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周明
新 观 察
我的诗篇:一个来自中国深层的文学故事
◆◇ 郑周明
这是一个来自中国深层的文学故事。
巷道爆破工陈年喜、十四岁就开始打工的服装厂女工邬霞、羽绒服厂的填鸭毛工彝族小伙吉克阿优、工作近三十年的煤矿工人老井、富士康工人许立志……这六个平凡普通的身影,曾经被淹没在中国近3亿农民工之中,他们同时也是千万底层文学爱好者中独立寂寞的一分子,原本会继续默默无闻于外在的世界,或因为诗歌的才气偶尔被身边人知晓,但现在,因为一部纪录片《我的诗篇》,使他们的名字传遍了中国。
去年,这部纪录片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首映,并获得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导演秦晓宇、吴飞跃带着主创团队来电影节推介这部纪录片,其中一个穿着红色吊带裙的女子,是纪录片主角之一,邬霞。她穿着花70元钱从地摊上买来的吊带裙,从容地走上电影节红地毯,向整个世界诉说她的诗歌与理想。在纪录片里,她对着镜头朗诵了这样一句诗:“就算是有块石头压着我,我也一定要倔强地推开那块石头,昂起脑袋,向着阳光生长。”
无数观众看完纪录片后,都为镜头里粗粝的生存环境与坚韧的文学梦想之间拉开的巨网般的特殊现实所打动,在秦晓宇看来,记录这些工人诗人,是突破以往那些被遗忘被遮蔽的匿名底层生命,也是希望呈现一个转型时代的个体觉醒。
对于许多电影导演来说,作品获奖是它最好的归宿,是它可以落幕封存进电影史的绝好时机。《我的诗篇》在获得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后,又于去年末获得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年度最佳纪录片,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IDFA)主竞赛单元。它满誉而归,对得起主创团队,也对得起影片中那些丰满的文学梦想,但秦晓宇并没有停下脚步,他继续让影片在大江南北传播,资金不够,那便众筹,让更多的人可以看到这部纪录片,“百城千场”成了团队新的梦想,这或许将改写电影史,更将改写文学传播的意义。
这个深层的文学故事,才刚刚开始阐释自己存在的力量。
大约四年前,北京文艺网设置了一个诗歌大奖,诗歌爱好者纷纷在上面贴出自己的作品,由于网络的开放自由,许多打工诗人的诗歌被贴到论坛上。当时评委有杨炼、西川、杨小滨、翟永明、唐晓渡、姜涛、秦晓宇这七位诗人,可谓阵容强大。
在那些作品里,杨炼发现了一颗金子——来自深圳的打工者郭金牛。获得这年诗歌大奖后,郭金牛立刻出版了诗集《纸上还乡》,然后开始被翻译到国外。在杨炼的推荐下,他参加了第44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当时一起参加诗歌节的还有20多位来自中国的诗人,他们的作品以及朗诵的音频被贴在诗歌节官网上,作品中展现的当代中国工人的生存状态,震撼了许多西方读者,以至于在欧洲媒体报道中进行了高热度的追踪讨论。
秦晓宇说,这件事对他有很大的触动,他没有想到诗歌经过这样一番传播,能够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他写了一篇文章《共此诗歌时刻》,解读了那些工人诗人的代表作品,也思考了历史集体与现代个体的关系,这可以看作是扯动他后来进行一系列纪录片实验的思想线索。
秦晓宇的文章被财经作家吴晓波注意到,“他联系了我并向我建议,编一部当代工人诗选。这就有了出版《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这本书的构想”。这部编著既囊括了舒婷、于坚、梁小斌等著名“老工人”,也自然包括老井、绳子等“新时代工人”,秦晓宇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广为搜寻、细加甄别选编,在这个过程中,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工人诗歌不容小觑的价值,“优秀的工人诗歌兼具底层发声价值、历史证词价值、启蒙价值和文学价值,因为它是群体之一员的写作,因为它至少是心灵的证词,也一定会促进精神世界的解放。在编选诗集的过程中,我们的想法继而延伸为一部记录当代中国工人生存境遇与精神世界的纪录电影”。
于是,诞生了纪录片《我的诗篇》。
让秦晓宇没有想到的是,纪录片在放映后引起了如此大的反响,在网络和线下不断发酵,成为中国纪录片史上一个特异的闪光点。作为诗人、诗歌评论家的秦晓宇,他自然知道许多打工诗人也曾在知名文学杂志上发表过零星作品,文学界也从未中断过对底层书写的关注和讨论,但这个群体发出的声音仍然传播有限,而直到以纪录片的形式,秦晓宇才真正意识到,利用影像和网络的媒介能力,可以让底层的文学力量如此充沛地被大众所接触所了解,同时“很好容纳了诗意与真实两者”。
六位主人公在纪录片中还原了他们几乎一致的生存状态,这是城市观众想象不到的困窘和不堪,另一方面,他们也几乎呈现了一致的梦想的力量,那是来自于诗歌对个体灌输的精神意志和辽阔理想。正如主角之一的陈年喜所写:“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纪录片一开始,是一个叫乌鸟鸟的诗人,他从一个山村跑到广州去打工,原想自己会写诗,或许能换来一份不错的不是“工人”的工作。进城之后,他用一个诗人的方式去对待现实的问题,在招工摊位面前,他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傻小子,碰了很多壁,完全陷入迷茫彷徨的窘境。就像他的诗歌题目一样,他在“狂想”。他写道,“青年的伟大理想,是饲养一只庞大的乌鸦/骑着去云游,远离可畏的人群,逃离人间”,但他终究与可畏的人群与可畏的现实正面相遇了。
陈年喜,是一个在地底下探矿的爆破工人,虽然每天都是在“赌命”,然而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是阳刚强悍。他用冰凉的水洗浴,用瓶子盖喝酒,干着黑天黑地的活,还被人黑了工资,可仍然用诗歌定义了劳动对他的塑造,“劳动让人活得有劲,劳动让人死得放心”。在夜深人静时,简陋的工棚里,他念着写给儿子的诗,诗里他袒露了自己的久病成疾,他安慰儿子:“爸爸累了/一步只走三寸/三寸就是一年/儿子,用你精确的数字算算/爸爸还能走多远。”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远离故乡的坚实与隐痛。
透过镜头靠近一扇窄窄的宿舍窗户,我们也会看见女工邬霞,正在细心熨烫着鲜艳的吊带裙,她是一个爱美的女子,因为在服装厂工作,她对时尚的吊带裙情有独钟。白天她穿着统一的厂装,夜晚下班之后,她换上新买的裙子,跑到厕所的窗户前去照一照,转几圈。在枯燥繁重的流水线背后,是一个如此爱美的灵魂,颠覆了观众的想象,她写下许多关于“吊带裙”的诗句,最后她面对镜头,“吊带裙/它将被打包运出车间/走向某个市场/某个时尚的店面/等待唯一的你/陌生的姑娘,我爱你”。在大工业时代的流水线细缝中,因为这些诗句,流淌出了柔情之光。
纪录片里还有一个矿工老井,他是靠近地心的庞大群体中的一员,他在诗里说,自己在几百米的地层深处下镐时,听到了煤层中的几声蛙鸣,于是,“几小时过后/我手中的硬镐/变成了柔软的柳条”。我们再听听他在祭奠因瓦斯爆炸而永远留在地心的工友后,说自己成了“一口活的棺材,一座移动的坟墓”,承载着工友们“所有的残梦”,两相并置,才能感受他心中的浪漫诗情与生命承受之重。
影片最后,是富士康跳楼自杀的诗人许立志,以及乌鸟鸟新生的儿子,一死一生,像生命的轮回,像沉默的回响。对观众而言,这六位主角是在呈现多元的生存状态,事实上他们只是在一个坚硬的整体里掰下来的一小块,仍然是在一元的世界里,有生长有毁灭。秦晓宇说他在为影片结束挑选一首诗时,看到了杏黄天的《最后》,他希望选择的诗可以“象征周而复始的生产流程,象征永劫轮回的命运,在轮回中蕴含着希望”:“我沉默的诗篇原是机器的喧哗/机器喧哗,那是金属相撞/金属的相撞却是手在动作/而手,手的动作似梦一般/梦啊,梦的疾驰改变了一切/一切却如未曾发生一样沉默。”
在纪录片《我的诗篇》之外,秦晓宇做了许多工作。许立志身故后,秦晓宇通过众筹出版了他的诗歌集,他还带着许立志的家人去和资方富士康进行了六轮多的谈判,就在老实的家人原本想放弃希望的情况下,为他们争取到了更多应该的补偿。纪录片也的确为几位主角带来一些新的机遇,随着电影放映的足迹越来越广阔,相信会给他们带来更多帮助,秦晓宇说:“我们的目标不是说只想帮助这么几个人去改变他们的命运,我觉得这个纪录电影的使命不在于此,而是希望让更多的人透过影片对整个工人群体产生关注。”
对于纪录片正在通过众筹完成100个城市1000场观影目标的活动,秦晓宇也表示这是一场颠覆既定游戏规则的纪录电影发行实验。“由个人自主发起观影活动,自己给自己排片,选择时间、确定影院、筹集人群,让最好的人在影院相遇,让《我的诗篇》给更多人带来温暖、力量、思考。”记者看到,在官方微信公众号上,每隔几天就会发布新一批成功众筹的城市地区,从一线城市到二三线城市,甚至到小县城,大量充满热情的观众积极参与接力,发起观影活动。
许多人不明白为何日常中常见的打工群体,能够在纪录片中释放如此大的能量。《天涯》杂志社社长孔见分析说,改革开放后大众对贫富差距已经习以为常了,社会已经接受了不均等的事实,但是,“当这种竞争所产生的结果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的良知会面临拷问。特别是结果的差异度十分悬殊的时候,接受起来就相当不堪了”。尤其是,纪录片中许立志的死亡,背后是当时“富士康十三连跳”的巨大新闻舆论,紧张的劳资关系与打工者的精神状态,为许立志的诗歌增添了无法言说的厚重和悲怆。不过在秦晓宇看来,这几位工人诗人能够通过文学表达自己的内心,仍然蕴藏着希望之火,他说在集体时代,文学是统一化的命题式的,但今天,每个个体都有机会参与文学创作的声音,汇成洪流,被更多人听到关注到,“个体觉醒是他们身上透露出的未来希望”。
在《我的诗篇》之后,秦晓宇仍继续推动这个系列往前走,在参加更多国际电影节以引起更多关注之外,也正在拍摄两部以两位独立的工人诗人为主角的纪录片,形成“三部曲”,而筹备中的题材还包括“90后”女孩在临终关怀医院的生死体验、新疆儿童题材等等。同时,秦晓宇正在参与今年9月举办的国内首个方言电影节的筹备事宜,位于广东雷州半岛的“足荣村方言电影节”不仅邀请他做评委会主席,也邀请了作家麦家、诗人杨炼、作家东西、评论家谢有顺等人担任评委。从“诗人”跨界到“导演”的秦晓宇相信,在全球化时代反观中国,通过影像与网络的方式,可以为底层文学、方言文化等边缘化的文化生态、创作群体提供一个“保存、深化、创造”的有力支持,“纪录片不仅有纪实功能,也因为艺术风格、匠心的加入而让‘真实性'产生新的‘万钧之力'”。
(选自2016年7月14日《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