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云芳
刘云芳诗选
◆◇ 刘云芳
从八楼看下去
那些女人,她们是那么鲜艳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
方巾包裹在头顶
她们种草、浇花
把一棵粗树移进土坑
每天中午,她们都用一幢高楼挡风
在那里吃饭、嘻笑
靠着墙午休
在风里
鲜红的方巾从一个女人头上脱落下来
像逃命的头颅快速奔跑
那个女人拼命追逐
一群女人围追堵截
像是在狩猎
这些女人,让我想起我残疾的母亲
假如不是病痛
她此刻应该也在城市的土地上
移植草木
被别人的女儿从高处注视
并当成阳光下的美景
一旦进入睡眠,这个小孩
质地更柔软、更洁净
他微张着嘴唇
一颗饱满的红花朵里吐出“妈妈”的声音
他伸手摸索
此刻,
一个有着健康触角的秧苗
不需要目光定位
就能准确攀附一旁的枝干
他需要感受到母体那粒永久的纽扣
这只柔软的门铃
才能贴近这个世界
天还未醒
她已经站在雪地上
她的红头巾和黑睫毛
把雪接住
她的两只脚穿着整个大地
在土窑洞里
她是一个用半年时间
给男人绣鞋垫 织毛衣的悠闲女人
出了村庄
她成了一只追赶一切的野兽
在城里的每个清晨
她去早餐摊当服务员
之后,去快餐厅包饺子
夜晚,她飞针走线
给老板的孩子做布鞋
希望老板一高兴
工资能够按时发放,工作能够长久
此刻,那趟车应该已经出发
在白的雪与黑的夜之间
像一只喝醉的大鞋
在山路上晃悠
四周,多么宁静
只有她不断吐出热气
像一炷香
插在满是细沙的香炉里
(以上选自《中国诗歌》2016年第4卷
)
母亲让饼在石头上翻身
中元节,我们要用石头饼祭奠
回到土地深处的亲人
烟雾已经从香炉里出发
不知道
我的奶奶,我的姥姥姥爷
以及许多年前走了的大舅二舅
有没有攀住看不见的梯子
有没有借着瓜果的香气
把目光撒在村庄的高处
我们已经不再痛哭
我们从日历上发现这一天
也从日历上撕下这一天
中元节的天空
雨淹没了高处的树
黑夜里,有人在暗处挥手
母亲把石头饼从祭台上取下
一部分装进高处的篮子
一部分装进牛皮的纸袋子
母亲让远嫁的姑娘带着它上路
母亲说,这是干粮
(选自《作品》2016年4期)
六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名叫莲花的村姑
需要借助别人家麦穗的香气
才能祭奠土地深处的父母
五十年前,她是一个名叫莲花的少妇
走在院子里的杏树下
肚子鼓出花瓣的弧度
四十年前,她有了五个孩子
夜深之后
她用影子铺墙
用针线穿连残破的日子
三十年前,日子打乱了她的头发
她终年把月光驼在背上
二十年前,她拉起我的手
去田野里散步
拣拾河面上曾经的倒影
十年前,没人记得她叫什么
谁的妈,谁的奶奶
这一堆称呼抹去了她的名字
她的色彩被光阴吸干
现在,莲花是活在墓碑上的两个字
她让我们整个家族宁静
我们站在风里 肃穆得像一堆
弃落在人间的莲子
它从一棵矮树冠里飞出来
落在我的车前
站稳,用尖嘴在草地上捡拾
自己的影子
刚才 差那么一点点
车轮就会从它身上碾过
我差点儿
变成一个不用负责的凶手
此刻,它与我对视
我想起故乡山地里偷谷子的麻雀
它们站在稻草人的肩上
让树木和天空,还有手拿鞭子的我
显得那么古老
我还想起美食节上成堆的麻雀的肉身
它们在油锅里尖叫
而这只麻雀 祖先好像
忘了在它翅膀上刻下恐怖
刻下警惕
它歪着脑袋看我,然后转身
从我面前优雅地走过
午后的光晕
把他从这个平凡的午后剥出来
在一阵嗡响里
他打磨树瘤上糟掉的部分
用十二把刻刀和3000号沙纸
寻找出菩萨、罗汉 微小的众生
他在为一截木头接生
小叶紫檀、绿檀或者故乡
小院里自生自灭的桃木
都是一样的谨慎
那个神情 让我想起七年前
我是另一个城市里的工作狂
每个深夜,他千里之外传来的歌声
也让我想起
那些猜疑 木屑般纷飞的时候
他轻声说,做你自己
喝完这杯水
我就把自己缩小到五岁
在比儿子高一年的幼儿园大班里学习
我把一朵小红花当作梦想
把好朋友在本子上随意画下的线条
当作永恒在奔跑
我只喝白开水
只吃绿色、清淡、易消化的儿童食物
偶尔背诵一首古诗
唱一首儿歌
相信伸长胳膊就有城堡
相信手指一挥,就招来军队
下课时,要让中班的儿子看到我
放学以后,跟他一样
想到零食、动画片和陪伴
跟他一样磨蹭
犹豫到底要不要吃一根棒棒糖
庭子想要的妈妈
就是一个隐在女孩堆里的
小母亲
(以上选自《当代人》2016年5期)
再念一段经文
满沙坑的蛋就能孵化
在树影里,我多么惧怕
母亲被带到远处
听说跟一具新鲜的女尸有关
我那行动不便的母亲拄着榆木拐杖
一下,一下,敲击着土地的心门
她身后跟着三四十个老人
都有可能是凶手
我怎么不去施救
眼看着她费劲地上车
眼看着她在窗口用力微笑
我蹲在沙坑口,听那些巨蛋破壳
好像从那里可以孵化出
我完整的母亲
其实这都是梦
此刻,
沙坑里 我的孩子在挖一道深坑
我抬起头
中秋的月光似乎来自我们的村庄
它认出我
瞬间将我收割
风 这只模糊的手
把所有人的生命线摇醒
村庄迷离着眼睛
羊角和羊角磨刮出新的秘密
孩子快速长大,一不小心
就把房顶戳出新的窟窿
假如晴天也有雨
脖子的角度稍稍向上 能看见
父亲用石头蹭掉还活着的泥土
关于幸福的定义
他从地的东头到西头
又从西头到东头
一辈子来来回回
在幸福之间犁地、撒种,丰收或者歉收
桌子上的羊肉片拱起热烈的红唇
一朵红朵 它如此沉默
它鄙视这虚构的 冒着热气的温暖
此刻,连蔬菜的绿也不可信
未散场之前
所有的前腿、后腿、心肝肺都在沸水里
跳舞
比人的舌头还兴奋
散场之后的深夜
这些来自不同部位的肉 经过味蕾和食道
像筵席上的人一样
比较着出身,排列着政绩与地位
它们绅士优雅,互相让路,互相赞美
为此,我不得不像上帝那样
一次次吞下清水 也像上帝一样
食物每在胃里下降一步
脸上就有一根皱纹加深
厂房已经塌了
成为时间的切面 被展览
所有粉尘都完成了修炼
在高大的灰窑里保持静默、或者挣扎的姿态
作为一个受展者,它们
首先要学会模仿自己
我几乎能看到回环的楼梯之上
一些重重叠叠的人影,一个
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正在拾阶而上
一个、两个或者更多的工人
蚂蚁一般穿梭在车间里
巨形的机器正在嘶咬、孕育和分娩
老机器不甘寂寞,必须学会破损
就像这老厂房
从高处掉下一片瓦,一块砖
将自己做哪怕些微的改变,而不是复制
我确定 一个洞悉内幕之人
站在暗色的玻璃背后
他正在燃起一根1940年的香烟
正在等待相逢或者相认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
只能转身
我知道,在某些沧桑的事物面前
年轻真的是一种罪过
所有的石头、植物和土壤都在分解 聚集
它们组成另一个意义上的裕里河
在我的毛孔上检索、辨认
一粒远行归来的种子
河谷里消失了千百年的灌木、野兽和麋鹿
一些冒出过良善念头的生命
都在消隐、后退
变成时间粗砺的粪便
此刻,我应该呐喊
声音却躺在河水里 沐浴
裕里河的风太久没有见过
一个满身尘土的人
多少年,我都以为故乡是母亲脱发后
头顶上斑驳的路径
是她僵死的半个身体
是我心头永不痊愈的一处病灶
此刻,夕阳落在庙堂的高处
两座山就要用影子依靠
整座春天从植物的骨头里
踏出红的、绿的马蹄
我们像蚂蚁一般
从天空的腋下穿过
差那么一点
我就能看到故乡的真容
(以上选自《中国诗歌》2016年第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