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2016-11-26 17:01潘国本
雨花 2016年21期
关键词:徐霞客

■潘国本

昨夜星辰

■潘国本

历史丰沛的时代,都是不幸的时代;故事难忘的人物,都是不幸的人物。以下三人,不幸被这道魔咒言中。

上官婉儿之痛

这个女子,才高八斗,苦难深重。身份是皇上文秘、嫔妃,职权曾经堪比宰相。一辈子置身十万矛盾,但至少有八千无奈。

上官婉儿,一个奇迹与无奈的复合体。

那是盛唐,她还在襁褓之中,因为反对武则天,祖父上官仪、父亲上官庭芝,被武后处死,株连又让她和母亲都沦为内廷女婢。还是婴儿时候,婉儿就与至高无上的武后,结下杀爷杀父大仇,遭遇生为女奴大辱,还终日被皇室监管在眼皮底下。

政治太为难这条小生命了,别人的生涯从零开始,她,一起步就是一个巨大负数。仍然是上帝的作祟,偏偏又赋予她活泼秀丽、颦笑怡人的乖巧,偏偏又有过目成诵、提笔成诗的天赋。婉儿的敏慧不胫而走,惊动了当时还是“二圣”(与唐高宗并列为“圣上”)的武则天,3岁那年,武后召她进宫。命题让她作文。顷刻,一篇文不加点的优美文字,递到武则天面前,连那手字,也让武后惊叹不已。武则天动情了,丢开疑虑,拉到身边,让婉儿做了她的贴身秘书。

稚嫩的婉儿,尚不知伴君如伴虎。据唐人段公路《北户录》记载,武后每次与朝臣对话,都让上官婉儿卧在暗处记录奏事。一次,婉儿没有按规矩办事,她偷看了现场,让武后当场发觉。这个罪,犯大了,大到可以杀头。但武则天从来不喜欢按常规出牌:为了权力,武则天可以卡死大女儿,流放二儿子,将做了三个月皇上的小儿子废黜为庐陵王,让小儿子做了七年(684—690)傀儡,还觉得别扭,干脆改唐为周,给自己转正,堂而皇之做了皇上。可她这次对婉儿,究竟是怜悯了,还是惜才了?还是两者兼有的复杂人性?总之,她原谅了婉儿的青涩,以脸上刺字惩罚,依然留在身边使唤。

任何人情,都是来往互生的。不管是什么原因,武则天已彻底收服了婉儿。从此,婉儿倾心伺奉,忠诚不二。

两个非常女性的非常互动,将一场本来极可能仇仇相报的恶性循环,逆转成了互利共赢的良性信任。

这一切,首先是武则天的敏锐非凡,她让她进入权力中心。百官的奏牍,由婉儿过目,并加拟签,待武后批个字,就可颁发了。婉儿成不发文的“巾帼宰相”了。

还能不敬武后如佛吗?婉儿她,40岁不提婚嫁,只剩虔诚。

婉儿比武则天约小四十岁,聪明人不会不给自己的后场留路。处于李、武“薄冰”间的婉儿,处处小心。武皇年迈多病时候,她应顺宰相张柬之等人,背后除去不得人心的张易之、张昌宗。武皇上明明知道这事,也不多问,甚至让出更多权力。婉儿把握时机,投进中宗怀抱。武则天死后,委身中宗,成了一名嫔妃。中宗当然也极需要强权时代也能得心应手的婉儿协办政务,先拜她为“昭容”,又让她“专掌制命”,决事言阀,批复奏章。

之前的朝廷,这些要事常常有多名大臣分担,到婉儿手里,她一人兼任!

不妨再看看她的能耐:太子李重俊,不满武三思父子专权和朝廷对婉儿的倚重,矫借皇上密令,杀死武氏父子,进而领兵至肃章门下,要惩办上官婉儿。城中中宗、韦后,慌作一团不知所措。这时的婉儿,以“观其此意,即当次索皇后,以及大家”这句话,成功激怒皇上、韦后,促成中宗站上城楼,面对太子手下将士大声劝降——一句话,化解了一场政治危机,保住了中宗皇位,也救了自己性命。

替上官婉儿想想,上苍留给她的路,太险太窄了:推荐、考功名,女人没份;向班昭看齐,没有班彪、班固这样的父兄;效法木兰,手无缚鸡之力,最可行的还是找个知心养着,将特长发挥到极致。

后来,她的确这样做了。皇室作诗寻乐时候,她为中宗、武后,长宁、安乐两公主代笔,“数首并作,辞甚绮丽,时人咸讽诵之”。中宗委托她代朝廷评品天下诗文时候,她趁机奏请开设“昭文馆”,召引天下才俊,赐宴游乐之间,团结朝臣,引荐文人;昆明池点评宋之问、沈佺期两位才子诗作那次,以“工力悉敌,但沈诗落句辞气已竭,宋作犹陡然健举”,博得天下信服。这当口,又总结出五言律诗的“六对”、“八对”技法。这才女还以身示范,出手“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落花春恨如此纤巧;“凿山便作宫,凭树即为楹”——空山幽人如此雅致;“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为衣”——桃源再现如此风流,带动当朝志士逆转长期以来宫廷诗词的空洞浮华,对形成“国有好学之士,朝无不学之臣”风尚,不无贡献。以至,后来的《全唐诗》,也保存她的诗作32首。即便执意杀她的李隆基,成为唐玄宗后,也令张说为她编辑《昭容文集》20卷。文学兼政治大才张说,在这本文集的题序上称她“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成同宿构”,接了又说“两朝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意”,分量可想而知。

权大了,名响了,风险也就多了,高处不胜寒。朝廷历来是个是非重灾区,又身处李、武争势的非常时期,不说朝廷,单单一个内宫,就够她头疼了,虽也拜为昭容,实际身份只是一个替皇上办理琐事的妃子。她身边的韦后、安乐、长宁,前后的皇帝弟妹和子侄,一个个垂涎着中宗手上的那份皇权。婉儿真心想帮扶的那个男人,虽也算她丈夫,只是一个连身边的婆姨、子侄都领导不下来的“软柿子”。婉儿的宿命早已注定。

说婉儿狐媚、狡黠的文字,历来不绝于耳。可我们都清楚,脸面无疑是人的第一形象,尤其是一个青葱少女,却被刺上了黑字。她将黥面伤疤做出一朵红梅来遮掩其丑的无奈,是否也叫狐媚?在那个每一步都悬着一条年轻生命的宫中,一个奇才女子,委身一个无能中宗,锋芒不露,是否也是狡黠?

韦后、安乐公主害死中宗以后,李隆基趁机杀进宫来,皇室上下,散的散,跑的跑,惟她率领宫人秉烛列队相迎,还递上她与太平公主拟定的那份立李重茂(中宗第四子)为皇太子,相王李旦(中宗弟弟)辅政的遗诏,她这样证明她的清白和悍卫李氏天下的忠心。然而,这不明明在说皇位与他这个李旦第三子,再也挂不上钩了吗?李隆基要的是皇位,不仅是李氏天下,他能答应吗?明明已十分天真,难道这也是她的“狡黠”?她的这类保皇行为,事实上只在加速她的被杀进程。

上官一门已经两代成为皇权的断头冤魂,又加婉儿,46岁,成了第三代冤鬼!

说她性生活糜烂,以妖冶与男人做着娴熟交易,更多。婉儿的确是在借助性爱力量。《旧唐书》中有她与武三思淫乱,与吏部侍郎崔浞私通的记载,但作为《旧唐书》补遗的《新唐书》,并无再多内容。遗憾的是,事隔更长岁月的野史和小说,她的情色花边,多得离奇,先是张昌宗,再是四位王子,从李贤排到李旦,又是从崔浞开始,崔浞的另外三兄弟崔莅、崔液、崔涤一个不少,甚至让狄仁杰也参加进来,一个个有声有色,戏分十足,奇异纷呈。

不是说文人是社会的良心吗,这次的“良心”,却踏着一个弱女的尸体舞蹈了。

世上从来不乏图省力、抄近路的刀笔手,他们喜欢在女人身上寻宝。恰恰婉儿又不少这方面的破绽,他们找上一个大决口了。问题是,这决口,是一个罪臣之后、深宫婢女、寡妇身边孤儿,一个手头无一兵一卒,朝中无一亲一眷,挣扎着单打独斗的女人。这样去做,戏有了,乐子有了,故事也好听了,惟道德和良知全没有了。

有抱负的人,除了生存,更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挣口饭吃要困难多了。婉儿的痛苦,一半来自这种自证。树处风中,不是树可选择的。她在襁褓中已在政治中心,虽然没有权力抱负,没有嗜权弄权记载,也没有贪赃枉法和坑害他人,但她身处无法挣脱的权力漩涡,各取所需,给她泼盆脏水,总是不会少办法的。

常常看见她的“八面玲珑”深得中宗信赖的风光,不大去想一个无助女子的无奈和哭泣;常常看见她与铁腕武则天、软弱丈夫、无聊韦后的和谐与合作,不大去注意这一切对一颗兰质蕙心的扭曲和折磨;常常看见她对两代血仇,、生而为奴、少女黥面,以及空耗青春的隐忍工夫,也不大想到她的悲痛和胸襟。

时间已让她连自辩能力也失去了。穿越了1300多年,世俗依然因袭它的惯常手法,蒙上扫不去的尘土。

奇人徐霞客

明朝,常常以怪异渠道成就世界一级人才,即使登峰造极,也可以不靠读书,不投功名。

郑和,幼年丧父,流离他乡,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让明军掳去“宫”了,成了太监,学问和学历不用谈了。这人34岁以前,海洋和海船都不知是什么回事,可他以后的28年,却率领世界最大(万人!)船队七下西洋,历尽30余国,吸引17国使节来访,首创从中华(南京、太仓、泉州等)至阿拉伯、东非航道,成为世界一流航海家。

李时珍倒是17岁就中了秀才,不过这已是他一生的最高学历。24岁转向,随父学医,不仅综合时方、经方、单方、验方,成天下名医,更苦心27年,编辑52卷892种药物,190多万字《本草纲目》,成药物学世界第一大观。

下边说的千古奇人徐霞客,观其一生,更多匪夷所思——

先说难以想通的:

徐出生于江阴一个书香门第,家有藏书万册,本人也聪颖过人,考功名应该前途无量,可他不想走这条道(勉强参加了一次童子试)。到他手里,家中还有田地200多亩,他本也是个不怕苦累的人,做大做强徐氏家业是大河顺水,可他没那兴趣。不考、不做也就算了,还有慈母娇妻在边上,过份自得自乐的小康生活,也是不坏的选择,他也不干。这个人喜欢地方史志,三海图经,喜欢搜集名人逸事,走游名山大川这些小玩意儿。开始也许只图个快活,之后越来越迷,20岁以后,提一拐杖,背一包裹,徒步行走,一天数十里上百里。一个公子哥儿,家中好菜热饭不吃,去吞野草啃干粮;冬暖夏凉日子不过,去穿风雨,爬险峰;新婚美妻不恋,花床软铺不睡,去喂蚊子、卧地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史上痴迷一行的爱好者也多,比如玄奘、张骞、郑和,他们都向政府或者部门打过报告、造过预算,获准了是项“冶国,平天下”项目,再争得“拨款”,才起步。这徐兄,一没挂靠企、事业单位,二没拉过任何赞助,全凭一腔热血和徐家祖产抵押,单打独斗。这个路子野不野?

再说两大奇怪:

一、徐氏家教特别。当初,徐有勉理解儿子对八股、时文很不屑,也了解儿子无意功名,一心“欲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这位父亲似乎早已不同意“虎妈”做法,早不信“给了孩子的童年、少年,就会有他的失业中年和悲惨晚年”,愿意尊重孩子意愿,听从自然发展。很不幸,这父亲在儿子19岁就离世,把个育儿重担压到妻子王孺人身上,更想不到的是,王孺人虽是封建礼教下一妇人,却一生勤勉谦让,乐善好施,育儿观念更加前卫。她对儿子说,“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并亲手为儿子缝制“远游冠”帽子,嘱咐儿子“第游名胜,归袖图一一示我”,还反复告诉儿子,我身体硬朗,饭量正健,你在外全不用担心。每次儿子回来,听他讲那些惊心动魄的历险,边上人冷汗直冒,张口结舌,这位母亲反而欣欣然面有喜色,兴之所至,“煮蒲烹茶,为儿庆贺”。王孺人80岁后,儿子想陪她在身边,不再远行。她看出儿子心思,居然陪同儿子出游宜兴、句容,甚至走到儿子前面。天下母亲,个个爱子如命,像徐母这番苦心孤诣,凤毛麟角;天下母亲个个望子成龙,这样言教身传,难有第二。

二、本人特立独行。徐霞客远行,从来“不治装,不裹粮”,每餐饭当然不能按时按顿,但他有什么吃什么,吃什么,就一吃到饱,甚至饿饭也成了他的一种基本功,最长一次,可以八天没吃一口熟食。一个书生,以藤萝横渡山谷,身手敏捷,一如秋千打风。他本来不善言辞,一旦侃上山水,顿时精神勃发,神情所到,一口气就能倒出20多年的游历精彩。我们很少见上他的其他华文,可他叙述起山水来,出神入化,一流散文家也无法与其争雄。

天下流传他的生猛故事,多若牛毛。那次,他从雁荡山回头到临海,访问当地名士陈木叔。陈问他,你到过雁荡顶峰吗?他没有接话,但第二天一早,人就蒸发了,待10天后再见,他说:从小道手拉藤条,可攀援至大龙湫、小龙湫(瀑布)源头,目睹雁的家园,再沿峭壁攀爬十余里,可见正德年间白云、云外两位高僧的原来居所,再上二十余里,极顶,山顶劲风逼人,有几十只麋鹿围绕,十分恋恋不舍,我在那里住了三夜。再是,他50岁那年,南京迎福寺和尚静闻,慕名上门,自我介绍说,十分敬重鸡足山(与五台、峨眉、九华、普陀齐名的佛山)的菩萨,曾经划破手指,用血抄写了《法华经》一本,很想亲自到那里去膜拜,无奈从未出过远门,希望先生帮助我实现夙愿。徐霞客与这个僧人素昧平生,鸡足山又远在云南,但就凭对方那份挚情,也就爽朗答应了。两个取道南京,一同前往鸡足山。不料在湘江遇上了盗贼,霞客跳水逃脱,静闻却为保护书籍文稿,身受两刀。之后,霞客重新回头寻到了静闻,不再走了,一直呆在他的身边,一边寻医,一边觅食,慢慢等他伤痛稳定,两个互扶互勉,再次上路。这时的静闻已十分虚弱,到南宁后,不幸半道圆寂。徐霞客在南宁为他办完丧事,手中盘缠已很少,只因静闻一句“余志往不得达,若死,可以骨往”遗言,居然甘愿身背一副死人遗骨,千里迢迢,“返洞庭,上衡岳,穷七十二峰”,再南过大渡河,到大理鸡足山悉檀寺。又选墓地,建塔墓,安葬遗体,一呆就是一年零两天。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也没有人觉得他这样隆重,有多大必要,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云南一路劳顿,徐霞客染上了一身病痛,回乡后不久去世。

34年奔波在外,途经16省,记下200万字游记,他探明长江发源大渡河,找着七星岩15个洞口,录下众多岩溶地貌,最终留下60万字《徐霞客游记》。

他本来名“弘祖”,后来号“霞客”,短短54年,从“弘大祖业”飞跃为“霞中一客”。

生活常常这样调侃人生,总让痴心热闹的人,很快活跃在舞台中心,而让那些痴心的跋涉者,千辛万苦爬上顶峰。只是,舞台永远热闹一时,山峰才永恒矗立。真正能到达山顶的那些人,他们在世清冷而卑微,地位与帝王将相相距甚远。譬如徐霞客,连他自己也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被后世公认作出了杰出贡献。要不,凭徐家的经济力量,完全可以在他生前就将其日记刻印成书。他的日记虽然堆了比书案还高,却一直闲置在一间破旧老屋,后生中,也没一位认为它们是徐门真宝。

历史并非给所有人,一盖棺就定论,特别是顶级人物,他们常常是“后发”的,比如孔丘、老聃,比如耶稣、僧一行,比如哥白尼、卡夫卡,在世和世后完全判若两人。

不妨比较一下徐霞客和钱谦益,他们同生于明末江南名门,在世前,一个先是差一点状元及第,再是大明朝廷大亨;一个连秀才也不是,十足布衣。一个是东林党魁,朝野文人圈中的泰山北斗;一个踏遍名山大川,将殷实家产几乎花光的痴人。两人无论学问口才、在世公认业绩,还是朝野名声地位,都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当初,徐霞客登门拜访钱谦益,多少有点借力于钱氏,做点自我宣传。事实上,如果没有钱写的《徐霞客传》,没有他叮嘱徐霞客的堂兄妥善保存书稿,地理大家徐霞客也许就埋没了,至少他的日记会散失得更惨重。但随着时间的延绵,徐已是世界文化当然名人,而钱,除了少数文字在中国留下些亮点,据他降清前后的所作所为,几乎只能定格为世俗文人。现在,我们几乎只在读到《徐霞客传》时,才想起钱谦益了。

当年明月在他那部七大本的《明朝那些事儿》里,将最后一章留给了徐霞客,并说他要讲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最重要的”,它超越“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当年明月遍览群书,想了许久,最后在他的一本台历上找到了一句“成功只有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度过人生”,作为结语。

这是当年明月读出的徐霞客,当然,以此寄赠于后人,已不乏厚重。

悲欣李叔同

他是一位才子,7岁日诵五百,9岁迷上篆刻、京戏,15岁习英语,能读《左传》《汉史精华录》,17岁学诗词、辞赋,喜欢唐、五代诗词,又精学篆书、治印,1岁出版《李庐诗钟》《李庐印谱》。这人,几乎涉足什么,就成就什么。

父亲李世珍,前清进士,曾任吏部主事,辞官后在天津经营盐业和银钱业,成津门巨富。李叔同5岁在母亲指导下诵读名诗格言,6岁得兄长文熙启蒙,8岁在家馆学习《孝经》、毛诗、唐诗、《千家诗》、《古文观止》、《说文解字》。这个家庭,他的亲人、乳母乃至管家账房,都是他的良师。他,名门贵族,从小养尊处优,18岁结婚,有了美妻,再有娇子。

你我看看,他幸福得仅次于上帝。

幸福不幸福,从来只是个人感受,决不是旁观者可以体察秋毫的。思维独特、视点另类的李叔同,痛苦起来,也比一般人另类。这么春风得意的他,15岁诵出“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他自我审视“20—26岁的五六年,与我母亲在一起,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以后就是不断的悲哀和忧愁,一直到出家”。

李叔同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中国已蒙受鸦片战争大辱,承受火烧圆明园,割让150万平方公里国土1850—1880)给沙俄的奇耻。少年时代,中日甲午海战,签订《马关条约》。他跨进青年,八国联军蹂躏中华大地。这些,对于一个长于思考又富于正义的聪明人,内伤深重,想法多多。也许正是这方面的原因,他23岁参加“青年会”,27岁加入同盟会,33岁加入中国近代最大的进步文学团体“南社”。又,编辑进步杂志《醒狮》,发表促进国势变化的文章。同时,也受业于蔡元培,结识陈独秀、廖仲恺,填写《满江红》,出言“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他很刚!

然而,豪情和愤悱只是青年和文人的通病,李叔同骨髓里就不忍血斗,无意政治,以上举止已是他的左倾极限。面对军阀四起、派系纷争、民穷国衰的现实,26岁,他选择了东渡日本寻梦。在那里考进东京美术学校西洋学科,接受裸体写生。于是,中国有了第一幅裸体画,有了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有了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也有了中国第一部话剧。他的艺术观是够激进的,排演《巴黎茶花女遗事》时,找不上女演员,自己反串玛格丽特,把胡子剃光,节食瘦身,甚至重金定做西方礼服。李叔同朝气蓬勃,抱负多多,艺术上浪漫而前卫,也是一位难得的实践者和创新者。——他刚而柔。

6年后,那颗中国心,让他无法再留日本,辛亥革命那年,毅然回国,决心以教育为国尽力,先后从教于天津直隶高等工业学堂、上海城东女学、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及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他,严格而认真,每次,总是比学生早到课堂,铃一响,即走上讲台,给学生深深一鞠躬。课堂上,如有学生看别的书,不会中断课授,如有学生随地吐痰,不会吼斥,但下课以后,却会走近那个学生身边,轻声轻言:“上课不要看别的书”,“下次痰不要吐在地上”,说完,又向学生微微一鞠躬。——他很柔!

分明是严厉的要求,也在温情中严厉;分明是和蔼先生的一份劝说,也因他的严于执己变得军令如山。他有一种看似矛盾的拿捏。

重读他的“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送别》),愁肠百结,悠思难忘。后又配上日本《旅愁》旋律,让那种迷惘和深情,变得分外沉重。重唱他的《夕歌》,“……我们仔细想一想,今天功课明白未,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深深的期盼,一路叮咛,反复嘱咐。那是一个凤眼广额的伟男子,一个认定方向就不会改变的大丈夫,一俟面对青葱后生,也会这么细腻、缠绵、和慈、情长。

时值国力积弱,清廷将倾,列强蜂拥,民不聊生时候,一介热望宁静的书生,偏偏遇上嘈杂混乱的环境,一个和善求进的处士,偏偏内乱外侵仇杀四起。如何?继续学问还是挺身革命,难为了一代知识分子。他们向右问路,向左寻道;自左而右,或由右返左。左右之间多少能人迷惘摇摆,多少志士埋没杀戮。一时间,单单念经还是革命,就让数以十计的知识精英心魂不定:翻译《悲惨世界》的苏曼殊,出世入世,三进三出,半僧半俗潦倒一生;16岁就出家的黄宗仰,清廷实在让他失望,回身参与教育救国,成立爱国学社,与孙中山结交为友,辛亥革命之后,再归寺从事佛学;革命和尚太虚大师,呼吁佛徒投身抗日,提出革命是佛的素志,并以革命精神投身佛教改革;铁禅和尚更曲折了,他擅长拳术,能诗书画,从黑旗军开始,越南抗法,国内抗日,先参加辛亥革命,后又替日伪效劳,最后定位汉奸罪死于牢房。本性持重的李叔同呢,1916 年(37岁)尝试“断食”修身,一连17天,认定佛法是走出人间苦难的途径,之后,他辞去教职,拜为了悟法师的在家弟子,取法名演音,号弘一,再后,虎跑寺正式出家,去灵隐寺受比丘戒。他拒绝姹紫嫣红、熙来攘往,拒绝成功成仁,以一碟咸菜,一碗白饭,苦行。又两年(1920年),修行“三千威仪,八万细行”的“南山律宗”,誓为即修成佛故身。

为此,他“苦心向佛,过午不食”,“专求己过,不贵人非”,他“一件衲衣24个补丁,皆亲手自缝,一双芒鞋穿15年”,他“不作主持,不开大座,谢绝一切名闻利养,以戒为师”,他“非佛经不书,非佛事不做,非佛语不说”,虔诚得无以复加。

李叔同,名门而庶出,留洋而入寺,名门贵胄而咸菜白饭。他一人一世界。

那时,已九一八日本强占东北,又七七卢沟桥事变,中国已经上海失守,南京30万平民被日本鬼子屠杀,作为僧人,怎么“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呢?如不“大刀向鬼”,又怎么让他的弟子成为“治国平天下”的“全靠”呢?期间,他责己:“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时不能共行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于是,1941年冬,在泉州开元寺为勉励众僧,提笔题词,“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觉得这话还未到位,词末又跋:“佛者,慈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

写下这样一个自问自答,给出这样一份答案,他的心,平静了吗?

1942年10月7日,弘一唤妙莲法师抵卧室,他要写遗嘱。10日,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交妙莲。四个字,三天。再三天,弘一圆寂。没听说患什么大病,遭什么不幸,但已西逝,在泉川不二祠晚晴室。

只留下沉重的“悲欣交集”。悲,他的铁骨柔肠;欣,他的仁爱和智慧。悲欣交集,见证李叔同!

最终,他未能“出世”,没有四大皆空,没能进入律宗预设的那种境界。他徘徊在苦海之滨,在悲欣的围障之中,只从一个诗、书、画、艺各风流的学者李叔同,完成为一个“诸善奉行”路上苦苦跋涉的弘一法师。

说他“在家可为居士,出家可为僧人”,离他太远了,未免轻佻;说他是中国传统文化与佛教文化相结合的高僧,或者尊他律宗第11代世祖,也只是一个背影或者侧面像;说他“教学、哲学、法学、汉字学、社会学、广告学、出版学、环境与动植物保护、人体断食实验诸方面均有创造性发展”,也只像给胡适35顶博士帽子那种,近乎轻浮。

他,“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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