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悬铃木

2016-11-26 17:01汤成难
雨花 2016年21期
关键词:悬铃木石子路彩虹

■汤成难

一棵悬铃木

■汤成难

1

王彩虹三十九岁这年给自己买了一棵树。

树是用自行车驮回来的。准确地说,是拖。王彩虹把树干绑在自行车的大杠上,树冠很大,枝叶蓬勃,像一扇巨型尾巴,而自行车很小,这样看起来就如同一只蚂蚁拖着一个比自己身体大很多倍的东西在前进。

王彩虹和她的树穿过小王庄尘土飞扬的石子路时,很多人都跑出来了,他们看着这丛绿色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直到扬起的尘土淹没了这些,也没有人向她问一问关于树的事情。可能是忘了,或者是不屑——在我们庄上,媳妇基本分成两类,一类是能说会道的,老远的就会跟人搭讪,声音很炸耳,任何场合都能听见她们说话声,而准确的容貌却总让人记不清晰,好像所有的印象只剩下一张变幻莫测的嘴了。还有一类呢,是那种本分老实的,她们不爱说话,默默无闻地散落在小王庄的角落里。王彩虹属于后者,或者应该属于有别于以上两种的第三种,小王庄的人几乎都把她忘了,忘了她的声音和模样,当她和那棵树从跟前经过时,竟有人记不起是谁了,是小王庄的媳妇么?叫什么来着?好像她在这里生活的十多年如同虚设。

但我没有忘记她。

她住在我家北面,隔着那条石子路。从我的房间北窗就能清晰地看到,当然,也只是在天空阴沉的日子,若是天气晴朗,石子路上就会烟尘飞扬,那些尘土像是邪性了似的,每一个过往车辆及行人都能激起它的顽劣。所以,当我透过灰尘看向路北的时候,就像看另一个世界,一个朦胧虚幻与我相隔遥远的世界。

但很多时候,我是不用看的,是听——王彩虹开门的声音,洗衣服的声音,倒水的声音……每一个声音出现得十分准时,几乎不用看表就能判断出准确时刻——五点钟,门吱呀一声;五点一刻井边刷牙了;五点半洗衣服的呼哧声;六点淘米;七点洗碗……这些声音拖沓,琐碎,准时得叫人厌烦,它们都与水井有关,好像她终日都在井边一样,让我常常觉得王彩虹不是嫁给一个男人,而是嫁给了一口井。

现在,我就站在北窗前看着王彩虹在井边栽树——她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往坑里浇了水,填了些肥,再扛着树挪进去。太阳憩在远处的田野上,光芒柔弱了很多,她和树的影子被拉得细长细长的,土填实后,太阳也不见了,好像不是落下去了,而是一起被栽到地下似的。

什么树啊?我的母亲陈大凤冷不丁地在背后问道。

悬铃木。我回答她。

尔后又重复两遍,陈大凤仍不懂,便问我结不结果呢?

结呢,我说,又告诉她果子不能吃。

不能吃为什么还栽它个起劲呢?说完陈大凤就愤愤走开了,好像那棵不能吃果的树栽在了她的地盘上。

对于以上这些问题,据说王彩虹也问过,不是问我,而是问卖树的,她没有像陈大凤那样愤愤离开,而是站着一动不动,她被那三个字吸引了,悬铃木,是的,她从没有听过一棵树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此刻的王彩虹正站在悬铃木下面。后来的很多日子里,都能看到这样一幕:树,王彩虹,井,像是构成了某种关系。她直起腰,仰着头,看向远处,田野没有尽头,一条石子路笔直地伸展过去。正是一天中最模糊混沌的时刻,那些从地里劳动回来的人踢得路上尘土四起,人渐远去,灰尘才落下来,这时,王彩虹便看见了一个人,像是从路的尽头奔跑而来,又像是从烟尘里突然出现似的,脸和衣服都显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骑着一辆红色摩托,马达声很大,他将两腿岔开,大声说道,栽树啊。王彩虹愣了一下,点点头。对方又问,栽的是什么树啊?这个问题使她感到羞涩甚至不好意思起来,她声音很小,完全淹没在马达声里。悬铃木,她说。

嘿,这名字不错。他继续大声说话,像是隔着一条河,说完便拧起油门,屁股后面腾起一阵烟离开了。走远了,王彩虹才回过神来,这人是住在庄东头的王国柱。

2

小王庄的田地与河流是浑然一体的,河不宽,没有汹涌之势,安安静静地绕着村庄,每隔几户便停下来,在一个个水码头上休憩盘桓。庄上人称水码头叫水板凳,几块木头拼在一起便是。穿过石子路,沿着田埂走几步便到河边了——这是我家与王彩虹家合用的水板凳。但很少会看见王彩虹,她好像更喜欢井水。陈大凤哼着鼻子说,井水哪比河水洗得干净呢。对此陈大凤是不悦的,是愤然的,她觉得好端端的河水放着不用简直是作孽了,她一边走,一边踢着田埂上的泥块,经过王彩虹的门口时,朝里瞟了瞟却不见人,便生气地走开了。对陈大凤来说,与王彩虹做邻居真是倒了霉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她形容她,陈大凤觉得邻居就该多说说话,多串串门。她去河边的时候,遇不到王彩虹,在地里锄草的时候,也不见王彩虹,有时气急了,陈大凤就把锄下的草扔到石子路上,或者一直扔到王彩虹的地里。她们相邻的那块地,也被陈大凤凿开了,把作为分界线的田埂硬是往对方那儿移了移。对于这些,王彩虹并没有反应,依旧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时间久了,连陈大凤也觉得无趣起来,仿佛打出的拳头一个个落空了似的。

其实我倒是常能看见王彩虹的,我有那扇北窗,还有,去河边提水或洗菜的时候,王彩虹会突然出现在身后。

要开学了吧。王彩虹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细细的,像地下的虫叫似的。记忆里,我们似乎没说过话,她嫁到小王庄的时候我才三四岁,如今我都要去县里读书了,这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我转过身去,她又问是什么学校?卫校,我回答她。真好,停了会儿她对我说。那个下午我们一共说了这么几句,仿佛交流了很久似的。太阳落山了,黄昏铺天盖地而来。

河对岸也有人洗菜了,竹篮与水的撞击声十分清脆,远处还有人在收渔具,大概半天光景收获了不少。钓鱼的人渐渐走近,是王国柱,他在河对岸往这边挥了挥手,然后朝王彩虹大声说,你那棵树不错啊,城里的路边都是呢。说完,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朝悬铃木看去,黑暗中影影幢幢的,仿佛又高大了几许。

往后的很多日子,王彩虹常常站在那棵悬铃木的下面,树叶已经蓬勃开了,像伞一样,王彩虹把榨油的豆饼碾碎了埋在树下,好像那些埋在地下的油分立即冒出来了,变成绿油油的树叶。夏天到来的时候,悬铃木居然也结果了,挨在一起的两个小球,远远看去,别有意思。

陈大凤由此经过的时候,常常停下来看一眼,然后“咦”上一声,说怎么就不能吃呢。说完便往河边走去。这个夏天陈大凤一直忙着洗刷衣物,她要给即将进城的我准备行囊,洗鞋,洗衣服,洗床单……恨不得将整个家洗了塞给我。

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陈大凤把晾衣绳系到了王彩虹的悬铃木上,她要为刚刚洗好的三大盆衣服找一个晾晒的地方。绳子从我的北窗窗棱一直连接到王彩虹的树上,陈大凤做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王彩虹,当然,她也觉得没有什么,邻居,树么,扣根绳子又多大事呢。然而对于王彩虹就是大事了,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整个脸色都变了,王彩虹几乎是冲过来的,把绳子迅速解下来。之后的事情就有些滑稽了,因为王彩虹没有找到适当的系绳子的地方,或者绳子不够长,她又不能将绳子扔了,要是那样,陈大凤的床单就会落在地上。于是那个上午王彩虹就将绳子的一头拽在手里,一动不动地站成一棵树。她把脸转向一侧,像从前那样看向远处,远处——田野的远处还是田野,没有尽头。她在小王庄已经生活了十多年,之前的日子是在小吴庄,这是两个相邻的村庄,村庄的西面是连绵的田野。她一直痴望着远处,偶尔踮起脚尖,像一只仰头远窥的大鹅。她从没有走出那片田野,也不知道田野的尽头是什么,但是接着,她会缩回脖子,眼神飘过悬铃木,钉子般戳着地——田野的一望无际让她恐慌,让她压抑,让她觉得一切永远都没有个头似的。

3

快要开学的时候,我在家也呆不住了,常常挤到人多的地方聊天去,每天都被问及上学的事。王彩虹也常常问,但似乎也就那么一两句话,如果早上遇见了,她会说,要开学了吧。我说,是的。她说,真好。到了晚上,又遇见了,她仍会问,要开学了吧。然后自言自语说一句,真好。再后来,我也不想和她说话了,正如陈大凤说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但我常常会站在北窗口向她望去,那棵树,王彩虹,还有井,好像构成了一个缄默不语的世界,她从井里提出水来,再把水倒在悬铃木下,当她重复这一动作的时候,是那么地让人感到压抑和沉闷。陈大凤已经不再跑来和我一道窥视了,连我自己也常常离开窗户,离开屋子。

暑假即将结束时,我几乎每天混在村头的小卖部里,小王庄的闲人多,活儿不紧的时候,都要跑来坐会儿,也有刚从地里回来的,裤管上还沾着泥巴,把锄头铁锨的往墙边一立,拉开门就进来了,三三两两地坐在矮板凳上谈着天气、女人以及庄外的稀奇事。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庄上那些活跃的人,比如开船的小李,比如瓦匠王国柱。至于后者,我知道的不多,据说年轻时坐过牢,现在在镇上的工地干活,有时在县城,很少回来,结过婚,离过婚,又结了婚,每次回来都开着一辆摩托,红色,像闪电似的从小王庄一溜烟而过。现在,大家谈论的这个人也坐在人群里,从腰间掏出一把白亮的指甲剪噼噼啪啪地剪着指甲。他的手很粗劣,但却透着一种白。他问大家有没有见过海,很大很大的海。他把双臂打开,做出一副辽阔之模样。在座的都愣住了,怎么说呢,小王庄实在太小了——

就在这时,王彩虹进来了,一屋子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声音像是被抛到半空忘了落下似的,大家都被彼此吓了一跳。王彩虹是来买酱油的,没料到闲坐了这么多人。她低头穿过长长短短的腿,一直走到柜台前——当然,这个过程是没人注意她的,好像这仅是空气中涌动的一股气流。屋子里继续吵闹起来,声音又落下来了,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大海的事。

有人感慨起来,说见过辽阔的田野,见过辽阔的庄稼地,却没有见过海。他们想象不出大海应该是什么模样,应该大到什么程度。有人问,世界上到底有几个海呢?听的人都面面相觑,或者伸出指头一个个慢慢掰着——连云港有海,海南有海,上海也有海……一侧的人大声说着。还有大洋啊,太平洋,大西洋,还有什么洋来着……另一侧的人补充道。突然,王国柱站了起来,他把指甲刀不紧不慢地收拢好,说了一句话,他说,地球上所有的海都是同一个海——

是这句话让屋里再次安静下来的,我看到王彩虹的手抖索了一下,硬币也滚了出去,叮叮当当地撞在墙上,撞在板凳腿上。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傍晚,想起王国柱的这句话:所有的海都是同一个海——这大概是王国柱这辈子说的最有诗意的一句话了。

4

这年秋天,小王庄发生了两件事,或者这两件事原本是一件事,据说稻子还没割尽的时候王国柱走了,王彩虹也走了,这两个“走”是有关联的,用小王庄人的话说——私奔。我听说这件事时应该过去几个星期了。从县里的卫校回到小王庄,天气渐凉,那棵悬铃木的叶子落了很多,稀疏的几片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我果真没有再看见王彩虹,也没有看见王国柱,我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离开的,由那辆红色摩托载走的么?在那条烟尘四起的石子路上再激起一阵烟尘?

陈大凤对这件事似乎十分感兴趣,晚饭的时候,去河边的时候,临睡前,都会津津乐道一阵,有时她还把活儿搬到小卖部去,织毛衣,捡豆子,钉鞋底……陈大凤把耳朵竖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和王彩虹有关的字眼。高高矮矮的板凳上传来阵阵笑声,那笑声尖锐而冷寂,穿过小卖部石棉瓦的顶棚,一直弥漫在灰尘中。

整整一个冬天,小王庄的人都在谈论着王国柱和王彩虹,当然,主要后者,王彩虹的名字一下子让小王庄热闹起来,茶余饭后有了更多聚在一起的理由,一些媳妇在谈论这些时,故意把笑声扯出很长,以此来说明自己是如何的正经或清白。嗨,真是看不出来哦——女人们感叹起来,另一些女人也跟着附和着。她们记得几个月前王彩虹把一棵树从集市上拖回来,从小王庄羞涩而平静地经过,她没有和路上的人说话,低着头,缓慢前行。现在,这个几乎一言不发的女人“走”了,沿着树进来的方向。人群里有人唏嘘起来,也有人提议去看一看那棵树。叫什么名字来着?一个女人问道。问的人走在前头,脸上带着一丝坏笑。一群人从小卖部哄笑而出,一直走到村西头,然后站在石子路上朝着悬铃木看去——树干弯弯的,树皮呈灰绿色,除了树丫上还挂着几串风干的果子外,没觉得它的特别之处。他们看向那口井,再看向她家大门——这个时候,王彩虹的男人应该还在地里,这个一样沉默不言的男人认为白天就应该用来干活,夜晚就该睡觉,所以天一亮就把自己栽在地里了,天黑的时候才把自己从地里拔出来。

周末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常从窗口看向路北,但真的没有再见过王彩虹,那些在井边洗刷的声音也没有了,有几次半夜隐约听见洗衣声,便赶紧坐起来,窗外似乎什么都没有,黑暗裹挟着黑暗。也有很多次去河边,河水已经冰凉刺骨了,我仿佛听见身后有一个细细的声音说——要开学了吧。然而,没有,没有王彩虹。

王彩虹真的从小王庄消失了,除了那棵悬铃木依旧立在井边,树上已经挂满了果子,由绿转红,掩藏在叶子的阔大之下。我也站在石子路上向远处看,远处,没有尽头,我不知道王彩虹去了哪里,去了远处,去了她每天眺望的远处。一个人离开一个村庄,不是死亡,而是私奔,以这样一种方式否定自己的前半生。我突然有些激动,甚至感慨,大概因为我再也见不到王彩虹了。

再后来,关于她的话题越来越少了,像是远处的鞭炮声,愈发依稀。陈大凤也不再关心这些了,春节快要来临,小王庄的人都忙碌起来,洗被子,掸尘,蒸馒头,投身在迎接新年的琐碎之中。

我也把那扇窗户用报纸糊了起来,不再看向窗外——那些依旧飞扬的尘土,沉默的井,悬铃木,都被报纸隔绝在外。好像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在前进,小王庄又回到一种平静中去。

5

春节前夕,下起了一场大雪,厚厚实实的,把整条石子路都覆盖了,鞭炮的红色屑末炸在白色上,轻浮得很。对联也被雪打湿了,寒冷裹挟而来。人们躲在各自温暖的家中,围着火炉,嗑着瓜子,谈论着过去的一年和将要到来的一年。

这是小王庄最安闲平和的时刻,刚刚过完春节,树木和窗户上还贴着红色的吉纸,远处有鞭炮声,像冬雷似的,间或就沉闷地炸响一下。

雪让一切都安静下来,路上偶尔会出现一两串拜年的脚印。路与田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一直伸向远处。突然,白茫茫中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在移动,并且越来越大——是王彩虹。她走得并不快,低着头,脚在雪地上深一处浅一处的,脚印连接起来,像一根线,像是她吐出来的,又像是拖拽回来的。这让人想起拖树的那天,她也是这样缓慢而平静地穿过小王庄。

王彩虹回来了,在一个新年的大雪之后,她的回来没有像她的离开引起大家的兴趣。没有人问她关于外面的事情,也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好像小王庄的人突然变得不那么好奇了——小卖部里闲聊的人仍然聚在一起,谈着牲畜、庄稼,以及庄外的事。

她也去小卖部买东西,盐或者酱油,几乎不开口说话,把油壶搁在柜台上便在一旁低头等着。她脸上的法令纹像两片细柳叶,颜色深了,嘴角偶尔动一下,柳叶也轻轻动一下。闲聊的人声音没有矮下去,依旧高亢地谈论,这些声音和她无关,似乎又和她有关,像无数的箭在周围扑闪。王彩虹看着油壶被拿过去,接在油口上,手柄上上下下一阵,也满了。屋子里人也不算多,但感觉拥挤,声音把屋里都填满了,传神地讲,夸张地笑……一点空隙都不留,好似不小心都会撞上去,王彩虹站在这片声音里,一动不动地。

我似乎也害怕听见关于她的消息,害怕听见她的声音——当然,也没能听到,她很少去河边,即使遇见,也是沉默着。她站在我的身后,等我从水板凳上下来。她把头低着,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面,河岸上有风吹来,间隔发出一两声尖锐的响声,我洗得很慢,篮子不停地在水中来回翻动。菜被我反复搓洗,直到一些叶子打着旋飘走了才停歇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希望等待中的王彩虹开口说话,和我说话,一句话也行,像去年夏天说的那样——要开学了吧……真好——然而一次都没有。我从水板凳走出来,她便让到一边,等我走开了,才抬脚站上去。我走上岸,突然听见身后一串声音,以为她对我说话,赶紧转头,发现并没有,她的脑袋恍若要低垂到水面上去。

陈大凤没有再把晾衣绳系到悬铃木上去,她从北窗棱上绕到电线杆,再从电线杆绕到西窗棱上,床单和衣服晒得满满的,将整个北面都遮挡住了。床单北面的那个世界变得悄无声息。

我再一次看到王彩虹时,是在村北的地里。那时早晨,我一如既往地去跑步,天空还不太透亮,浑浊而湛蓝。已经有人下地干活了,三三两两的,像散落在地里的豆子。我突然看见了王彩虹——豆子中的一粒,在灰黑沉闷的大地上,她仍是那副模样——低着头,腰躬着,手里的铁锨不停摆动,像是要挖出什么——这使我想起那天栽悬铃木的样子,现在,她仿佛要把自己栽到地里似的。

6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但寒冷还没有走,风整日游荡在树梢和田野上,发出各种怪戾的声响。这个春天风很多,多得无处消解似的,路上终日尘扬烟飞。

又一个周末,我让陈大凤用一块旧床单把北窗蒙得严严实实,一丝灰尘都吹不进来,还有光,也被阻挡在外,我不愿再对着窗户向外看,即使一点点光影都使我难过,灰尘的肆虐,风的尖叫,以及大风过后的巨大沉默……我把脑袋蒙在被子里睡觉,似乎这样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常常又会从梦中醒来,好像一些似有似无刨地的声音、洗刷声出现在耳边,我甚至在梦里听见王彩虹说话,像在河边时那样,说着“真好”——我还看见她从河岸往回走,一直走到井边,走到那棵悬铃木下面,她穿着一件像雪一样的白色衣服,拿着一根像雪一样的白色布条,她把布条挂在悬铃木的枝桠上,不紧不慢地打着结——就像她不紧不慢地穿过小王庄一样。白色布条变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把头伸过去,这样看起来蝴蝶像在她的脸旁飞了起来。她白色裤子下的白色鞋子,突然用力一蹬,凳子倒了,她的脚离开地面,也像一只蝴蝶飞了——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被刚刚的梦吓出一身汗。

天已经亮了,有光涌进来。我急忙走出门外,向路北看去——没有白色衣服和白色布条,也没有王彩虹,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那棵悬铃木倒在井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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