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
昆 仑 书
郭建强:
在能够照得出你的骨头的雪山前
冰川之水正具体地从头顶流下
脖颈和肩膀在迎接中颤栗,胸腹和脊背
在快速收缩中抖动。在胯下,那冰凉多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像江河一样凶悍地沿着大腿冲向脚底
你甚至感到水渗入皮肤,顺便让脏器仰泳了一会儿
这一刻,你无法不爱上高峻、空阔和清洁
—— 但是,你知道这并不是说自我已然与雪山相配
—— 而是恐惧。你看,即使身后只剩下童年的影子
—— 仍旧带着血腥深度的昏黑
在格萨尔之前,风是安静的
或者也没有风,没有昼夜
没有上帝,更没有上帝之诗的朗诵者和倾听者
在格萨尔之中,刀和火交替耕种时间
人头埋到土里,埋到水里,埋到风里
格萨尔都走远了!还能听到声音:
快活的声音、焦躁的声音、太阳忽起忽落的声音
像草原上的石雕,面目坚定,转而模糊。
无论她看过去多么水嫩
你还是认出了去秋枯萎的经线
在更远的年限里,臭气追逐着枯枝败叶
濒死女王拧亮怨毒的眼神
装作欢欣的样子
你把每一秒拉长
在繁殖着的更微渺的定格里
图像残剩丝丝喘息
你转过身,拐过街头花园的转角
听到背后那些戴上面具准备上场的亡灵
哈哈大笑,指指点点
你知道自我就是被你举到眼前老态龙钟的嫩叶
也是不断曲折的公园转角,和荒凉的笑声
并且是春天—— 一只摘下铜色眼镜的惊诧雀鸟
1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而且永远常新”
赫拉克利特每天都是新的
你我是否每天也是新的
那么向日葵的萎顿每天也是新的?
我看见过向日葵的萎顿
谁在看我走向萎顿
赫拉克利特是否已经萎顿
并且两千年后还在萎顿?
谁在念珠间点数太阳的萎顿?
——可是太阳在快速复活
赫拉克利特在气味中复活
向日葵不是在温暖中,而是在泥土里复活
我正在观看一遍遍的复活
3
不虔敬能否加入?
——其实是入木三分,深深追随?
巫师、酒神和拜火教长老能否接受不虔敬者?
衣服一定要合乎形体?
言辞一定要忠于内心?
只有合一,只有唯一?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阴郁地挣扎
而拉伯雷在狂欢芬尼根的守灵渎神
赫拉克利特说
事物聚集一处:完全者,非完全者……
那么,谁在分离,谁在辨析
“猪喜欢污秽胜于清水”
清水、污秽当何以视之?
猪与神应作如何观?
持续的争论
吵醒了月夜
4
在无限的下坠中
我和童年最珍贵的泪水相遇
当然还有其他事物:
在盘梯四周和密闭的房间里
我知道隐藏着生命种种暴行和黑
我还残存着一丝愧疚
知道半生的涂写实在不配神的期许
知道神看着我盘旋下坠身影的眼神
近似我在秋日早晨凝视屋内疯狂撕咬的小狗
“更伟大的(更好的)死
为他们赢得更伟大(更好的)命运”
亲爱的导师
在极度的眩晕里,我告别了这句话
5
“灵魂拥有逻各斯,它自我提高”
赫拉克利特,可是——
“没有谁的逻各斯,将智者辨认出来”
在昏聩的下午
我拥紧金色的慵懒的阳光
转瞬,怀中已是黑硬僵尸
也许僵尸正带着导师——
赫拉克利特的表情
他的表情既如思考,又似讪笑
正在等待灵魂制作的电梯提高
6
又在一个清晨
一个一个的清晨穿过我
我在又一个清晨
我几乎表达不出我的喜悦和悲悯
喜悦和悲悯
像银头银脑的小碎浪
即生即灭,即灭即生
赫拉克利特,正如你所说:
“当他们踏入同一条河流
不同的水接着不同的水从其足上流过”
我的足上有清凉的喜悦
我的面孔近似你的悲悯
7
草地
一匹母马温驯而疼痛的眼睛
公马的响鼻和嘶鸣热气腾腾
蹿动的马蹄描摹马臀的曲线
受孕的黄昏有着古铜的静寂和回响
静寂在回响中“趋于隐藏自己”
回响的齿痕深深锲入静寂
你看交媾之后的公马和母马
一样拉开胯骨哗哗撒尿
制造着另外形式的静寂和回响
赫拉克利特
你为什么蹲坐在母马的眼睛里一言不发
又在公马的喘息里,讲述“世界的真实构造”
草地正在转移。此刻正在转移
腥臊味渐渐消失,夜带来静寂和回响
会在另一个地点另一个情景里重现?
赫拉克利特将继续观察、诘问和受孕
—— 但也可能制造赫拉克利特想不到的另一个话题
8
“这最美丽的宇宙
是随意堆起的垃圾”
今夜,我恰好在仰望星宇
透过玻璃窗,透过密集的杨树叶片
都是美的:
星辰——无论大的还是小的
——还有星星和星星的距离——还有明暗
杨树也是美的——无论簌簌抖动,还是片刻安静
玻璃窗很美,光线正在给它纹身
我的眼睛很美——就是很美——没有原因
我承认此刻的仰望只是偶然为之
我眼中宇宙的局部组合是偶然一视
我承认,在更高的视角下
一切可能就是一堆垃圾,充其量发光而已
可我还是陶醉于此刻之美
和身处宇宙其间之美
我不排斥垃圾——
赫拉克利特,“随意堆起”——真美
10
“如果幸福在于身体的快适
那么当牛碰到可供大嚼的苦豌豆时
可以说它们也是幸福的”
而今
苦豌豆越来越少,纯粹的更少
转基因在是与不是之间找不到伦理
牛却越来越多。改良的牛,温顺的牛
等待大卸八块的牛
世界在大踏步地倒退
不是由东向西,或者由西向东
而是在下坠、深入、沉重地后仰
如此,当一头真实的牛
在一片真实的原野碰到一丛真实的苦豌豆
可以说是幸福的
牛是幸福的
苦豌豆是幸福的
牛的口液和苦豌豆的迸裂也是幸福的
如果
此刻是清晨或黄昏就更幸福了
就算是在烈日下,也还是幸福的
11
最疯狂的就是——
“当他们(被血)所污时,
(竭力)徒劳地以血清洗自己”
“这就如同身陷泥淖的人
(竭力)用泥浆洗刷自己!”
赫拉克利特
关于这一点无须再说什么
抄下你的句子就是我的诗
13
“阿瑞斯夺其生命者,
为众神多和人尊崇”
——亲爱的赫拉克利特
那个车轮巨力狂旋的时代过去了
现在是表格化的精耕细作
但并不是说夺其生命者也消失了
恰恰相反,似乎谁都可以夺取生命
他们的齿爪之间蹲坐着巨口大张的阿瑞斯
只是血染红了他们的须髯、下巴和前襟
却并没有赢得众神和人的尊崇
——原因你清楚
现在我们也已知道
14
那种相对纯粹的疼痛
恰如矿石之中隐藏的金属的尖锐之梦
睡梦里的白杨叶子
突然集体哗哗大哭,即刻又回到梦里
从毛孔、头发外逸的梦,拖着无知肉体在孤独中颤栗
而在白昼,梦摔出你的躯壳,成为影子拴紧脚跟
赫拉克利特,如你所说——
万物乃一物;万物穿越万物——
而梦为何带来强大的异质力?
肉身对于灵,为什么总是过小,或者过轻
我刚刚才认出你短小的身材
你马上来到我身后,留下长长的疑问
15
“寻金者挖出大量的土
却收获甚微”
——或许,大量的寻金者只是执拗地掘土
早就知道收获甚微
其实没有收获
大量的土翻过身来躺着
裸露阴潮的下腹
大量的土在眼洞耳洞鼻洞进进出出
埋住嘴,埋满更深更黑的脏器
直到被后来的寻金者挖出
几乎可称之为英雄剧
种子都是土
16
“他们懵懂不解,即便听到事物的真相
也像聋子一样。
可谓在场时缺席。”
肉身并不能决定在场或者不在场
——那只在野花中画着种种曲线的蜜蜂
正好在我们眼睛里飞舞
蜜蜂的曲线在场,蜜蜂的色彩在阳光在闪亮
蜜蜂的啜饮在场,摇晃的花蕊在场
夏日的气味在场
蜜蜂未必知道必须采蜜的真相
蜜蜂未必知道在我眼里飞舞——直到落入纸页的真相
我也不知道真相,听不到真相的响动——
我们相互在互相蜂巢般叠压而内里通透的梦里噏动唇齿
我们交换着彼此的头发牙齿和体液
我们在别人的皮肤里飞进飞出
我们在飞舞、啜饮和做梦
我们在动、在动作,甚至边梦边思,唱出感恩和悲恸的歌曲
我们可能在场时缺席,也可能正好相反
我正在组合一只蜜蜂
用色彩、声音、气味,还有模糊的感觉
一定要用明亮的飞舞勾勒出花朵
牧场和夏天
轻声叫我一起来观看——
我刚刚没入沉睡,几乎像聋子一样
17
赫拉克利特说:
如果现存的一切都将变成烟
鼻孔仍能辨别出它们
我正好在捕捉——
站在喜马拉雅东北侧的
一个小小的旱地码头
仰面呼吸星辰散发的浓烈的海腥味
时间的灰尘散落着沙漠颗粒
当然还有你的气息
此刻即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