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庠二题

2016-11-26 14:32王应平
唐山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宿舍中学学生

王应平

学庠二题

王应平

学庠何处?汉江边小镇上一所普通高中也。小镇名不见经传,在全县列次第三,该高中也名为县第三中学,那儿是我的母校,我在那儿住过三年学。

一晃离开母校已二十余年,听友人云惟校址尚在,其他一切景物均已作古。往事梦兹念兹,遂缀文以记之。

一、衣食住行

汉江的水,很黄很浊,流得也很急。春雨几阵后的江边,潮湿的沙土上会突然冒出些绿芽芽,随着水面一寸寸涨高,这些绿芽芽也就渐渐淹退到水面下。常常,这儿是鳝鱼泥鳅的藏身之处,看准了,猫下腰,闪电般把弯成鱼钩形的食指啄下去,一准就掐住了一条滑溜溜的鳝鱼,第三中学的男生大多玩过这种游戏,挺有趣的。

汉江不太宽的河面上,偶尔会有几艘串在一起的拖沙船缓缓开过,划开的波痕一圈圈荡到岸边,激起二尺多高的水浪,每年夏天,这儿是我们游泳的乐园。

晚学后的汉江边,一天的酷热急急地把大家往河里赶。二十余年前的县立第三中学,没有浴室,夏天实在热得受不了,提一桶井水从头淋到脚。而这远远不如游泳惬意,不仅洗掉一身的灰尘臭汗,还可以在这难得的田园风光里好好放风一下。

残阳如血,晚霞渐褪,学生们渐渐离开岸边返回学校。夜幕降临下来,灰暗的河中似乎还有人头在浮动,细听,隐隐有“……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传来,这是一幅隽永的木刻版画,深深嵌在我的记忆深处,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木刻版画潜在的危险。

汉江流经这所小镇时迂回了一个很大的弯,流速减缓的浊水慢慢沉淀下来,天长日久,淤积成一片沙滩,松软细滑的沙地提供给人们一个天然的休闲场所。同时,这里也是全镇的水厂所在地。在这片宁静的游泳水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响着“突突突”、“突突突”的水泵声,供应全镇吃水的抽水房就建在这里,一个一个汹涌的漩涡连排着,巨大的吸力使水面凹陷去许多,但在此游泳的我们却早已熟视无睹了,大家觉得有意无意离漩涡远点就行,所幸我们那届学生还好,后面几届听说就出了意外,抽水房也择址另建了。

我的家地处县城西北角,地瘠人贫,号称县里的“西伯利亚”,离第三中学有一百五十华里,在交通便利的现在,这只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已。而在当时,几乎可用“蜀道之难”来形容,每天县城里只发两趟客车,路过该镇时早已严重超载,我们这些“西伯利亚”来的学生只能爬上车顶回去,天晴时还好,风疾疾地吹着,阳光暖暖地照着。可一到雨天就惨了,人被雨浇得浑身透湿,冻得直哆嗦,路旁低垂的枝条不时从眼旁掠过,竹竿架起的裸旧电线更是吓得我们紧贴在车皮上,客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迤逦前行,路旁的景物差不多是一致的:窄窄的公路旁堆满一座座陈年的稻草垛;黑黑的淤泥河里插着诱鱼上网的“迷魂阵”;泥迹斑驳的柳树下哞哞叫着几头老牛;破旧的灰砖瓦房墙壁上贴满一块块自制的土煤饼。

高一寒假离校那天,天淅淅沥沥下着雨,我们清晨四点摸黑踩着泥泞出发到车站,为了赶上午七点钟的一趟早班车。在冷清清的候车室里,冬季的寒风挟着雨丝不断飘进来,我们紧紧蜷缩在低矮的长条凳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候车室里人越来越多,空气里弥漫起辛辣的旱烟味,我们忧心忡忡地盯着黑茫茫的窗外,并不怜惜长久等待冻得发抖的身体,而是担心能否顺利上车。“嘟嘟嘟”,千盼万盼中,车来了,我们焦急而紧张地跑出来,两团不甚明亮的黄光在白亮亮的雨点中远远驶来,透过车内微弱的光,我们看清了“垌塚”二字,不错,正是我们“西伯利亚”的车。但随即我们惊慌起来,里面黑压压的人群已挤到车门。县城里的中学放了假,急于回家的学生早已将车挤得水泄不通。往车顶爬,按照往日的惯例,我们纷纷涌向车后,准备蹬铁梯。“下来”,一声怒吼,车站那位凶神般的检票员跑过来,“县交通局新规定,车顶不能坐人。”我们急急掉头涌向狭窄的车门,这期间,我们的目光早已巡看了所有的窗玻璃,想按照惯例从窗口爬进去,但人们把窗关死了。一来天雨寒风,二来也许人们早已知道这儿人多,无孔不入。车门还关着,有几位学生跑到司机那里询问,司机冷冷地摇摇头,嘟囔着什么,猛一踩油门,引擎轰鸣,客车在潮湿的泥地上缓缓地滑行起来。我们一下就慌了,都跟在车后跑起来。客车好像为摆脱我们的追赶而加速起来,在车站门口转弯地方,身手敏捷的一位高三同学一个箭步跨上了客车门。细雨迷蒙,给行驶在路上的客车淋上一层滑腻的冰凌,那位同学攀着门沿的双手在水光的铁板上因颠簸而不时抓空,但他的双脚却还是尽力蹬在蹭得发亮的铁槛上,突然,行驶的客车不小心滑进路旁的一个水坑,车身猛地一震,那位同学被甩下车,我们十数人惊慌地呆住了。客车迅疾从高三同学的腿上碾过去,滑出很远才刹住,黑黑的泥地上留下一行鲜红的印迹。

大半年之后,我重新看见这位同学时,他在学校里拄着一支拐杖——左腿膝盖以下截肢了,他艰难地行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冷漠严峻的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听说他以前的身体特棒,一直以军校作为自己高考第一志愿……二十多年了,我再未见到他,但心里总疼疼地为他祝福着,生的巨灵损伤了人生的网,但补缀补缀吧,生命还要继续。

第三中学的校舍是清一色的砖瓦平房,北面三间相连略气派的是办公楼,西边一顺溜排着五间瓦房,这是教室,后两排教室在学生人数不够时也充当宿舍。东边林木掩映处是老师的住所,前部一座高大破旧的红砖房以前据说是学校的大礼堂,文革期间曾演过八个样板戏,我们上学时改作了学生的大通铺,住了一百多个学生。南边新建的白色房子是食堂。

汉水流经的这个小镇治安环境实在不敢恭维,当时的无业社会青年横行校园,但无人敢管,我们的宿舍几乎每天被盗,有时达到一天三次的程度,只要我们上课回来,一切便完全变样。箱柜被撬开,值钱的东西被拿去,不值钱的东西扔在一边,对于箱内空空者,他们会报复性地用牙膏涂满箱壁。这种情况后来发展到校外的社会青年在周末成群结队在宿舍里公开抢劫,当地的叫法是“宰肥”。

刚进校不久,我还保留着农村娃的憨样,留板寸深的平头,穿四元钱一双的解放鞋,上身一件蓝的确良外套,下身一条黑棉布粗裤,没想到这竟帮了我大忙!开学后的一个星期天中午,我睡觉中迷迷糊糊被一些声音吵醒了。“就这点,一包烟都不够。”低沉冰冷的声音惊醒了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逃不脱了”,心“砰砰砰”跳得飞快,暖和的被套一下子变成了冰柜,“怎么会遇上宰肥呢!”闭上眼睛,我脑海里飞快转着同学们常说的“宰肥”,校外的社会青年怎样强逼学生交出钱来。“唉,下来”。床被摇动了,又连摇了几次,我假装自己刚刚醒过来,莫名的侥幸心理让我觉得这样好些,免得他们认为我听见了他们的话而打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我看见了两个人,一个穿一套白衣服,手里握着根皮带,一个捋起袖子,露出两条纹着张牙舞爪青龙的黑臂。“把钱拿出来”,几乎没加思索,我自觉掏出钱来,口袋里只有一块钱。“就这些?”那两位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看我的平头、衣着、解放鞋。“是的”,实际上我垫褥下还藏有五十元钱,那是两个月的生活费,但我不知怎么就说没有了。“趁早拿出来,否则找出来就不客气了。”“没有”。我嗫嚅着。“哗”,穿白衣服的家伙掀开了我的垫褥,他可能是个老手,深知学生藏钱的地方:学生的钱放在教室不安全,常有撬门事情发生;放在身上不安全,时不时会碰上“宰肥”;只有放在被褥里较放心些。“算了,榨不出油来……”纹着青龙的家伙制止了白衣服,“出去吧!”他们开始倒腾起其他同学的枕头被子。我如释重负跑出来,发现操场上站满了学生,像考完下场一样,叽叽喳喳谈论着。原来校外的社会青年分几批趁学生午休来了一次全面“检阅”,侥幸跑出的几位到老师那儿报告,他们却瑟瑟不敢出面制止,校长的儿子前不久受到威胁,让校长少管闲事。一位刚分到这儿工作的老师被他们逼着买烟不成竟挨了打,谁还敢惹他们!有的学生还挺高兴,因为大家都挨了宰,而他们比较幸运,比如随手把钱压在破砖下,或放在被水浸泡的衣服里,没有被他们找到。有的则很沮丧,一副要哭的样子,他们一二个月的生活费全没了。

或许是受到此地恶劣治安环境的影响,第三中学的学生也形成彪悍粗野的作风,他们信奉自然界的丛林法则,力大势大者为王。他们的口头禅是“dāng”,谁的“dāng”大谁就可以享有资源利用的优先权。刚进校时,我并不懂,但慢慢就看出些道道来。比如说打水吧,学校里没水塔,更无自来水,学生的所有用水都靠紧挨臭水沟的两口井,井水的质量很差——旁边就是一家药用玻璃厂排放出来的废水沟,粘稠得像沥青,几乎可以让人站在上面,浮着的黑泡泡更是弥散着刺鼻的气味,有时候上课时工厂的烟味也飘进教室,大家也“熟闻无味”了,化学老师有时还调侃一阵:“臭鸡蛋气味,SO2(二氧化硫)免费帮大家提神了”。这家药用玻璃厂据说是全省第一家队办企业,厂长号称“百万”,当时响当当的风云人物,生有九女一男,曾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两次进京开会。闲话少叙,第三中学学生的“dāng”,在打井水时就显露出来了。井水本是浑浊不清的,但先用桶打起的水因井水的澄清作用而略显黄亮些,以后打的水便很黑浊了。这儿就是讲“dāng”的时刻,力大为王,凶蛮无理者是赢家,其余的人只能让着他们。打饭呢,更是这样,一字儿排开的窗口前在开饭时顷刻挤满了人,你挤我我挤你大家都想抓住铁栏杆拼命往前插,压得前面的人憋不过气来,打好的饭菜被撞得汤汁四流,平常吃一顿饭至少要在身上留一块印迹,其艰险就像二战盟军士兵诺曼底登陆时穿越雷区。但有些人例外,他们三五个走进食堂,冷眼站在一窗前,这窗前的学生便自动离开,尽管旁边仍挤得呼声震天。偶有不识相的学生跑过来插队,他们回报“啪啪”两记耳光,还加一句“你敢和老子争山头!”这些人,要么是学校打群架出名的“蛮子”,要么和校外社会青年有密切关系,总之,是有“dāng”者。

二、男女同学

高二是混乱的一年,那年的班主任不知道自己班上学生的确切数字,更不知其姓名,每天都有人带着桌椅搬进搬出,人员是不断变化的,这种混乱的原因与国家教委的改革方案有关,最开始是传统的文理科高考制,后来又发文说是语数外另加一门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的“3+1”高考制,再后来是语数外另加其他两门的“3+2”高考制。因为多次重新编班,各班原来的建制几乎全被打乱,我最开始被分到文科班,与一名自费生郁飞同桌。郁飞的家在县城城关,父亲是县工业局一名科长,他能自费进第三中学是他父亲找关系拨给学校一吨发电用的平价柴油,那时候的自费生不看分数,看的是关系。

郁飞是第三中学的明星人物,他身高一米八二,不仅有俊朗的外表而且还会踢足球、打篮球,在相对闭塞的第三中学可算鹤立鸡群。当他穿一套白色短运动衣裤在球场驰骋时,球场外常傻傻地站着些袅婷的女孩,时而惊呼时而叹息,一颗颗心躁动不安,像月华下浮荡迭碎的银波。当然,一个人的外表并不能真正代表他内心的素质,正如流通中的钞票并不能真正等价于贵金属,但美好的外表和流通中的钞票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它们在世俗社会中都令人喜欢,尽管他们仅仅只是一种区分功能的标志。

万杏是镇上一名公务员的女儿,能歌善舞,高一时和我同班。那时她正值青春里的青春,找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像擦亮的白玉,透出殷殷的馨香,刚发育好的胸乳饱饱地挺起,一双温柔的天蓝色眸子梦幻般含情地笑着,轻盈行走的身姿像翩翩的彩蝶,叮泠的笑声常飞上无羁的碧空。高一时万杏坐在我前排,她常喜欢扭过头和我说话,一双清秀水灵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反羞得我常低下头拿起笔在纸上乱画,有时她兴趣来时也和我谈谈班上的事情,用很甜的声音唱轻快的歌曲,高二分班时她去了“应化”班,即语数外另加一门化学的班。

一个寒冬的早晨,雪花骤降,天地间很萧瑟地冷下来,午学后,我到宿舍床下拿碗吃饭,忽然发现床脚边赫然放着一罐头瓶,里面装满尿。吃惊地抬抬眼,我看到邻床李开平床底下也有一瓶,与我的正对称,这一定是别人的恶作剧,我环眼一视,发现稍远点的床上睡着两个人,一个是郁飞,另一个是绰号叫“鱼头”的学生,这两人在冬天很少上课,常常躺在床上抽烟赌博侃大山,当尿憋得没法时,就对着宿舍最里边的窗户哗哗泄出来,事完后,也会有一两滴洒在别人床上,他俩是不屑理会的,别人一般也不敢过问。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尿是他俩屙的,昨晚我还看见这二人吃过罐头,以前宿舍根本没罐头瓶,而且宿舍也只有他俩才敢开这种侮辱性的玩笑。李开平是一个性格十分直率的人,当我悄悄用三层报纸提住罐头瓶肚沿甩出窗外时,他气鼓鼓跑去找二人评理。“什么,我俩干的!”郁飞睁开惺忪的睡眼,威严冷静地反问道:“你亲眼见到的?”“鱼头”这时也醒了,乜斜着吓人的眼睛,“啪”地点上一支烟,李开平有点害怕地喃喃着“没有……”赶紧走开了。背后传来咄咄逼人的声音:“就是你他妈亲眼看见又怎样……”那瓶尿一直放在李开平床底下,两三个月后,颜色由淡黄变成浑绿又转为紫红,别人也看惯闻惯好像它本身就是宿舍里的一部分。

第三中学每天有晨操的制度,大家起床后首先到教室读书,打铃后到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校长或教导主任有时也在晨操后训话,没有扩音器,他们的方言又重,饥肠辘辘的学生无人愿听但不得不听,学生的目光早已盯住放在地上的饭碗,只等散会后拿碗往食堂里冲。有时这些领导心血来潮,往往讲半个小时,下面则炸开了锅,嗡嗡声一片,当时上课是门房打铃,训话拖长后一天的上课打铃时间也跟着顺延。那一天校长讲话兴奋过头,竟然拖到了上午九点,刚宣布散会,郁飞来了。若干年后,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冷飕飕的,太阳缓缓地从云层里爬出来,淡淡的一卵鹅黄,放出黯然的灰光。郁飞周末回了一趟家,今晨从县城城关赶到第三中学来上课,他穿一套笔挺新亮的警服,蹬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靴,这正是郁飞的个性,他从不放弃能在全校学生面前亮相的机会,他知道自己这张钞票的面额,抬起比普通学生高出一截的头,他冷若冰霜地远视着,谁也不看。的确,那白净宽正的脸、平挺饱满的额;犀利敏锐的目光、线条刚毅的鼻子,立体组成一尊仪仗兵巡礼塑像,不少已经散会的学生放慢脚步,回头愣愣地看着他。而他的几位“鱼头”朋友也自惭形秽,早悄悄躲开了。蓦地,我看见郁飞犀利敏锐的目光射向了万杏,万杏也用脉脉含情、虽羞涩但却幸福无比的目光回看着他,许久,万杏竟走上前骄傲地和他并排在一起。一颗珍珠蚌能将一粒沙子融入体内蕴变为一颗珍珠,只要那粒沙子有机缘,而这怀春少女用一颗柔善浪漫的心去幻想外表本身就像珍珠的心上人,那该是何等甜蜜的幸福梦幻呀!

班上近日转来一名姓张的同学,是个侏儒,年龄很大了,有人说他其实和我们数学老师是小学同学,已经二十七八了,他很少上课,常常猫在寝室里不知干啥,也常常抽烟,一双指甲熏得焦黄焦黄的。他很健谈,经常在晚上宿舍的“卧谈会”上卖弄两性话题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一个黑魆魆的夜晚,别人都上自习了,郁飞、“鱼头”和张同学在寝室里聊天,聊到有点腻烦时,他们三人凑合菜票买了一包烟,也许张同学认为自己是“老大”,首先拆开便点了一支烟,争端由此开始,郁飞起身“啪啪”甩了侏儒两耳光。侏儒毕竟年岁较大胆量也足些,毫不示弱地与他俩对抗起来,但因身小力亏被逼到墙角,恼羞成怒的他蹲下身,准备在地上摸起砖块石片来还击,但却只有几个破烂的行李包、几双软软的鞋子,眼看郁飞和“鱼头”紧紧逼过来,侏儒慌乱起来,手抖抖地摸到一个硬硬的瓶子,不自觉就甩了出去。那是李开平床底下的尿瓶,一个已经放了几个月的尿瓶,“砰”,尿瓶掉在地上砸碎了,郁飞和“鱼头”当然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早远远地跑了出去,侏儒也受不了腥臊跑了出去。自此,侏儒与他们两位结仇,在寝室里各自为营,互不理睬。

期中考试前的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荡了几圈,觉得有点儿冷,就跑到宿舍去加衣服,不是送电时间,宿舍里黑洞洞的,一步一步慢慢摸到自己床前,冷不防一人猛地抓住我的手,吓得我魂飞魄散,“别出声,是我!”原来是张同学,我悬着的心略略平静下来。“他们刚刚出去,妈的,吓死我了。”说着他揿亮小电筒,把我带到墙角一张床前,床上很凌乱,垫褥上平铺着一床皱巴巴的盖被,靠近枕边的角落里也散叠着一床盖被,揉得松松垮垮的,几处线都被扯断了。那正是郁飞的床铺。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掉到荆棘丛中,猛地缩紧了,不能动,越动扎得越疼,全身的血,一下子凝固了。“嘿,郁飞一进来,就举着蜡烛喊:‘里面有人吗’?还到每个蚊帐里仔细地瞧,幸亏我人小又蜷缩成一团,他没有看出来……哈,我亲耳听到鞋子脱在地上的‘沓沓’声,有个女生‘哼哼’叫着,像一只发春的母猫……”我无语地走出宿舍,那晚上的自习我一语不发,呆若木鸡。

寒冷的冬天过去,第二年的早春提前来到了,柳树萌出鹅黄的新芽,桃树点缀起红色的蓓蕾,明媚的阳光和煦地照着,清香的空气里荡漾着青春进行曲,拨动着一颗颗年青浪漫的心。三八节到了,学校晚上集中女生看电视,男生则放假,冷清清的宿舍里,学校特意送了电,昏黄的一盏灯高高地照着,正当我和其他几位同学爬上床铺围膝而坐摆出扑克牌时,郁飞来了,显然刚刚洗浴过,头发黑湿湿的,梳得一丝不乱,脸上红扑扑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兄弟们”,他张着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亲热地对我们喊起来,“今晚我在宿舍有点儿小事,借借光……”说着,他随手摸出香烟递给大家。一瞬间,我意识到他今晚的反常肯定是有目的的,应该是为了一个女孩。心莫名地怅惆起来,沉沉地往下坠,我一个人在校外的林荫道徘徊了许久。夜幕降临了,一切都陷入无底深渊,节日的晚上,教室办公室都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我慢慢踱到寝室门前,里面灯熄了,除了闻到一股熟悉的衣物汗酸气味外,一切都和往日一样。门“吱溜”响了一下,随即关紧了,我的心提上来,瞪大眼睛仔细看,什么也没有,片刻,轻微的“息索”“息索”脚步声幽幽传来,我紧贴着树干,慌慌屏住呼吸,近了,更近了,是万杏,贴身而过,我几乎能闻出她发丝里飘出的熟悉的清香。门打开又关上,我的心莫名揪紧了,似乎被抓在一张锋利的爪下,我茫然看看天,黑云幢幢,怪影迭迭,月亮和星星早被掩得不见了,我突然希望时间停下来,就停在现在,不要延续……

二十多年后,我重新踏上第三中学的土地,时值春假,校园阒无一人,我默默徘徊在校园的每个角落,这片土地在梦中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真实而陌生地呈现在我面前:变了,以前的红砖灰瓦平房全变成四五层高的楼房,尘土飞扬坑坑洼洼的篮球场也铺了水泥,门房的敲钟人换成穿制服的校警……我走在年少时无数次走过的校园,鲜活的往事一幕幕扑面而来,时间就像溶洞里的水滴,我们以为它流走了,但它慢慢积淀下来,形成了风姿独异的钟乳石,在特定的时空坚韧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王应平,男,湖北工程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化研究、史料学。本硕博分别毕业于湖北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武汉大学。在大学期间在《长江文艺》、《芳草》上发表《大学生日记》、《梦悸》等作品。

湖北工程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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