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时代文学的生产与危机

2016-11-26 14:46:54张冰
社会观察 2016年2期
关键词:自律性观念文学

文/张冰

消费时代文学的生产与危机

文/张冰

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文学创作、理论与批评等方面的发展出现新态势,在作家关切的社会内容与具体的叙事手法上,在研究和批评的精神诉求和理论旨趣上,近与80年代,远与“五四”文学传统相比,发生了明显的断裂,其中一个突出的表现是道德功能的消解和享乐主义倾向的盛行。很多学者将这种断裂和享乐主义的滋蔓归咎于文学生态环境的变迁,认为消费社会语境和市场时代对经济利益的追逐熏染了曾经纯洁的文学。这种理解固然有其合理性,但某种程度上忽略了文学自身30余年的观念性发展,并无意识地构建和强化了文学与市场的二元对立。

80年代文学自律性构建与享乐主义趋势的蔓延

90年代之前与之后的断裂,其背后具有内在的历史连续性。对此,我们需从80年代文学自律性观念的构建说起。所谓的文学自律性构建,是指自新时期始在文学和理论领域出现的对文学特殊性、文学应回归自身等观念的倡导及相关体系的建设。它所面对的历史任务,是走出“左倾”思潮对文学的干预,在思想解放的潮流中具有其历史合法性。这一建设是一个复合多元的过程,80年代各种思潮几乎都参与了进来,共同完成了这一历史使命。一切能够规避或反拨“左”的思想的文学和美学观念,都被吸收进对文学特殊性的理解中,因而都变成文学自律性的合理内容。不仅在西方知识界中被公认为属于文本中心论的一些观念被吸收进对文学特殊性的理解中,而且从苏联传入的“文学是人学”观念、从西方传入的文艺心理学思想等,也都被视为文学特殊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知识界对文学自律性的理解视域中,“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和“文学是人学”,是80年代文学理论中的两个核心观念。

当代文学在90年代之后出现的巨大变化及其享乐主义趋势的形成,都可以从80年代对文学自律性观念的强调中得到一些解释。究其根源,文学自律性命题本身就暗含了一种享乐主义倾向。伍德曼西在梳理艺术无利害观念时总结道:“艺术品,是一种自足统一体,只是产生于对它们自我目的的静观——即,无利害,单纯是为了自我内在特质和关系的娱乐,而独立于它们可能有的任何外在的关系或效果。”这是对艺术自律性较为常规的归纳,从中可以发现,自律性指向包含了一种享乐主义危险,即,如果不对这种关涉自我的娱乐加以限定,那么就会从中滋生出享乐主义倾向,这种享乐主义倾向将以自律性作为其辩护词。很显然,在80年代,学界在借助这一美学意识形态时,还无暇对其自身弱点进行反思。

更重要的是,在学界对艺术自律性的本土阐释中所包含的享乐主义因子,也没有得到有效的反思,这一定程度上直接导致当代文学享乐主义倾向的出现。我们可以通过文学自律性两个代表性命题的逻辑推展,来阐释这种趋势在当代的出现:文学是语言艺术,语言特质就是其文学性, 因此文学创作和批评应围绕文学性,即语言特质展开。这一逻辑的问题在于,虽然它确实规避了党派政治对文学的干扰,但同时带来了对文学与社会的反映关系、文学应承担的道德责任的忽视,从而极易将文学化约成语言游戏。同样,“文学是人学”张扬了主体的“我”,但如果对此不加限定,也会造成主体的泛滥,文学或沦落为个体情感的宣泄、对孤绝自我的表现,或退变成对身体欲望和病态心理的猎奇,从而走向享乐主义。从国内文学发展来看,随着文学自律性观念越来越被认同,这两个命题互为表里,加速使文学偏离其本应驶向的轨道。对文学自律性的强调,出发点是摆脱政治的干预,走出美学禁忌,但由于没有看待其自身边界和适用度,也没有对其核心命题作应有的反思,最终情绪替代了理性思考,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文学应承载的道德担当,使其逐渐走向个体的身体狂欢,导致享乐主义蔓延。

文学与市场在当代的共生关系

我们往往很自然地将文学享乐主义趋向的出现归因于90年代初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认为市场成为社会杠杆是文学出现享乐主义趋势的直接原因。这种观念的理论预设是,文学与市场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二者是二元对立关系:前者意味着“雅”,后者意味着“俗”;前者是少数派,属于精英意识,后者立足于大众,属于通俗文化。文学之所以在当代出现享乐主义倾向,是因为市场机制、消费主义生活和思维方式污染了原本高雅的文学。然而,正如上文所述,从新时期文学自身的发展逻辑来看,如果对文学自律性观念不加反思,对文学的道德功能作简单的情绪化拒绝,享乐主义就会成为可能的走向。因此,市场的经济逻辑和大众媚俗取向,并不是导致新时期文学享乐主义的唯一原因。新时期以来文学的发展,更符合实际的逻辑是,自律性诉求不受限制的情绪化发展,最终导致文学以自律为名,走向享乐主义,而这一趋向恰好与消费时代通俗化的价值取向吻合,后者又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加速了文学享乐主义进程。

当我们试图进一步论证这一观点时,摆在面前的另一个任务则是,文学与市场之间,是否必然存在对立?文学自律,是否意味着文学必须远离市场?从文学和美学发展的历史来看,文学与市场之间并不必然是一种对立关系。相反,今天正在发挥作用的文学观念和体制,是市场的产物。从文学自律观念的形成过程,我们也可以看到文学与市场之间这种并非对立的关系。艺术的高雅趣味和自律性法则的确立,某种程度上是市场催生的产物。这就意味着,市场并不必然导致艺术和文学精英趣味的消解。因此,单纯从市场和消费维度阐释文学的享乐主义堕落,并不符合文学发展的历史事实。

我们还可以从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找到依据,从而更深层次地理解文学与市场的关系。在马克思看来,文学与市场之间并不必然意味着对立关系。他曾指出:“要研究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之间的关系,首先必须把这种物质生产本身不是当作一般范畴来考察,而是从一定的历史的形式来考察。”这就意味着,每一历史阶段的物质生产,都以它所处阶段的具体形态来表征自身。而精神生产,作为以物质生产为基础的意识形态,它所与之相适应的,也并不是作为一般范畴的物质生产,而是处于具体阶段的物质生产。这同时就意味着,精神生产也具有历史性。我们可以把这一原理具体落实到文学领域。作为精神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受具体历史阶段的物质生产制约,其本身也具有历史性。资本主义时代的文学与中世纪文学必然呈现不同面貌,因为它们分处不同历史阶段。以此推之,在市场为主导的语境下,文学自然会有多重特质,除体现自身的一般文学属性即艺术性外,还会具有其时代特质。这也就是说,在市场经济时代,文学至少是双重组成物,“文学中包含有两种强有力的文化合成物,其一是艺术,其二是以市场为导向的商品”。这两者共存于文学中,是文学历史性的体现。由此可进一步推论:市场是当代文学赖以生存的语境,它参与甚至决定了当代文学的特质构成,因此二者之间并非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而是一种当下共生关系。

对走出当下文学困境的思考

市场本身确实是面向大众的,但不必然是低俗的,也并不必然走向道德主义的消解和享乐主义。文学享乐主义的出现,与80年代对文学自律性观念的情绪化倡导直接相关。当我们对其不作限定地认同,并通过这一观念先是摆脱政治束缚,接着推卸道德担当,进而用它来为文学享乐主义倾向张目时,文学的发展便背离最初设定的轨道,其危机就难以避免。如果仍然忽视新时期以来文学内在的逻辑连续性,仅仅将90年代以来文学享乐主义盛行的状况归咎于市场经济和消费时代的来临,那么由此所导致的种种问题便无法得到有效解决。按照我们对马克思生产理论的理解,在消费主义时代,文学自有其历史特质。我们需要用发展的观点来审视这种文学,正视文学本质的双重性——作为艺术的文学与作为商品的文学,并以此来思考它的当下和未来。

在市场化时代,文学应选择怎样的道路?在这一问题上,马克思的劳动观给我们提供了参考。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本质区别,在于是否创造剩余价值,是否以追求剩余价值为目的。我们换一个角度就能发现,作为两种客观存在的劳动方式,劳动者必选其一。这也就意味着,创作是不是生产劳动,在于作家本人采用了哪种创作(生产)传播方式。因此,文学作品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市场,作家才是其中的关键因素,即他是否选择与资本合谋。一旦作家作出合谋选择,那么其作品就可能沦为市场经济规律的棋子。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没有否认资本主义时代文学的商品性,而是认为,即使是在这种语境下,文学依然不能缺少文学性。

概而言之,把目前中国文学的困局单一地归咎于市场,认为是市场机制带来的后果,这种观点值得商榷。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情绪化定位和对自律性的构建,一定程度上需要为目前的文学困境,尤其是其中道德主义缺失和享乐主义趋势的出现承担责任。在消费主义时代,文学具有双重属性,即文学性和商品性,这是处于市场经济阶段,历史带给文学的特殊品质。因此,要想走出这种困局,我们需要对文学、文学与市场的关系有更深入的认识。从马克思的生产理论中我们获得的启示是,文学虽然具有双重属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应该抛弃其文学性,迎合其商品性,文学的双重属性之间的理想状况是共生并存。文学在遵循其历史属性和规律外,最重要的,应是艺术家天性的能动表现。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摘自《文学评论》2015年第6期;原题为《消费时代文学的生产与危机——兼论马克思主义艺术生产观的当代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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