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不归
当风而立,开出一朵兰的的清逸
◎凤不归
萧衍又一次驳回了他辞官的文书。
他不知一个年过古稀的人还能为这千古江山做些什么。帝王无情,一心只想将怀才之士困在身边,可他虽身在宦海,心却早已抽离。年少时的热血与豪气,终是随着汹涌的官场暗流渐行渐远。只是偶尔会在清梦中望见那片吞噬了南北朝的狼烟烽火,以及那些金戈铁马的陈年旧闻……
投奔萧衍时,他不过是个上庸太守,伐竹造筏、一路颠簸而来,不长的距离,却像跨越了千山万水。那时,建康城的兰花还没开,寂寞的宫城仍在守候旧时君王。之后数年,他为萧衍征战天下,为他儒衫换铁甲,青丝变白发……萧衍的皇图霸业与狼子野心,从来都离不开那个叫韦睿的人。
天监四年,萧衍下旨挥师北伐。韦睿接下他亲手递过的烈酒,一饮而尽。
数日后捷报传来,小砚城一举攻破。萧衍龙颜大悦,众臣极力恭维。却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不顾安危,亲自在敌军的城防栅栏外巡视;没人知道,突然冲出的敌兵有多凶猛,而他多镇静;没人知道,他又是怀着怎样的智慧和果断,才能不顾一切抛却生死。
这一切,没人知道。王座上的人御指轻点,下一战,合肥。他淡然垂眸,躬身退下,手中的节杖泛着冷光,像是镀了一层月华。他突然有些迷茫,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帘内孤灯垂泪,窗外落英犹怜。所谓疆场,并不是只有黄沙,还有孤城、山水和落花。他是常年行兵的文人,已能从中品出几味诗意。合上兵书,他闭目沉思,白日考察过的山川河流一一成像,浮光掠影间,有灵思一闪而过。他突然睁开眼,眸底是势在必得的明亮。古人云,汾水可以灌平阳。那他便筑堰肥水之上,待到堰成水通,他们的战船便可相继开至,兵临城下。
不久,堤堰筑成,他派军官王怀静于岸边建了一座城池,以守卫大堤,却不料被魏军攻陷。敌军乘胜追击,势如破竹,杀到他的堤下。军监和诸将抵死劝说,纷纷请求他撤回,他勾唇冷笑,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锋芒。
“军败将死,有进无退。”他怒容满面地大喝,命随从取来伞扇旗帜等仪仗,孤身立于大堤之下,以示决不退让。一袭青衣染尽尘嚣,却丝毫不显沧桑,孱弱的身子面对千军万马,却有着惊人的高贵姿态。众人都因他的举动而寂静,军心奇迹般镇定下来。魏军兵戈铁衣,前来破城。他亲自率军,布阵迎敌。南梁名将的称号自然不是虚名,他凭借如神兵术逼得魏军节节后退,又于堤旁筑垒守卫城池,筑造战舰,四面进攻。终于,他不负众望,收回城池。
但于他而言,最艰难又最光辉的一战,是那次钟离之围。
相思染
一夜难诉尽几番浓情,晓风未起,看云卷君向何兮?可曾共沧桑几许,谁侧畔轻呢,不如归去。
——小曲儿《红尘》
天监五年的天与往常无异,没有过分晴朗,倒也不显阴暗。北魏中山王元英出兵,将徐州刺史困在了钟离。朝廷派去解救的军队在远处筑垒守卫,竟不敢前进,一时间人心惶惶。萧衍闻之大怒,打翻案上宫灯,微弱的烛火闪出一朵灯花,而后寂寂熄灭。他低头伏腰,接过萧衍赐的那把龙环御刀,躬身退下。
天子说,诸将如有不听令者,可用此刀斩之。他应声答下,启程出兵。
一路北上,阴陵大泽地势险恶,他毫不退缩,一往无前。阴湿的山涧青苔丛生,险要的峡谷碎石遍地,他一概架桥开路,快速行军。众人惊惧于魏军的势力,纷纷劝韦睿缓速前进,他闻言面显怒色:“钟离势危,挖洞居住,背门打水。驾车急去,唯恐不及,何况缓进!”众人噤声,终不再言语。
与朝廷军队会合时,方才过了十天。他命人连夜挖掘长壕,扎上鹿角,以河洲作城防,不及天亮,便筑起了营寨。
没过几日,元英亲征,铁骑溅起雨后新泥,嗒嗒的声响胜似战鼓。传闻此人勇冠三军,所向披靡。韦睿抿一口清茶,手执白角如意,气定神闲地指挥进退。座下的白木小车久经战火,却更显雅致,一如他的气质,愈经磨砺,愈显风雅。一日连战数次,双方疲惫不堪,未曾想方至夤夜,敌军又来偷袭。接连不断的羽箭划过如墨夜空,闪过阵阵白光。军中一时惊乱,他立于城上,不闪不避,毫无惧色,士兵见状方才镇定下来。
那日之后,韦睿心知不能再拖,即刻命人打造大舰,筹备水军,准备最后一战。当是天助,巧遇淮水暴涨,他立刻派兵出击,战舰齐发,步步逼近魏军营垒。又借先人之计,以小船载草,浇灌火油,放船烧毁魏军桥梁。他记得那日的风很猛,火舌肆虐,转眼之间,桥栅荡然无存。兵士志气高涨,以一敌百,奋勇作战。他突然觉得这是天兵在呐喊,否则怎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力量?
魏军大败,少不了他封官加爵,他却突然失了兴致。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总有人无须修饰,只当风而立,便能开出一朵兰的清俊,一树梅的孤傲和一丛竹的坚毅。他是将,有着与生俱来的果断与智谋;他同样是儒,有着难以磨灭的仁德与胸襟。他的穿戴更像个儒生,纵然临阵交锋,也常着一袭宽松官服,手执如意,乘车而行。无须雕琢,风度自成。他待人仁爱恩惠,为官清正廉洁,所到之处必出政绩。行军打仗,士兵的营帐未搭好,他绝不先行就寝,军用的井灶不挖成,他亦不自行用膳。军中将帅不和时,是他费尽心神地调解,置办薄酒,劝说二人和好如初。
从初阳升起直至落山,他总有接应不完的宾客和军务,直到夜深人静时还在处理军事文书。帐内油灯总在将枯之时被悄然点亮,然后寂寂等待下一个黎明……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的辛劳,唯独他自己总觉不够。
每逢胜仗,各将帅均争先入朝报捷,只有他轻衣便装尾随其后,踱步慢行。满朝文武对他淡漠出尘的气质大加赞赏,他只孤傲地站着,又带着身为人臣的谦逊。他是有些厌恶这官场的,厌恶那些尔虞我诈和欺瞒算计。等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时,已经是数年之后了。
那天,他呈上第一封辞官文书。他想要的,是驰骋沙场的豪情万丈,是挥军出师的恢宏之气,是短兵相接的智策谋略,是为国为民的骄傲自豪,权势从未入过他的眼。可惜最终,他还是没能辞得了官,只是又想起那年的烈酒。
杯盏的余温似乎尚在手中,辛辣的滋味多年未尝,被呛出了泪水。剑尖饮血,枯骨红衣,寸土之疆……一幕幕寥落成底色。想当初挥毫一笔便是如金的寸土,而今却甘愿放弃所有,只余一卷经书,一盏薄茶,和一窗孤寂的夕阳。
他是儒将,纵不能提剑,可到底属于疆场。
相思染
依稀是旧时节,城门上下弦月,白色身影,夜色如水清冽,借我一刻光阴,把你看得真切,身后花开成雪,月光里不凋谢。
——河图《风起天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