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平
悠远之境,时光之慢,故土之上
李贤平
对于江西诗歌,《诗选刊》总是给予特别的关注。其中,早在2002年,《诗选刊》就推出了“江西诗群”专题,齐整地展示江西诗歌的收成。如今,《诗选刊》又推出“江西诗人近作”,集中展示陈政、胡刚毅、王小林、雁飞、罗启晁、童心、丁艳、黄禄辉、毛江凡、金权、吴红铁、林珊十二位诗人的作品。他们的出生,跨越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既有声誉日隆的中坚诗人,更有蓬勃向上的活力代表。阅读他们的诸多诗歌,从中感受到悠远、缓慢、故乡等关键词。他们在关于自然、生命、生存、人性中不断体悟、追忆、吁求、审视,向更开阔的、尖锐的地带开拔,构成“江西诗歌”风貌厚实的一部分。
“一片叶子,看久了,便是一个宇宙。”陈政的这句话,可以看作我们通往他诗歌之境的一把钥匙。在这里,我不妨也把它作为管窥王小林、丁艳、林珊诗歌的路径。从结构到用词,陈政的诗歌恰当、纯熟,像一幅水墨画。在这悠远之境,蕴含着开阔、宏大的景象。“墨一泼上去/宣纸上就出现了唐朝/长亭外/浮动暗香/而且/黄昏渐渐来临/你这时觉得大师的瘦手/就是湿漉漉的古道了”(《唐梅图》)。于是,“一个叫梦梅的书生”“踩着惆怅”而来。陈政善于化用古典、传统文化的精华,思绪一转,抵达传统文明与现代智慧相融的地带:“在内圣外王的暖阳下/注定只敢让唐朝的寂寞/来度一段现代的/石破 天惊”。在《松涛》中,他认为:“只有在月光下/听过松涛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男人的风骨”,因为“真正的大山/从来不会尖声喊叫”。诗意层层递进,看似作者歌咏自然的松涛,实则思考人生之涛。王小林的《心灵碎片》,有着江南的细腻与安详,看似“零碎”,其实别有深意。你看,普通的一次深夜回家的场景,在他的眼中却是那般“不普通”。“我不顾一切,匆匆再匆匆/这么深的夜/唯有我的脚步声急促响亮/一直列队迎候我的花呀草的/还在痴痴地守望着我渐远的脚步……醒来时我忽视了她的掌声/明晚,我还会在更深更深的夜遇见你吗?”(《深夜回家》)在《桃花旁边》中,他似乎叙说和桃花的相遇,但又不是。诗风柔和、细腻,流淌着绵密的喃喃细语:“面对桃花/我就像一滴千年前从花瓣滑落的泪/她/不殷红怎么可能”。
自审、叩问,使他看似抒情的作品多了一层理性之光。在丁艳、林珊的内心世界,是平静的花园,是舒缓的音乐,蝴蝶在翩翩起舞,小鸟在欢快歌唱。她们依凭“女性意识”的经验,在有意无意中给诗歌留下了安详、温婉、细腻的印记。丁艳似乎全身心热爱着大地上生长的自然万物,那“顽强地开着”的豌豆花让她流泪,那孤独的地衣让她疼惜:“它不在乎还能不能说出长长的情话/这时候的霜,一粒粒覆盖它粉色的颊/一夜之间,那些甜美的蜜汁被秋风收取/蝴蝶们义无反顾地去往更丰腴的腹地/一只孤独的蟋蟀在它枯涩的心口弹着琴弦”(《豌豆花还在开着》)。倘若没有一颗真挚、热爱之心,诗人又怎么能通往澄澈之境?丁艳觉得“我们走得那么慢,那么慢”,在缓慢之中,她思索与追寻生命的意义:“人间的悲欢如同那些缠绕的青藤/要和一世的枯荣如影随形”(《山林的缝隙》)。林珊的安详,则是以冷静审视的视角出现。她喜用短句和长句的交叉、符号的间隔,让词语与词语生发幽静的气息。“小路泥泞,草木繁茂”“雨水冲洗过的山坡”“映山红花团锦簇”(《在墓地》),她通过细腻的观察和体悟,传递出细密的疼、纯净的思,肃穆、哀挽:“‘喏,你们的曾祖母长眠于此。’”“‘你外公在这里睡了整整一个冬天了/ 再往前走几十米,就是你外婆的墓地。’”母亲的一席话,让林珊“总是不忍心看,墓碑上/那个熟稔于心的名字”。这样的情境,同样在《茶香里的时光》里洋溢:“这些年,我偏爱菊花、柠檬和绿茶/喝下它们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你/外婆,村头的小河已经干涸/你开垦的菜地已经荒芜/屋后的茶树已经老去”。
在童心、吴红铁的诗歌中,我们感受到骨骼的力量烈烈作响。“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些诗句,都成为童心《古句新题》中顺手拈来的灵感。在《大漠孤烟直》中,“苍山”、“狼烟”、“骨骼”等等意象的取用,一扫一些女诗人常用的柔和、温婉的抒情路径,取豪迈、粗旷之风,在想象的原野纵情歌唱。“这几字单独成卷,我从略懂世事开始/就按意愿涂抹,想象苍山悲悯的/样子。但我必须剥开一片天空/才可以见到狼烟,孤绝直入的凛然”。在《人生长恨水长东》里,语意舒缓,但骨子里依旧是诗人激越、昂扬的情感突突奔涌:“十万里辽阔为醇酒,以山之棱角/击节过江东,归南国/目光高过心脏高过头颅/举杯,向高天对厚土……”。吴红铁是如此热爱诗歌,向世界大声地宣告:“我要孤独地写诗,丢掉修辞,不去想象……我要乞讨,沿路苦短,比一生还长”(《比一生还长的短诗》)。他的内心隐藏着一块坚韧的“铁”,“在火焰之末,拒绝熔化”。他的诗句铿锵有力,让词语在“坚硬”“深沉”的质地相遇,呈现出昂立于风中的决绝姿态:“自始至终保持一种颜色/它的论调独立,深沉/排斥重复与嚼舌/一块铁,被扔进残渣中/因为拒绝熔化/它的意义/不在于有人需要什么就变成什么”(《铁的意义》)。
诗歌植根于生活的土壤,要与时代、社会紧密相连。诗人应该关注普通甚至卑微的人物或者事物,传达出诗人关于个体与他者、个体与社会的独特理解,闪烁思考的光芒。胡刚毅、罗启晁、金权通过深切感受和体验,对异化的现实和复杂的人性予以反思与关切。在《十字路口》中,胡刚毅舒缓从容,白描手法,倾注现实:“原是黄泥公路/破破烂烂、坑坑洼洼/车辆慢行,十年安全/后来修成水泥马路/六车道,全市一流/车辆四通八达”。“却月月发生车祸/有增无减,两年死伤三十多人”。通过公路修建前后的反讽、对比,他自然地将批判的目光投向光怪陆离的婚姻乱象:“而如今小青年畅通无阻/如飚车的婚姻却往往意外猝死”。在《出走》里,“那晚,街上碰到失踪多年的老友阿书”,阐释的是叹息人生中的隐痛、对岁月逝去的无限缅怀:“多年不见,他的消失/就是一次捉迷藏至深夜/不见的,第二天醒来也未见……紧紧抓住老友不愿松手/生怕他再一次神秘走失/云深不知处的岁月啊!”罗启晁诗歌的意象,则是通过看似“卑微的”麻雀、天鹅等生灵,寄托着对人生、人性的反思与拷问。“它们一身洁白/它们栖身的地方/包括那里的风 水 绿叶/不染一丝尘埃”(《天鹅》)。他讴歌天鹅的纯洁,何尝不是梦想怀抱高远的理想?而麻雀,被他赋予了更深沉的意义:“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没有田野、土地/没有野果、谷粒/甚至没有残花落叶没有残羹冷炙/它们都以垃圾的名义被清扫干净”(《麻雀》)。写实?描摹?哦,不,罗启晁并不意到为止。他由“欢乐、清脆的”麻雀出发,联想到普通的劳动者——菜农。“天还没有亮/他们就挑着收购来的菜蔬/匆匆赶往市场/然后亮开嗓子/发出金属般响亮的吆喝/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麻雀—菜农,两者有着同样境遇的命运。但是,两者并没有在命运的严酷中低头,而是依旧昂首,永往前方。诗歌之“重”,意义立显。金权的诗歌,着意短句的运用与情境的对比,意欲达到出其不意的表达效果。“我把房子拔高/我想看到远处的山水//我把人世怀揣于心/也许贫病交加//死亡浮于眼前/我还在爱//一切来得太迟/那些鲜活的都已仙逝”(《无题》)。这让我们联想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联想到生与死的哲学命题。在《深夜的风》中,他似乎也是表达类似的心境,使诗歌延伸出张力:“咣当 咣当/深夜风推开门不请自来”“这两声 着实/惊出我一身冷汗”。
抒写故乡的风物,表达对故乡和故乡人的怀念,是不少诗人的精神谱系。不过,不同诗人的故乡,总是呈现出各异的图景。雁飞、毛江凡和黄禄辉有着不同的故乡抒写视角,但都是回溯式、追忆式的。雁飞在诗歌中寻找安静的、祥和的气息。他通过对父母、朋友的命运的描述,是另外一种对故乡的缅怀与纪念。他的缅怀和纪念,大多是通过“死亡”这一命题来实现,使得“安静”的背后蒙上痛楚与哀伤的帷幔。“爹爹早死了,娘也死了几年。/要不是刚才抬头看见的那片阳光/我差点忘却了/这人间曾有的慈祥”。“现在,我虽然有着淡泊的忧伤,/更有内心的欣然。/我发现,我爱秋天比爱春天更甚/更乐于安享这秋天的沉静”(《我乐于安享这秋天的沉静》)。“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虽然,我们可以/半年也不见一次面/而现在/却永远无缘/见面了”(《一个人死了》)。而毛江凡眼中的村庄,仿佛是“无法抵达的”。把他“奶大的兰娇娘”,在他的记忆里反复出现,他是缅怀带给他美好回忆的童年往事,还是忧虑城镇化进程下故乡人与乡村的命运?“她眼睛里,忽闪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纯净光亮//当你明白/这是一次你假想中的相遇/这是在一刹的幻觉里/你内心情不自禁的回望与叙事”(《无法抵达的村庄》)。不管作者如何记忆或者怀念,故乡“它依然故我,与日常毫无二致/村庄早已没有了炊烟/而兰娇娘,也早已在去年你不知道的/某个时刻/你埋头工作的时刻/谈情说爱的时刻/或咳嗽时胸口一紧的时刻/离你远去”。岁月无情地逝去,让我们和诗人一起感受到忧伤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不是歌颂,仅仅是回味。”这是黄禄辉在《步行年代的乡村生活》中的诗句,或可看作他对故乡的态度。他善于在琐碎的、庸常的乡村生活中感悟出温情,温和敦厚,情感真挚,赤子之心可鉴:“外出的路很长,回乡的路更长/孩子出生的喜讯要经过几天/才能告知外婆姨妈和姑妈们/被电报催着回来奔丧的人/总是不能见上逝者的最后一面”。他也喜欢“慢”的时光,在《桂花开》里,“时光一次又一次慢下来/甚至停顿。爱美的女孩/偷偷地摘下一把桂花/藏在某个地方,她终将/远嫁他乡。但是这么多年/十里村没有女孩名叫桂花/没有女孩在初秋出嫁”。
“你辨不清来自何方,或将去往哪里//或许只要一次哗啦啦而至的春暖花开/才能抹去你深深的卑怯/才能打断你/一遍遍无休止地追问余生”。这是毛江凡《或许只要一次哗啦啦而至的春暖花开》中的诗句,我取用于此,作为这篇评论的结束语。诗人,在艺术的世界里遵循内心的召唤,在通往诗意的途中抹去“深深的卑怯”,才可能迎来“哗啦啦而至的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