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霏
《局外人》个体道德与专制道德的冲突
王晨霏
《局外人》是加缪的代表作,研究者不知凡几。作为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其思想性毋庸置疑。笔者从伦理角度出发,参考了神义论衰落与人义论兴起的历史,在《局外人》的文本中寻找觉醒的个体道德在道德专制社会中存在的一种可能性以及它可能引发的冲突。笔者认为在专制道德与个体道德的博弈中,个体道德是不可消亡的,这种斗争体现了个人在专制道德前的存在价值。
小说《局外人》是加缪的成名作。加缪把《局外人》的主题概括为一句话:“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王冰冰,2009:154)全篇小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写道莫尔索在母亲死去时处理葬礼的有关事宜,在葬礼上表现冷漠;而后与玛丽结成情侣关系,同样在这种关系里保持冷漠。其后和莱蒙成为朋友,莱蒙与情敌发生冲突。莫尔索、玛丽和莱蒙去海边度过周末时,因莱蒙与阿拉伯情敌之间发生冲突,最终莫尔索杀死阿拉伯人。第二部分则描写莫尔索在监狱里的生活与其在法庭上的辩论,最终被处以死刑。在读这部小说时,可以看到一种伦理性的叙事。这种伦理叙事为我们展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觉醒的个体道德与专制道德的冲突。
作者冷静而淡漠地描述莫尔索在母亲葬礼期间的表现和他与玛丽之间的关系、与莱蒙之间的关系以及最后的杀人行为。而在这种冷漠的描写中,小说的主角莫尔索的行为也是冷漠的。而最终其杀人的动机也令人感到奇怪:书中写道,莫尔索杀人,仅仅是因为太阳。而在他入狱之后,法官和牧师都曾试图通过宗教式的感召去救赎(至少是精神意义上的)这个罪人。而莫尔索则表示他对此毫无兴趣。
莫尔索作为存在主义的一种符号出现在小说中,他的行为基于加缪所宣传的无神论和幸福主义伦理学。莫尔索始终坚持自己是幸福的,过去是幸福的,现在是幸福的,乃至未来也是幸福的。即使他最终面对的是死亡,他依旧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正符合加缪的想法:“幸福和荒诞是同一块土地上的两个儿子”,幸福可以“产生于荒诞的发现”。莫尔索是在监狱里获得荒诞感的,一声枪响惊醒了他,于是,莫尔索成了荒诞的人,亦即幸福的人。
此时我们反过来回顾他行为的本质。在传统的小说话语体系中,人物的行为与思想是建立在一个基本稳固的逻辑关系上的。这种逻辑关系指导了小说中人物的行动。以《基督山伯爵》为例,爱德华前期的人格和后期的复仇行为都是建立在基本稳定的心理上的,仅仅是因为一个重大事件而发生转折。这种线性的行为方式是推动一般小说情节发展的主要方式。
而在《局外人》中,莫尔索的行为不是由传统的、线性的逻辑关系推动的。并不是说加缪是第一个使用非线性逻辑关系架构小说的作者,而仅仅是强调莫尔索的行为是非线性的,或者可以说是荒诞的。我不知道这种荒诞性的边界在何处,但从莫尔索的行为,或者说我们可以从加缪的写作中看出一点东西。
首先,为什么莫尔索的行为没有建立在一个明确的逻辑关系上?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到“人想通过行动来揭开自己的面貌,这个面貌却不像他。行动具有自相矛盾的特点,这是小说的一大发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2004:21)然而莫尔索的行为确实与此相反。他并不是用行动来揭开自己的面貌,反而是在用行动来证实自己的面貌——荒诞。莫尔索的行为是偶然的,但确实是他自己选择的。作者并未安排过多的心理独白,只有最后临刑前莫尔索才敞开心扉。然而正是这短暂的敞开使我们看到他的行为和他的个体道德是吻合的。而作为存在主义的符号,莫尔索的个体道德基石却是——荒诞。荒诞并没有作为终止而是作为起始出现。
其次,为什么莫尔索的行为可以是非线性的、荒诞的?为什么莫尔索的行为不符合法官和牧师的道德观念?其实在书中可以看出莫尔索是个无神论者,对宗教持否定态度,至少是不感兴趣。而在传统的小说话语体系中,道德是支持人物线性行为的一个重要因素,比如崇高、荣誉、善良等。而这种传统的话语体系是建立在或者说至少作者的潜意识是建立在神义论道德基础之上的。这种神义论道德指明了何为善何为恶。在基督教世界这种道德更是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基督世界中,人不可以自己为自己创造“终极话语”,唯有基督是唯一的法官。而在神义论崩塌、人义论觉醒的时代,唯一的道德话语体系渐渐瓦解,人为自己立法。这就解释了莫尔索的行为。莫尔索的行为显然不是宗教的、而是个体的——是个体道德感使然。(朱元,2010:117)
在分析《局外人》中莫尔索的行为与其被判死刑的关系之前,我们首先应该对小说的存在意义进行了解。独立于科学与哲学之外的小说的存在意义在何处?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写道:“也许,所谓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个体偶在的喃喃叙事,……,在没有最高道德法官的生存处境,小说围绕着某个个人人生经历的呢喃与人生悖论中的模糊性和相对性厮守在一起,陪伴和支撑每一个在自己身体上撞见悖论的个人捱过被撕裂的人生伤痛时刻。这才是现代哲学和科学做不到的。”(刘小枫.沉重的肉身,2007:154,155)
在这里我们将看到个体偶在的喃喃叙事与最高道德法官之间近乎对立的关系,即个体道德与专制道德的对立关系。
在《局外人》中法官和牧师的行为是值得注意的。
首先从牧师的角度出发。牧师试图对莫尔索进行临死前的感召。从宗教的角度讲,此时基督教的牧师试图对无神论者莫尔索进行上帝的救赎。首先这里的牧师是虔诚的。他是一个坚定的基督徒,一个坚定的牧师;其次他是一个牧师,他此行的目的是拯救。正如上文说到,他并非是为了审判。在基督世界中,人是没有审判权力的,正如瞎子不能给瞎子引路。而他对莫尔索进行拯救,他的依据是神义论的道德。然而从宗教意义上讲,对异教徒进行感召是否是可行的?对将死之人进行异教的感召是否是可行的?忽略掉这一点;这次的救赎互动可以看作是专制道德与个体道德的一次碰撞。但是牧师的救赎恰恰起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非但没有完成“救赎”反而激发了莫尔索的愤怒,使他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想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做的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加缪.局外人,1999:77)
再从法官的角度出发。这是专制道德与个体道德之间矛盾的爆发。然而其结果却是双方皆取得了胜利。不过如果再深入地探究下去,不如说是莫尔索的个体道德取得了胜利。
从法官的角度说,法官的逻辑思维建立在一种专制道德之上。这种道德具有明晰的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在这套标准的指导下,法官忽略掉杀人事件本身,转而从善与恶的角度臆想莫尔索的心理。在这种臆想下,法官推导出一个连莫尔索自身都不认识的虚构的冷酷无情、蓄意杀人的魔鬼。这个形象与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莫尔索完全不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种道德标准的专制性。(柳鸣九,2002:92)在这种道德中,一切行为必有合理的解释,而这种解释也必然可以依据这种道德标准进行推导。这种专制的道德限制了个体行为的可能性和指向性。因此这种道德之下个体偶在是不自由的状态,也是这种专制的道德架构了虚幻的莫尔索形象并将其送上绞架,然后他取得了胜利。
但这种胜利只是一种表象。莫尔索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冷漠的理性而又非理性的存在着,他像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一个象征着荒诞的符号。(余乔乔,2002:73,74)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有这样一段话“……而他恰恰只不过做他理解的事情。人们向他肯定这是骄傲之罪,但是他不懂罪孽的概念;人们想他肯定也许地狱就在尽头,但是他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无法给自己描绘出这种奇怪的前途;人们还想他肯定他将要失去永恒的生命,但是他觉得这微不足道。人们想让他承认他的罪过,他却觉得自己是清白的。说真的,他只感觉到这一点:他无可挽回的清白。这样,他要求于自己的,就是单单靠着他所知道的东西生活,与存在的东西取得一致以及不使任何不可靠的东西介入。人们对他回答说一切都是不可靠的。但是,至少这就是一种可靠的东西。他与之打交道的就是这东西:他想知道是否可能义无反顾的生活。”(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1999:128)这段话如同莫尔索的《行为指南》。莫尔索的行为依赖于个体取向。正如怀疑是不可怀疑的,可靠的东西就是一切都是不可靠的。他拒绝神甫为他祈祷,他因为不耐烦而终于爆发。“他人的死,对母亲的爱,与我何干?……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又都与我何干?”死亡的前夜,莫尔索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敞开了心扉,他觉得自己过去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他至死都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他感受到了自己生之世界的荒谬,他至死幸福。就在这一点上,他打败了牧师,打败了法官。即使死亡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这让负面的死刑成为了一个反证。这个“幸福的死刑”在莫尔索的世界中证明了他的行为基石并没有因法官而被推翻。
这样,在莫尔索与牧师、与法官的冲突中,亦即个体道德与专制道德的冲突中,莫尔索的个体道德取得了胜利。
从莫尔索的行为中我们已经看到,加缪在此塑造的莫尔索本身是对秩序、传统道德的一种对抗。莫尔索在他母亲葬礼上没有哭,这在传统道德中无疑是不善的表现,而他在母亲下葬的第二天就与玛丽发生了性关系,这就使得他的不善加重;又加上他与莱蒙这种“流氓”成为朋友,并且为之杀人——这些行为与传统的道德标准产生了剧烈冲突。我们可以看到莫尔索是不受专制道德束缚的,对于他的行为,莫尔索有着个体性的伦理体系。神义论的专制道德离他而去,此时他处于一种荒诞的状态,这种状态可以被称为现代性的孤独。神已经死亡,荒诞成为其行为的指引。一直以来,宗教作为一种信仰成为人类的精神支柱,而一旦这种精神支柱瓦解,人类就会陷入一种莫名的虚无状态。(钱锦,2003:46)
加缪一生的创作渗透着荒诞与反抗的主题。(马强,2007:125)书中上下两部分对比是格外鲜明的。在上部中,莫尔索处于一种自由的状态,这种状态以大海、太阳作为象征。他的行为是自由的,没有拘束的,是其人格自主的表现,在这种自由状态下产生与专制道德的碰撞;而在下半部牢狱的禁锢代替了自由,专制道德与个体道德的冲突表面化。以说教形式出现的专制道德试图将莫尔索的行为限制在其可控制的界限之内。而莫尔索的表现却超出了专制道德的底线。于是专制道德开始采取打压和震慑的方式抹平这一事件的影响。反观莫尔索,诚然,他是恐惧的,然而他的个体道德取向超越了死亡带来的恐惧。
上帝已然死去,专制的道德之源已然架空,存在的仅有从前的遗留的传统,行为本身已经没有本质性的可依赖的准则。专制道德试图建立一种统一的神义论式的道德体系来维系社会运转。然而在丧失了本质性的可依赖的准则(上帝)之后,这种尝试变得困难重重。与之相反,个体道德,自由主义的人义论道德开始萌生。上帝已死,于是每个人都成为了自己的上帝,成为了一个立法者,而专制的统一的立法者已经不再具有合法性(或许契约性质的除外)。
《局外人》向我们展示了个体觉醒后,个体道德与专制道德冲突的一种形式,一种可能。统一的社会的道德和个人道德之间的界限在何处?统一的社会道德与专制社会道德的差异在何处?个体道德与统一社会道德有多大程度的兼容性?在本书中无疑是专制道德在社会主要话语体系中占据着统治地位,然而我们也看到了个体道德对专制道德的反抗的形式和可能性。个体道德是不可能消亡的,这是由人的自由性衍生出来的。在神死亡之后,人的思想从神学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成为自由的存在,这种存在同人的自由权利一样是不可抹灭的与生俱来的。专制道德作为强制性维系社会的工具在神学逐渐消亡中、在集权社会灭亡过程中,必然会消解的。而作为自然的人,其个体道德将会长存,而且即使死亡其存在的合法性也是不容置疑的。莫尔索死去了,他生存的姿态依旧应该是被认可的,不容置喙的。
王晨霏,北京航空航天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