上上之策,他咬了咬牙,作出决绝的样子,一下子伸出了五个指头,那是最后的底价。五块银元,他是拼了血本。那大嫂磕头作揖,千恩万谢道:“这孩子懂事,你就把她当作女儿养吧,给她口吃的,她会长得很好的!”成交!刘老汉从胸口掏出带有身体余温的五块银元递给大嫂,牵着小女孩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自顾自地走了。那卖女儿的大嫂在暮色中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痛,她只是低垂着像一堆乱草一样的头颅,不时回头张望着卖出的女儿,抹着眼泪慢慢地走开了。
这女孩叫小鸾子,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逐渐变得水灵起来。至十六岁,圆房开了脸,刘玉堂就叫她相帮着打理粥店。小鸾子有灵性,做事爱琢磨,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小鸾子想着法子熬粥。以前刘玉堂熬的粥,粥虽黏稠却泥糊不爽口,反正前来吃粥的都是挑担赶脚的粗贱之人,人家喝了粥走路,并不计较什么,刘玉堂从来也想不到在熬粥上能熬出什么名堂。小鸾子不这么想,既然是熬粥,那就要熬出与一般人不一样的粥。她开始变着法子,千方百计把粥熬好。她先改变熬粥的时间,以前粥装桶时都要等米烂汤稠时才起锅,小鸾子却在粥只有八成熟、清汤寡水时即起锅,装在粥桶里闷上一会儿,余温自然会使粥变稠,这样人们吃起来既有嚼头又不黏糊。起先,人们并没感觉到什么,但时间一长,人们都说刘家的粥火候掌握得好,粥味正。别人说好,刘玉堂听了自然高兴,索性就将粥店交给小鸾子打理,哑巴给小鸾子当下手,刘玉堂转而在后面准备柴禾、大米糁子、碗筷,做些清洗店面之类的粗活。小鸾子并没有就此止步,她不停地想着法子熬粥,除了熬大米麦糁子粥外,又分别熬煮红豆粥、绿豆粥,秋天又增加了豇豆粥,后来又用小锅熬煮山药粥、百合粥、莲子粥、薏仁粥,并掌握各种原料的配比和浸泡下锅的时间,各种粥使用不同的火候,该用旺火的时候用旺火,该用温火的时候用温火,火候使各种原料的潜质香味融和相长,粥内自然会溢出米谷和各种原料的精微之气,特别是小鸾子熬煮的青菜粥更有特色,别人家的青菜在粥里都变了颜色,往往叶烂色黄,而小鸾子煮的青菜粥略带一点咸味,叶青色正,青白色润,不仅好吃也好看,各种粥分门别类,按质论价,一时刘记粥店变得好不兴旺。看到生意好了起来,小鸾子又生着法子做成了几样可口的小菜,顾客到这里来,既能吃到余味可口的稀粥,又有七八样活色生香的小碟菜肴。人们到这里喝粥,不再是填饱肚子,而是一种享受。来客多了,小鸾子将另一间门面房又辟了下来,这样门面就变成了两间,又增加了三套桌凳,门脸用白石灰粉刷了一下。一时顾客盈门,生意十分兴隆,周边一些打烧饼、煎油条、卖年糕、炕马蹄的纷纷沿着刘记粥店开张,瓜街由此而兴焉。
这天清晨,粥店刚开门不久,来了几位气度不凡的客人,其中一人身穿绸缎长袍,脸色清癯,胡须泛白,头戴礼帽,手拿折扇。小鸾子开店久了,自然知道来者绝非一般的顾客。根据客人的要求,盛上了几碗粥,又端来几碟小菜。这位顾客一边吃粥,一边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粥店虽小,但店面干净清爽,桌凳明光锃亮,碗筷摆放有序,再看小鸾子,年纪不大,白里透红的脸上清纯、别致,上身水足洋布大夫头的褂子,剪裁得十分合体,内衬细白布的衬衣,贴着脖子的蓝布领口露出一圈白边,袖口挽起,折叠翻卷寸余,蓝白相间,衬托那耦白圆圆的手臂,显得纯朴自然、青春美丽。这位顾客慢慢地喝了两碗粥,连连说道,“好、好、好!”随即嘱咐来人说道,拿纸笔来。小鸾子何等的聪明,她知道来人绝非一般的人物,这是要题字。那人铺开宣纸,当研好墨后,问明情况,略一沉思后,写下了“瓢城粥店”几个正楷大字,落款写下了“宋之华 癸亥年题”。题完字后,又扔下几个银元,对小鸾子说,做个匾牌,才能与你这粥店般配。原来这位题字的是清光绪年间秀才宋之华,他无心仕途,热心教育和当地的社会事业,在盐城德隆望重。瓢城乃盐城之别称,粥店也敢冠“瓢城”字号,若无秀才所赐,小鸾子绝没有这个胆量。他听说这里的粥可口相宜,故前来试享。大约是吃得高兴,看到女主人秀美可人,一时兴起,不仅题字,还馈赠了订制匾牌的银元。宋之华走后,人们争相诉告,口口相传,小鸾子一下子成为盐城的名人。小鸾子知道自己遇到了贵人,她用宋之华的银元做成了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悬挂于门前。自此粥店的生意日见红火,“瓢城粥店”成了盐城一景。
时间到了民国二十九年,刘玉堂老两口相继离世,小鸾子和哑巴刘相言经营粥店还算过得去,虽然其间也有过不太平的日子,但小鸾子机智聪慧,遇到过一些大兵地痞街混子挑事,小鸾子巧施计策,总能化解危难,“瓢城粥店”渐成盐城老字号。小鸾子经营粥店,虽然发不了财,但日子还算过得去。哑巴刘相言诚实可靠,做事肚明手快,粥店的柴禾及煮粥的一应用料,大多为他看货购买,小鸾子又请了两个帮手,惨淡经营,将粥店料理得井井有条。人们提到小鸾子,总是翘起大拇指说,刘玉堂有眼光,刘相言有福气,不是小鸾子,粥店哪能办到这个份上。日本人占领盐城前后,南门、西街和中心街道大都遭受飞机轰炸毁于战火,粥店侥幸以存,不过,日子却一天天地艰难起来。日本鬼子扛着大枪,在街上耀武扬威,风头上,粥店和其他店面,都关了门。日本人来了,谁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也只是过了几天,就有人举着像膏药一样的旗子,敲着响锣,要求各家店面照常开张营业,并要求所有人都要做个好良民,共同维持大东亚共荣。小鸾子不知深浅,只是学着别人的样子,又试着开了门,不过生意和以前相比,要清淡了许多。现在,日本人在盐城的四周都设了岗哨,来往行人要盘查,乡下的人进城少了,城里人也是惊魂不定,客源日见稀少,小鸾子的粥店一时陷入困境,但又不好关门,只能苦撑苦捱,艰难度日。
日本鬼子的鼻子比狗还灵,没有多少时日,就有一个日本的什么大佐,到“瓢城粥店”吃粥。这天,小鸾子像往常一样开了门。清晨,有几个顾客在这里边喝粥边闲聊,门前响起了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随即有几个扛着枪的日本兵在门前站立,这时一个身挂东洋刀的日本人走近了粥店门前,他身后跟着一名头戴日本军帽的中国人,他朝日本大佐鞠躬致意道:“这是盐城最有名的粥店!”开粥店的,自然不能拒绝来客,就像接待其他顾客一样,小鸾子不卑不亢,盛粥,拿筷子,并端上了几碟小菜。这个日本人就像品茶一样,在慢慢地品粥,品了一碗,又来一碗。吃完后,翘起大拇指,连连地说“要希、要希!”那翻译转身对小鸾子说:“太君夸你的粥熬得好,他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的粥,你也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老板娘,他说,希望你好好开店,做个好良民!”小鸾子虽然不识字,但己开了十多年的粥店,也算见过世面,她那像冰雕玉琢一样的脸上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生意做成了,并不在乎顾客说什么话,对翻译说的几句话,也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后来,这位日本人又来过几次,有时还会派来人,把粥用食盒提走。那个翻译告诉小鸾子,前来吃粥的是日本驻盐城的最高长官佑正三郎大佐,不过,小鸾子并没有把这事当成多大事,每一次,小鸾子都是提心吊胆,生怕闹出什么不测,她不想生事,也没有生事的本钱,日本人当道,你有理没处说,也得罪不起,她只想把粥店维持住,粥店关了门,也就断了生计,顺民也好,草民也好,不能不过日子。
民国三十二年,日本在周边的势力不断收缩,抗日根据地发展得如火如荼,新四军和游击队不断拔除日伪据点,建立根据地,开展减租减息运动,生活有了生气。光顾小鸾子的粥店既有挑脚赶集的贩夫走足,也有身着大褂子,肩上挎着盒子枪的汉奸特务,还有穿着长袍、头着礼帽、戴着墨镜,像有一定身份的达官贵人,也有察颜观色、行动诡秘的不明身份的人员。小鸾子从他们的谈话中时常听到日本鬼子在乡下扫荡,烧杀抢掠的骇人暴闻。不过如有日本鬼子或是汉奸来粥店,小鸾子迎上前去,一改她往日不善言词的特点,朗声地说着“请”,并且盛情地移动凳子让座,为了表示她对日本人的尊重,往往有些人还没有吃完,就将他们请出粥店。人们猜不透小鸾子的用意,但也并不反感小鸾子的做法。日本人来了,谁愿意和杀人魔王共食一处。
这年秋天,形势日见紧张,日本鬼子在北闸加紧了过往行人的盘查。日本人盘查一紧,小鸾子的粥店就艰难起来。开好粥店,不仅需要大米、糁子、红小豆、青菜等原料,更重要是柴禾。开粥店的离了柴禾,生米难以成粥。粥店后面的天井狭小,最多存入十天半月的柴禾,以前北闸自由通行,柴禾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日本人设岗盘查过往行人,一些固定供应柴禾的客户就不能按时送来,这就给小鸾子出了难题,她除了好言对待那些供应柴禾的客户外,但还常常供应不济。柴禾紧张的时候,她就安排哑巴直接到农村去预定,有时哑巴还会自带扁担绳索,直接到农村去购买。他知道那里有柴禾,那是轻车熟路。
这天,小鸾子又安排哑巴过北闸到乡下去采购柴禾,中午时分,哑巴就挑了一担柴禾来到北闸。哑巴有良民证,再说北闸的伪军没有不认识的哑巴的,以前到这里,对柴禾只是略作检查就放行。这些伪军大多在哑巴的粥店吃过粥,粥店需要柴禾,这是谁都知道的,再说一个哑巴,也很难和抗日扯上关系。然而,偏偏这次,却让哑巴摊上了关系。最近盐城的大街小巷不时会出现抗日的标语,大多是白纸黑字或黄纸黑字的,每天早上,一些日伪军,都要从人们预料不到地方揭下不知是谁贴上的抗日标语。哑巴像往日一样,到了北闸,自然地歇下担子,让伪军们检查,而这些伪军们只是像征性地围着柴禾担子转上一圈,然后说上几句脏话放行。但今天的形势似乎与往日不同,除了一小队伪军处,又增加了几个日本士兵,当伪军小头目挥手放行,哑巴刚要担起柴禾的时候,站在后排的日本鬼子冲上前来,用刺刀对着这担柴禾挑了起来,绳索一下子被刺刀割断,日本鬼子用刺刀一挑,眼前出现了几张皱折团起的白纸,伪军们抢过一看,不仅大惊失色,这正是最近街头巷尾出现的抗日标语。“八格牙路!”日本鬼子如临大敌,立即将刺刀对准哑巴的胸膛。刚刚还在一傍故作轻松的伪军小头目也迅速拔出了腰间的盒子枪,指向了哑巴的头颅。哑巴的脸上一下子变了颜色,只是“啊啊”地叫唤着,他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又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死了死了的。”日本鬼子的刺刀逼近了哑巴,然而哑巴只是摇着头,意思是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日本的巡逻小队也赶到这里,用刺刀逼着哑巴,要他说明这几张破纸是从那里来的。惊悚的人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哑巴又说不明白,日本人的刺刀不断在哑巴面前比划着,伪军小头目手里拿着盒子枪,不时地指向他的脑袋和胸脯,活蹦乱跳,似乎他们立下了稀世之功,多日出现在城里的抗日标语有了眉目,他们抓到了抗日分子,他们将会立功受奖。此刻哑巴的脸憋得通红,不管日本鬼子的刺刀还是伪军的盒子枪在他的面前怎样晃荡,哑巴只是“啊啊”地叫唤着,并摆着手,意思可能是说他真的不知道,他是冤枉的。哑巴毕竟比常人少张嘴,他到乡下去买柴禾只是为了熬粥,他可能还不知道抗日的道理,有人将这几张破纸当作柴禾卖给他也未可知,然而日本鬼子却偏要这说不明白的人给说明白,事情就这样僵持着。过了不一会儿,日本驻盐旅团司令部又了几个人,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威风凛凛地站到了哑巴面前,几个伪军知趣地退到了一旁。他站在哑巴面前,铁青着脸,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着,他不时看看哑巴,又看了看摊在地上的几张抗日标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故作和颜悦色地比划着,一边捡起地上的抗日标语,然后朝闸北的方向指了指,那意思是要他带路,一起去寻找给他这几张标语的人,可哑巴只是一个劲地的摇手,那意思是找不到这个人,他什么也不知道。那戴眼镜的日本鬼子又比划了一会儿,哑巴依然是这样回答他。戴眼镜的日本鬼子沉不住气了,他对站在一旁的几个伪军叽咕了一会儿,几个伪军立即将哑巴连拖带拉地绑到了紧挨北闸南边的一根石头柱子上。
站在远处围观的人们都不仅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绑到这根石头柱上意味着什么。一个月多前,就有一个抗日志士,也被绑在这根石头柱上,被日本鬼子的大洋马活活嘶咬啃食而死,其场景惨不忍睹。石柱和四周的台阶上,至今尚见血迹斑斑。
哑巴“哇哇”地哀嚎着,他知道自己被绑上这根石头柱子上的后果,一个多月前他曾见证过这惨烈的一幕。一名呼喊着口号的三十多岁的青年人,被日本鬼子用铁丝穿着锁骨绞在石头柱上,日本鬼子吆喝着大洋马慢慢地逼近他,大洋马喷着响鼻,卷着长长的舌头,不断地尥蹶子。只听日本鬼子一声唿哨,大洋马一口就啃住了这个青年人的身体,只是一会儿的功夫,绑在石柱上的青年人就变成了血人。站在前边一排的日本鬼子却像是在欣赏十分精彩的西洋景,他们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日本刀,吆喝着大洋马,并驱赶着无奈的市民、学生、农民、商户,瘦高个子翻译在一句一顿地翻译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的呓语:今后,谁要是再反对大日本皇军,就是这样的下场。在场的人都用手掩着脸,他们实在不忍心看这惨不忍睹的一幕,然而,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他们又能怎样,谁要是站出来反对,下场可能会更惨。一个多月前的惨状,哑巴见证了,从未想到,今天自己也被绑到了这根石头柱上。此刻,他的脸色血红,青筋暴突,根根毛发倒竖,连“哇哇”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柱子下边,汗水连着屎尿,湿渍一片,人们都在叹息着,又在轻轻地摇着头,他们同情哑巴,诅咒着吃人饭却不干人事的日本鬼子,但又无法上去搭救,连说句好话的人都没有,哑巴被逼到了绝境。
时间已经过午,有气无力的阳光照射在盐城北闸上,就像血一样殷红,从西北方吹来的微风,将北闸桥头的血腥味和海腥味,送到人们的鼻孔里,并弥漫着向四周扩散。日本鬼子挥舞着军刀,在人们头上晃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日本鬼子牵来了大洋马,又吆喝周边的人们靠近一点,要他们一同欣赏即将到来的一幕。人们焦急地议论着,“小鸾子,小鸾子哪里去了!”有人用手朝瓜街的方向指了指,那不是小鸾子?小鸾子来了!继而有人又跺着脚说:小鸾子她不该来,一个弱女子,她能在日本人面前说上话?弄得不好,还要再搭上一条无辜的生命,这帮没有人性的东西,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正当人们议论的当儿,小鸾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在粥店照应门面,才知道哑巴在北闸出了事。小鸾子哭喊着冲到那戴眼镜的日本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不停地作揖,她请皇军饶恕哑巴,她说他只是担柴的,是良民,是无辜的。那戴眼镜的日本课长见到小鸾子,他知道她是哑巴的媳妇,知道她是“瓢城粥店”的女主人,他在她那里吃过粥,知道她熬煮的粥是盐城一绝。大约是这些原因,他叫翻译拉起小鸾子。他知道哑巴不会说话,现在来了个会说话的,或许从她身上能问出些什么。于是那个精瘦的翻译开始一句句的问话。然而小鸾子除了抹眼泪和回上不知道外,其余却什么有价值的讯息也没有。那日本课长见问不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说,把她一起绑起来,看她还顽固不顽固!几个伪军冲了上来,小鸾子一下子疯了,她冲着翻译喊道:放手,我要见佑正三郎大佐。佑正三郎大佐是日本驻盐城最大的官,小鸾怎么喊出这样的话,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小鸾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佑正三郎在她的粥店吃过粥,曾夸她粥熬得好,样子十分和善。其实她也不知道找到佑正三郎有用没有用,人在逼急了有时可能会生出一种死里求生的念头——天知道这样的念头是怎么出来的,到底管用不管用。
瘦子翻译在日本课长面前咕叽了几句,转过来对小鸾子说,井上课长同意你去找佑正三郎司令,只要佑正三郎司令有话,可以饶哑巴不死。小鸾子朝井上课长作了个揖,立即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人群,其实她也不知道佑正三郎司令部在哪里,在别人的指点下,小鸾子跌跌撞撞地进了佑正三郎司令部。
日本的东洋马高大威风,一身棕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油光水滑,它不时地喷着响鼻,在北闸桥头尥蹶子,它几次冲向哑巴,上一次饱餐人肉,使它垂涎欲滴,又一顿美餐在等着它,它躁动不停。人们在悄悄地议论着,这个畜牲东西,拿人当草料,世上竟然生出这种饕餮不伦的东西。
时间在悄悄地过去,哑巴被绑在石头柱上,似乎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他在等待着那最为艰难的一刻。老天对他似乎太不公平,一出生就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他只知道辛辛苦苦劳作,起早贪黑的付出;然而他又是幸运的,他找到了既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小鸾子从来没有背叛过他,小鸾子对他知冷知热,小鸾子将粥店打理成盐城一景,没有小鸾子,他活不出这个样子。
太阳渐渐西斜,离地面已经不远,被日本鬼子威逼着站在桥头的人们都想离开这是非之地,虽然人们十分担心即将发生的一切,却更想知道小鸾子去找佑正三郎的结果。但人们似乎不相信哑巴能躲过眼前的一劫,更不相信小鸾子能扭转今天的局面。人们的心都揪得紧紧的,暗暗诅咒着眼前这像人不是人,说鬼又不是鬼的食人魔王。
在夕阳映照下的人群开始骚动,人们忍受不了眼前的一切,哑巴是个好人,他勤劳朴实,他除了不会讲话,其他什么事情都会做,他喜欢小鸾子,把小鸾子当成宝贝,小鸾子年轻漂亮,平时在粥店少不了一些街头混混想占小鸾子的便宜,这时哑巴总会站到小鸾子的面前。人们知道哑巴有一身蛮力,他一掌劈下去,能将几块砖头打得粉碎,小鸾子在哑巴的捍卫下,从没有人在小鸾子身上占到便宜,人们佩服哑巴,更佩服小鸾子的定力,三十多岁的人了,从没有听到过小鸾子有什么风言风语的,而且还把粥店经营得这样出色。人们喜欢吃她们粥店熬的粥,更欢喜粥店的女主人和哑巴。现在哑巴将要受到非人的暴行,人们从心里同情他们,都希望小鸾子能化解眼前的危局,更希望哑巴能化险为夷。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既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又不甘心哑巴受到这非人的摧残。飒风中,人们缩起脖颈,默默地等待着。
“莫不是小鸾子也出事了吧?”时间过得太久了,人们由担心哑巴又开始担心起小鸾子,这是多好的一个女人啊,街房邻居的,年纪大的,无儿无女的,小鸾子会主动送上碗热粥,嘘寒问暖。她有一颗报恩的心,哑巴的父母买下了她,她没有怨言,她说是哑巴的父母救了她一家几口人的命,她嫁给了哑巴,从来没有埋怨过,她说,哑巴人好,心好,和这样的人过日子,自己不亏。老天不应当灭这样的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小鸾子应当有好报。当然,这是人们善良的愿望,遇上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人们的善良只是一厢情愿。
太阳完全下山了,一些开夜市的店面,开始在门前挂上了灯笼。就在人们东张西望的时刻,只见不远处开来了一辆老爷车,在北闸南戛然而止,从车上跳下了个穿着军装的日本人,小鸾子也从后面的车门里跨了下来,在此守望的人知道,来人是佑正三郎司令部的参谋三木久南,他走到井上课长面前,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手下的几个伪军,解开了一直绑在石柱上的哑巴,几个日本兵牵上大洋马,扬长而去。人们都一齐涌向了哑巴,小鸾子第一个冲了上去,死死地抱着哑巴,生怕再失去他。此时的哑巴,早己没了人形,脸上已脱了人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变成一摊烂泥。人们七手八脚,架起哑巴,向“瓢城粥店”慢慢走去。
哑巴痴了,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小鸾子请医抓药,用各种方法调理疏解,但始终不见起色。哑巴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能起身后,什么事情也不会做了,有时一个人会莫明其妙地乱跑,知道出去的路,却摸不着回来的路。起初哑巴出去时,会有几个戴着墨镜的人跟着,想知道哑巴的去向,后来,见到哑巴真的失去了意识,也就不再跟踪了。街面上的人都知道哑巴是受了刺激变傻的,一些好心人都会将他送回,同时会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小鸾子照例会感谢一番。
有人劝小鸾子,哑巴神智不清,你一个单手人,就不要开粥店了吧。小鸾子酌斟再三,为难地说,不开粥店,日子怎么过,除了开粥店,我还能做什么?一个老店,关门容易,关了再开张,就难了。刘老爷子临走前交待过,不论多难,粥店不能关门。小鸾子又请了个帮手,继续打理粥店。
经过这么一折腾,粥店的生意比以前清淡了许多。小鸾子还是这样,来客了,会露出淡淡的一笑,照例热情地迎上去,端上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糁子粥或红小豆粥或青菜粥。没有顾客时,小鸾子会拿起抹布,不停地抹着桌子、凳子。门厅内,六张老榆树八仙桌和榆木凳子,油得锃光明亮,一尘不染,光鉴照人。地面铺了青方砖,没有一点儿灰尘。两间门面,一间为活动板门,营业时全部敞开,另一间朝街开了四方窗子,安装了玻璃,墙上用石灰粉刷得雪白,并贴了几张还算艳丽的年画,顶上吊着顶棚,全部糊上彩纸,后沿墙,摆着两张条桌,一张条桌上摆放着碗筷,一张条桌上摆放着四个粥桶,粥桶外面,都加了护温的棉套,再向后是过堂,过堂一侧,是他们住宿的地方,过了穿堂是中院,中院的一侧,是熬粥的四间砖灶,有三口大锅和一口小锅,后院,堆着烧火的柴禾。粥店的一切,井然有序,看了都给人十分熨帖的感觉。
小鸾子从内心感谢人们的同情,来了顾客,不善虚情假意的她,也会尽量拿出笑脸,但是,她感觉到,人们对她的话好像越来越少了,吃了粥,丢下几张纸币就会转身离去,有些人还会露出疑问的目光。细心的小鸾子,在夜里就会闷着头去想,她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再一想,她不仅后怕起来,自己去了佑正三郎司令部,有小半天时间才出来,这其中的缘由谁能明白,自己为了替哑巴求情,舍死忘身,但人们可能不会这么想,也可能他们会想到那一层上去了,但是谁又能说清楚,这么长时间自己在里面究竟干了什么,怎么去向人说明白,自己可是为了救丈夫才去闯那龙潭虎穴的啊。不过,她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为了救丈夫,自己不去闯佑正三郎司令部又怎么办,心里的苦楚对谁讲啊。小鸾子在这里没有亲人,更没有多少可以倾诉的对象,这苦水只能往肚里咽。她尽量装出笑脸,想以自己的不在意来消除人们心中的误会,可有些事情往往与愿望相背,小鸾子愈是这样,却愈引来各种飞短流长。
这天早上开门后,她像往常一样,抹了遍桌子,又将昨天洗过的碗筷用清水冲洗一遍,等待顾客的光临。她依然是原来的打扮,头上的发髻一丝不乱,椭圆白净的脸上泛出红晕,眉头微蹙,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亮而有神,像是柳荫春水,又像是冷月清波。一般情况下,小鸾子都不会到门外去招徕顾客,而一旦顾客进了粥店,小鸾子就会主动地迎上去,请客人坐下,问清客人需求就会盛碗粥递上前去,再端上可口的小菜。太阳有一竿子高,这时应当是粥店最为忙碌的时候,有人从就近的摊位买上油条、烧饼进店,再来享受那可口的稀饭,来客逐渐多了起来。这时来了一位身穿长袍、头戴礼帽、留着胡须的老者。小鸾子认识来人,知道他是粥店的恩人宋之华,若不是他题字赠匾,自己的粥店也开不成这样。恩人光顾粥店,小鸾子显得格外的热情,她将他让到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微笑着请他坐下,立即盛上他平常最喜爱吃的青菜粥,并端上两碟小菜。宋之华并不搭理小鸾子,他定定地坐了下来,拂了拂衣袖,拿起筷子在粥碗里拨了拨,立即甩下了筷子。小鸾子不知何故,从经营粥店以来,还从未出现过今天的状况,她忙不迭地端开桌上的粥碗,用抹布揩干净桌面,重又盛了碗青菜粥。可这位老人用筷子又拨了拨,愤然地将筷子扑下桌面,声音不高但却字字有声地说道:“脏!”说完,他扔下了两张纸币,拂袖而走。与宋老先生相邻桌上几位吃粥的人,有人摇头,有人叹气,说不清他们是同情宋老先生还是同情小鸾子。
小鸾子感到特别委屈,两眼禽满了泪水。她是有心人,也是明白人,他知道老人的意思,她背着人揩去了眼泪,只略等了片刻,又盛粥招待来客。
经过此事后,有些人认为小鸾子会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会关门歇业。但小鸾子的粥店并没有关门。人们知道,为哑巴治病,小鸾子花了不少钱,她还要生活,不开粥店就是断了生计。粥店虽然生意不如以前,但依然有人光顾,有时日本人也来,有时还会一来一大批。只要是来食粥的,小鸾子都一样接待,只是像宋之华这样有身份的人,日见稀少。“瓢城粥店”的生意跌入了谷底。
抗日形势如同燎原一般,日本人有时一拨一拨地开拔到城外去扫荡,有时会拖着尸体回来。小鸾子从人们的口中知道,日本人在农村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据点不断地被新四军和游击队拔除,抗日的力量日益逼近盐城,除了城南的伍佑、蔡家围子,城东的南洋岸,北边的青墩、新兴,西边的龙岗等几个据点,日本鬼子已很难再有效地控制其它地区。战事一紧张,日本鬼子加强了对粮食、食品的掠夺,有时小鸾子粥店也会摊上任务。那些伪军的小头目,会耀武扬威地宣布,快快,太君要下乡,抬上两桶粥。他们拿枪在这里威逼着,谁也不敢自找没趣。
这天早上,小鸾子一早起来煮粥,还没有开门,粥也没有完全煮透,一个日本鬼子小头目和几个伪军开始用枪托敲门,开了门什么也没有说,就用枪逼着小鸾子,立即准备两桶粥,太君有战事。原来,日本鬼子已得到情报,新四军和盐城县大队准备拔除北边青墩据点,日本鬼子整装待发要赶去增援。近来天气下雨,井上中队厨房的柴禾都被雨水打湿,故前来征调两桶粥,并从其他店面抢了烧饼、油条充作早餐。时间刻不容缓,以前,小鸾子也曾碰到过这样的情况,这是无法拒绝的,有日本鬼子和伪军用枪逼着,抵抗的下场可想而知。小鸾子不动声色,叫他们在前店堂坐下略等片刻,她一定准备最好的粥,让皇军吃了满意。日本和伪军认为小鸾子是良民,以前他们常来这里吃粥,今天,他们估计也不会出现意外,于是坐在店堂内吸烟聊天。小鸾子将一锅红小豆粥和一锅大米糁子粥混和在一起,并剩势将一包“巴豆面”撒入粥中,反复搅拌,然后盛好两桶。日本小头目“要希、要希”地叫唤了几声,几个伪军搭上粥桶,迅速地向驻地赶去。
这天上午,小鸾子分外镇定。已经没有生意可做,煮的粥都被日本人抬走了,她没有再开锅煮粥,有顾客来,小鸾子都道声对不起,说粥都给了日本人,请到别处去吧。小晌午的时刻,小鸾子请人扶着哑巴,带上包袱,将哑巴托付给了街上的老中医,说这两天自己有点事,请他照应几日,哑巴用药,包袱里有钱,尽管花。安排好哑巴,她回到粥店,将桌凳擦了又擦,她是个爱干净的人,容不得拉杂凌乱。屋内的一家一当,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最后又将门上“瓢城粥店”的匾牌也擦拭了一遍,人们以为小鸾子又有什么新的打算。以前,往往都是在过年的时候,她才亲自擦拭匾牌。在店里的伙计,小鸾子给足了工钱,交待他们等几天再来,粥店看来要关几天门。
这天上午,闸北方向传来一阵紧似一阵激烈的枪声,人们知道,这是新四军的队伍与日本鬼子干上了。青墩据点,是盐城北面的门户,如果青墩据点一失,门户洞开,盐城就会直接受到新四军的威胁,日本人会拼死力保。
中午时分,石井中队拖着残兵败将,回到盐城,这些残兵经过时,立即飘荡起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人们不自然地掩住鼻孔。经过北闸,这些残兵没有直接回到军营,而是迅速包围了“瓢城粥店”。人们远远地看着粥店,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意外。石井中队长并不比这些残兵好到哪里去,人们见到他屁股向下一直到裤脚管,屎斑尿斑,狼藉一片。从士兵手里接过歪把子机枪,朝着“瓢城粥店”的匾牌,“嘟嘟嘟”就是一梭子。刚刚被小鸾子擦拭得十分整洁明亮的匾牌木片立即“嘎嘎”地四处飞溅,“瓢城粥店”几个方正俊朗的大字,只剩下点延折角、边锋捺脚。宋之华可能从来没有想到,他题写的几个大字,会招来日本人这么大的仇恨。
粥店的门前,变得分外冷清,街面上的人们,都缩到了屋内,他们不知道小鸾子怎么了,竟遭到了日本鬼子这么严厉的报复。
小鸾子不慌不忙地出来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依然是那么镇定,毫不惊慌,脸色微微发红,头发一丝不乱,双手搓着围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石井一下子抽出日本刀,架到小鸾子的脖子上,咆哮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
瘦个子翻译走到小鸾子的面前,指着小鸾子的鼻子,狠狠地问道:“你说,你在粥里做了什么手脚,是谁指使你这样干的?”
小鸾子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就加了点巴豆面,这是特地恭维你们皇军的!”
“太君,是她干的,她已经招认了。”
瘦个子翻译转而问道:“你说,你为什么要坑害皇军?”
“我坑害皇军?”小鸾子竖起一对柳眉,咬着牙说:“哑巴招谁惹谁了,你们却放大洋马啃他?他们是哪里人?跑到这里让我坑害?是他们坑害我还是我坑害他们?”小鸾子从不对人嗓声布劳,更不会跳脚骂街,话说得分外淡定,像是在与街坊拉家常,又像是在对邻里说心里话。
“小鸾子,你犯了杀头的死罪,你死十次都抵不了皇军的命。”瘦个子翻译咆哮着。
“不就是个死吗?”小鸾子丝毫不显得沉重,“你们放心,我早准备好了!”面对十分残暴的日本鬼子和伪军,小鸾子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事情已经十分明白,小鸾子在粥里下了巴豆面,日本鬼子从北闸出发,没过多远,就有人要拉稀。青墩的战事十分紧张,枪声已经响起,石井不允许他的军士蹲下屙屎,那是要贻误战机的。他挥舞着军刀,命令部队快速前进,但是,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要蹲下拉屎,有的人抱着肚子,开始痛苦不堪地呻吟起来。石井挥舞着军刀,恨不得劈了这些士兵,但在他举起军刀的当儿,也感觉肚子里一阵搅动,他难受地抱着肚子,也蹲了下来。这当儿,是不允许部队停下来的,停下来就意味着被消灭。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挥着军刀,任由屁股开着闸门倾泻,强撑着站在军车的一侧,驱赶着那些夹着满裤子屎尿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命令道:“给我冲,谁要是停下来,死了死了的。”但他手下士兵群中,像是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拉得历害,冲天的臭气在向四周扩散,有人捂着肚子,有人捂着鼻子,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力。遇到了新四军的伏击,石井中队也丢下几十具尸体,落荒而逃。新四军战士在打扫战场时,见到每个尸体的下身,都是臭烘烘的一片,才知道了日本鬼子不经打的原因:原来日本鬼子遭到了算计,个个都拉肚子。
小鸾子感觉今天是自己最得意的一天,她这事做得不显山不露水,让石井中队受到了灭顶之灾,她以自己的行动说明,我小鸾子是女中丈夫,是人中豪杰!
石井中队长变得格外的疯狂,他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他挥舞着军刀,架在小鸾子的脖子上,不停地狂吠着“八格牙路,八格牙路!”他不想让小鸾子这么简单地死在他的刀下,他要用最严厉的手段,来报复小鸾子。瘦高个子翻译用盒子枪逼问着小鸾子:“说,是谁指示你这样干的?”
小鸾子正正地挺立在那里,就像一株青松,那微红含羞的脸上,依然是那么坦然,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她不搭理石井,也不搭理瘦高个子翻译,过午的太阳照在她身上,使她变得更加庄重、清纯。
瘦高个子翻译凑到了小鸾子面前,假作和善地说:“只要你说出是谁指使的,皇军可以饶你不死。”说完,他又用枪指着小鸾子的头颅,“你想死还是想活?”
小鸾子冷冷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对今天的结果,小鸾子早有准备,对这些丧失了人性的东西,说了也是白说。人可以打死疯狗,却不能对疯狗讲道理。
石井继续挥舞着军刀,命令道:“死了死了的,北闸的,大洋马的干活。”他要严厉的报复小鸾子,要像几个月前用大洋马活啃抗日志士一样用大洋马活啃了小鸾子。
小鸾子在两个伪军的押解下被推向北闸桥头的石头柱子,后边的日本鬼子驱赶着人群,要人们共同来见证这一惨无人道的兽行。大洋马从远处“得得得”地飞驰而来,人们仿佛就要见到那血肉飞溅的一幕,仿佛听到小鸾子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仿佛就要见到大洋马那咀嚼人肉的残暴兽行。
两个伪军,一人一边押着小鸾子,小鸾子动身不得。北闸,这一清朝中期修建的坚固、雄伟的建筑,仿佛在见证、睥睨这一残暴兽行。闸下,从远处层层推来的巨浪,撞击到坚固的闸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它在向青天控诉,在向世人昭示,日本鬼子的兽行,惨绝人寰。小鸾子被一步步地推向了石柱,当一个伪军放开手,准备用铁丝穿刺小鸾子锁骨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鸾子猛地推开了身边的伪军,翻身一跃,似一道闪电,似一道飞虹,纵身跳进闸下的波涛之中。从下游推来的巨浪,一浪盖过一浪,小鸾子不见了,那翻滚的波涛,迅速将小鸾子吞没。宽阔的洋面,浑黄的海水卷起的浪花,像是献给小鸾子硕大的花丛,那巨大的轰鸣声,又像是抗议日本鬼子兽行的不绝声潮。人们齐齐地发出了“哎啊”的惊叫声。井上中队长气得哇哇直叫,他挥舞着日本军刀,一下子刺向呆立在一旁的伪军。
几天以后,哑巴现身了,他扒在北闸的桥头上,“哇哇”地大哭数声后,也纵身跳进了闸下翻滚的波涛之中。自此,盐城再无“瓢城粥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