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 明
自明诗选
◆◇ 自 明
在自留地里挖土时
挖出一颗骷髅头
继续往下挖,又有几块碎骨
再往下就什么也没有了
除了土
父亲对我说,这可能是谁谁
被造反派暗杀、暗埋
传说中身首异处,也可能是谁谁谁
地主,死后葬在自家地里
至于棺木,被盗墓贼毁了
至于尸骨……
后来,父亲又说,这可能不是中国人
战争年代,村民曾合力杀死三个日本兵
这很可能是其中之一
父亲遇见一个人的骨头
经过仔细端详,却无法认识这个人
于是得出如下结论:
脸面比骨头重要
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父亲不死心,又往下挖了二尺
终于挖出了沙子
父亲摇摇头
把骷髅扔进沙里
埋了
一株树经过开枝、散叶、绽花
终于长出青涩的果实
这果实就叫作后果
在林间散步的时候
偶然忆起那段往事:
一个女人把自己当作砧木
想让我嫁接在她的身体上
成为一个新的品种
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接穗
我的性格更近于草,或灌木
自由,无束,不计后果
抽离她身体的那一刻
她仍在说她爱我
于是我说:我也爱你
然后,我就走了
边走边对自己说:
没有结果也是一种后果
蜜蜂循着花香,找到一株梨树
在花瓣上驻了驻脚,嗅了嗅蕊上的粉末
旋即离去,不一会儿,它带着一群伙伴又折了回来
它们要在这里酿一首甜蜜的诗
雄斑鸠发出求欢之鸣,雌斑鸠即刻拍翅迎上
它们在一处草丛里交颈,时而警惕地四处张望
仿佛害怕天敌出现,又仿佛因偷欢而羞怯
梨花洁白的瓣,为它们落了一地
对于一只蚂蚁来说,半亩果园就是一个宇宙
果实星辰般悬挂,叶片云朵般飘摇
对于一只寄居在这里的蚂蚁来说
春天,太漫长。夏天,还很遥远
夜一深,我就变成一把筛子
满身窟窿,左摇右晃
肯定是遗漏了什么
我曾尝试过挽留
欢喜无疾而终
悲伤,来势汹汹去势汹汹
相比而言,希望更持久一些
我明白,都是高潮的前奏
数十年时间
足够我反复演练,调试
而死亡的枪口
一直抵着我的胸膛
有那么几刻,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更多的时候,是偷偷出卖自己
供出身上的窟窿
让光阴的子弹
洞穿
在时间的默许下
我渐渐原谅了自己
继续,残忍地活在这个世上
任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我伤过的人,去了别的地方
她已把伤疤全部带走
却遗下了丝微血迹
我的空气里弥漫着的味道叫作疼痛
两个人一旦对视
便是战场
自然而然要运用兵法和凶器
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像一把刀,裹进鞘中
我仍在原地,持有惯常的敌意
但现在,我要收起锋芒
做个好人
提起时间,你正好从我身旁经过
你靠近我,距离达到最近以后,开始远离
就像时间与我没有任何瓜葛
我仍旧用你的相貌记录你
用你的身影记录你
用你的速度
记录你
你来之前,你去之后
我一直在等待
顺便把自己整理得衣冠楚楚
但我确信我要等的绝不是
你。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你来了,又走了
你已轻而易举把我得到和抛弃了一次
我想一个人在深夜里走走
走到城市以外,走到时间以外
如果能走到自己的身体以外,更好
如果能走成一阵风,我的神秘的外衣就会自动脱落
如果能走成一只鬼魂,我就去和那些逝世的人们对话
听他们喊冤,给他们言论自由,让他们道出真相
最让我诧异的真相是:我正走在一条假设的路上
根本没有以外,也没有如果
根本没有举手表决,和信誓旦旦地握拳
但我还是想走走,一个人在深夜里随便走走
我情愿被人误会,以为我在寻找什么
以为我想遇见什么,以为我身上携带了什么
我过窄门抵达此生
在窄路上行走
瘦草裹足、雨滴混入渊源
我们的爱,犹如左脚对右脚有了憎意
却也相随着,不分先后
世道宽阔,我终究要赶上为河流命名的人
与他交谈心事,并替他捎话
给山中沉默寡言的石匠
而我则继续
借藤枝跨过一道崖隙
星光纤弱,引我走向窄门
我喝下的是半壁江山
我的身体是另一半,已被统一
我喝下的是一个人的陶然
和一个时代的醺然
众生稀世之盎然
在小餐馆,就着朦胧暮色、初升月色
和老板娘的姿色
我喝下的是太白的孤傲、东坡的笑傲
突然而至的雨水是一次共饮
秋草一夜耄耋
我尚有余暇,忆及爱恨
我一会儿是卒、一会儿是马、一会儿是炮
攻城、掠地、拼杀、血溅
万军之中,只取项上之物
酒未冷,杯里仍肝胆相照着
那位自称慈不带兵的人,正悄悄向我袭来
局内有局,我已无法跳出圈外
执子之手,弃我如敝履
请借我悬崖百丈,海波千顷
夕光中,草木凶猛
而我将化作一粒沙,躲进一只蚌体
磨砺,赠沉默以疼痛
我仍是我的王
我用我的王法欺师灭祖
铲除妻儿、手足和朋友
和那些认识我却不肯称臣的人们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称孤
我仍是我的帝国
除了王法,我还拥有兵法
我搞经济、搞政治、搞文化
搞一切众望所归的事情
这是走向独裁的必由之路
但是我首先必须对自己民主
让自己说了算
在旁观者看来这却是专政
我仍是我的太阳
不管他多么的高高在上
当金辉洒在我身上
我多么纯粹
我是一个骄傲、自卑、诚恳
多疑、深沉、浮躁、朴素、虚荣
活泼开朗、又时常将自我封闭的人
(选自《中国诗歌》2016年第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