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季节（六章）

□风荷

一个人的季节（六章）

□风荷

今又重阳

1

用一滴水，再默念一遍。

包括草野的姓氏，和无从考证的生辰八字。

水带恩泽，用虔诚的目光，在落叶的正反两面，写下祝词。托鸟声投递到一个血肉相连的地址。

你从哪里来。

宫腔之水一次次地滋润着你。远行之路，两边木槿和芙蓉花，染了胭脂。

吴侬软语，螺旋型的轨迹。从山村延伸到小城一隅。其间，如同一次次登高的叠加。

秋阳融融，秋水盈盈。

悬浮的时光里，缀满了杂花和鸟鸣，也低矮着卑怯和岑寂。今又重阳，五谷丰登，祝福之词当扶上马背。

2

有人同访。

是身怀菩提之人。代替最后一株茱萸。

向往高处之美。圣洁之地。南山是你的第二故乡。

把鞋底擦净，登高。

向一朵钟声打听古老的寺庙。把睡醒的菊香含在嘴里。向宋时的雨借三两杯甘醇。过江东，捡拾一地果实的节气。经秋风，备好长句短句。

在山腰，区分阴阳，和爱。

换下失眠的衣裳和心情。学戏剧里的身段，安贫乐道。听汉字的经声，把中年削薄，任脚尖起落，翻出一堆溪水的白云和青翠枝叶。

3

而今，登高已非虚拟。

然从露水里起身之人。如你，如我。被圈养在一张写字桌旁，惶惶终日，为稻粱谋。

于一张纸上，反复修炼剑术，获得谋生之道。

删繁就简。

锃亮，一把月亮之刀，饱尝了梦里的稻香，果香。

想起清明之前离开之人，在阴间应有酒喝，应有钱花，应把想法已经扎捆成束，应念着这千疮百孔的大好河山。

在水土不服里，获得自愈。

而后，从眼镜背后走来，携起死回生的豪迈。

在村庄里，俯仰。

谈论苦楝，竹篱，猪圈，和远处的小桥，菜园子里两只小羊。

用仙鹤一样的口吻和声音。

跟你说话。

4

云随雁字长，月落山容瘦。

清歌不应断肠。

也曾雨季，也曾泥泞，也曾晨雾。念及祖父，心中蓄满一个春天。

而今，一根木杖，冥想打坐。

额头长出蘑菇。

牛蹄轧过薄霜。阁楼脚印蒙尘。玉米地将迎来迷茫风雪。

祖父，在地下。亦在遐思，亦有昂首阔步之美。

记忆总有细小聚集的辽阔，造物主总有恻隐之心。阳光肥美，愿死去之人依旧活在鲜活的人群和五谷杂粮中间。

5

也无要紧，不见玉枕纱橱。

风吹过山岗。

一个下午被生死之事掏空，填满。灵魂，被一蓬蒿草之光，一遍一遍清洗。

十六点四十分。你又回到你自己这里。光影斑驳，鸟声浓稠。叶子们奔跑在秋天的上空。

争朝夕。

一张白纸，摆出五碟墨香。

阳光吐出金属之声，耳畔歌声迤逦。在体内，你剔除颗粒未收的荒地。

欲要扶正倾斜的山坡。

你的眼里无毒。

久别重逢，你唤出魏晋之马，饮酒，吟诗。邀辽阔的汉语，为一个线装的日子欠身作揖。

加冕。

在灯火初上时，问安双亲。

立冬，九张机

1

一盏茶，寄远。

一曲“红颜旧”，引她的心忽高忽低。

青瓦白墙，于沉香袅袅处起身。

打量一个婉约的梦，一身白衣投影在外省的词典。

是在那小莲庄，未提及潮汐，也未提及昨夜未干的墨汁。

写下的字都是清凉如初。

一节漂亮的滑音。来自雨打残荷时分。一尾红鲤应知时序更替。

而任性是天气的翅膀。短衫，绿罗裙。晚霞如织。

2

银杏的黄，始终是个过渡。

青石板，风三拍子的舒缓，垒过秋天起伏的胸口。芦苇，桑园。

记忆有条不紊。

相思的小波浪。

藏于一碟一碟的月色里，雁字回时，请莫要斜倚西楼。

有人钟情青色。

草木的青，瓷的青。青莲出落于午后的宣纸上。

墙上，是鱼群的眼睛，旗袍干净的心跳。

3

请把忧伤的头颅扶起，杯盏中的烈火正旺。

菊花开在古都，姹紫嫣红的评弹。

浩浩荡荡。

好光景，爱菊的人自古就爱三大白。

无须念经卷。清爽的傲气，潜长于酒盏。磨刀，打铁，抚剑，飞鸟相与还。

空气中还有翻飞的酒味。

让她醉卧吧。就在刚才，率真之人，递过来一颗高山的心，一张流水的脸。

4

从春天的笛音开始。

故事。途经了盛夏的蝉声，七月兰桨。八月，纸上的河流搁在一本诗经上，闪闪发亮。高音部分正好被怀梦的人看见。

寂寞的小巷和圆润的石头

是诱人的药引。

曾经，风吹大地，风吹过鹧鸪天啊，羽扇纶巾。

5

自此。秋天不断来信。

回信。她用了薛涛的纸笺。

剧情无解。

而月色依然流畅。待她修剪的只有内心的墨色。有何不同。

旧时蒹葭，今日荻花。

木鱼声声，滑过喉咙。

深知误入歧途已久，然搭救的路，还在长亭短亭。退了潮的身体，忏意丛生。一碗一碗，不胜酒力。

一次一次出逃。白月光。

像偏旁远离汉字，像梯子远离天堂。

6

几分惆怅

香水和胭脂，无法弥补岁月的皱纹。

时光裂痕，凸显于九月的背影。

一波三折，须重建倒塌的密林。剥开暗喻，灵魂的事须交给灵魂。

身体只是意外的传说。

啊，故园。

爱，是不是已五谷丰登。

7

从凌乱的风景里出来。

玻璃心，纠缠了苍黄的秋天。泪浸染过的桃花，无法风调雨顺。

生死，荣枯。

惟愿镜像退出盛世的虚空。

弥漫古镇的清香。

一个日日在弦上的人

需要豆荚一样，有迸裂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南山不远。梅花鹿，骨骼清奇。

她拾回。

她的浅笑和暗许。

8

身体里的篮箩，压下颠簸。

盛放烟火。

倾斜的篱笆，托起一粒寥落的星辰。星星燎原，一枚着火的姓氏在她手中紧握。

失眠，一门陈旧的功课。

不复这个冬天。

好吧，寂寂江山归寂寂江山。

她只想打马而过。

如意，烟斗，棋盘，琴键，明式座椅……一一都可以省略。

惟有笔筒和笔，须赢得时间的掌声。

9

精雕细琢的修辞，不如随心。

不在意月色是否灌满纸张，也不在意花和玉是否从她身上退席。

江南，乌篷船抖开一袭雨水的青衫。

晨钟，暮鼓，晚宴，篝火。愿日子的蛾眉，长成一小片寂静。

一首水龙吟，轻落于谁的唇齿。一抹柳梢青，却好途经在缘分的眉上。

时日，无晴，有雨。

时日，一时五十八分。立冬。

我体内的少女叫小雪

1

连绵不止，雨——

从小城上空落下来，从月亮的眼睛里落下来。

从熟透的梨子里落下来，从照相簿上落下来，从祖父的背脊上落下来。

祖父住在地下已久。

他手指上的戒指不知哪里去了。

哦，小雪。今夜，雨声不断。你会不会从某部湿漉漉的电影里走出来。

找到我，给我远方的信函。

2

远方不断来信。一叠一叠，传奇的蓝。

来自蓝桥，来自蓝的楼台。信里吐出一枝一枝的迷迭香，香里有魂魄的浩瀚和辽阔。

她们，用药效缝补夜的无眠。

她们，用细小的水珠歌吟清晨，歌吟清晨里的光。

“用我的快乐爱你，用我坐在河岸余下的时光爱你，用萦绕我眉上心头的悲伤的舒伯特的乐曲爱你。”

蓝调系列。她们。

有韵有味。她们。一天又一天。将我带到小雪跟前。

在蓝和雪的辉映里酿造日月。

3

时序进入小雪。我跟进。

打开窗户，不忍看到冬天灰头灰脸的模样。像一个老妇。面容，衣着，举动皆生出皱纹。生出流水的波澜。

新鲜空气，丢失。

芬芳，被更年轻的河流带走。

但有一种美，一种善。在带皱褶的花瓣上，在落叶上滋生。

在新的土壤里长出期盼已久的芳香。

哦，小雪。

4

音量调到一半。

想象，从堆叠的枯叶里启程。

歌声上扬着眼角，眉梢。引领我长出翅膀，从两肋处。

只要你的目光向前。时间的重

无法将你压垮。包括爱情。

小雪是我体内的少女。

偶尔的忧伤被寂静覆盖。一个想象的写实主义者。在马的背上奔驰。

5

窗外银杏，一天天金黄。仿佛每一张叶子里都藏着一个太阳。心跳得那么厉害啊。他们听到了小雪细碎的脚步声。

听到了流水的暖和光的高贵。

滑向风的怀抱。

小雪。亲爱的小雪。

一声轻唤。

茉莉，梨瓣，铁丝莲，栀子花。便在梦的枝头飘落。

信里说：有人用银杏写了黄金和影子，用水写了秋天和天空，用松针写了光芒和凋零。

我拿什么来写小雪。

她低垂的身子就在我耳边了，她静默无声。却细数着我们的光阴。

她清澈的眼神就在这里了，在我的这里。

6

万物有灵。云朵不再高飞，鸟儿还未倦怠。

此处经年，此处小桥流水江南，冬青树上，缀满小小的珊瑚珠子粒。

一小朵，一小朵的雪，寻来。她们。

比“小”这个词还小。比“干净”这个词干净。

她们小小的，相拥着。在冬天的寂静里，轻微地呼吸。

天地，镶嵌了小雪的章节。一片片生动的句点。

草坪上的草，因小雪的滋润，突然比秋天绿了。我路过的时候，忍不住喊他们：呀，绿草，绿草，你们好。

我很想亲吻这草的生生不息。

7

收下这封信。收下这蓝色的火焰。收下我后半生的钟爱。

我亲爱的宝贝。秋天说。

远处练太极的老人，一身白衣，像一朵从天上飘下来的祥云。

庭扫的和尚，抬头，看了看树上最后几片树叶。

清扫了我的孤独。

我，洗手，焚香。端正了坐姿。

喜欢着有那么多人爱上了雪。

8

我爱小雪的侧影。

从正面进入冬天。整个晴冬上午，我会挽着她的手出去走走。我们经过雪松大爷，海棠妹妹，还有楠树哥哥，乌桕叔叔们……

我们注视风中的某些事物。

享用一条路上慢慢变老的一生。

而今夜，我的头顶悬挂着三盏弧形的灯。像记忆，像祈祷，像你。

哦，小雪。

你是我体内的少女，有鲜玉米粒一样可爱的贝齿，有明亮的眼神，有质感的灵性。

哦，我的体内。

是辽阔而寂静的大厅。

大雪即将来临

1

叶子在昨夜极力抱紧风声，抱紧流水。

无患子，乌桕，沙朴树高过屋檐。目光在散步，你一一将它们辨认。在发亮的鸟声里，落叶将带来大雪。

天空是一面大鼓，有时则如京剧的脸谱。

不断变脸。

因为抱不住滴答的身体。

想起，多年之前，敲钟人离开河流，来到了南方。

北方哀愁，因为一场雾霾的侵蚀。

因为一场大雪的孤独和无法逃避的覆盖。

2

手掌上的爱情线，曾穿越过荒漠和微凉的灵魂。江南旧宅，明月的丰乳，寻找不到失踪的桃花。

薄暮时分。

一个声音在喊：等等，等等啊……

海棠无香，你看不到花苞里甜蜜的暗井。

惟有小雪在身体里喊你，把孤岛喊成陆地，带来深渊似的快感。

丧钟不为谁而鸣，听玉箫。你咬月光，甘心等一列青春的列车远来。

人间烟火，不提。

人间的苍茫与衰老，不提。

3

你好，红果冬青。

你好，慈悲的老榆树。

你好，小桥与流水，西风与瘦马。

途经之处。每一棵树上都贴了标签。这棵叫生活，那棵叫理想。每一棵都曾有绿盈盈的翅膀，经络分明。

血脉浇灌。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窗口传来朗朗书声。

传来秋风裂帛。

雨跟着落下来。

落在松针上，落在苍穹的酒窝。针尖悬挂一滴滴清凉，一声声火的澎湃。

4

灰色的镜子里。

只有红枫像醉酒的美人。火的翅膀，被远道而来的西风爱上。

山雨缓慢。冬天是只陈旧的容器。街道，人群，水流，落叶，葬花词……

一并在怀里。

世间一木一草早有安排。

黄昏很短。你低头啃手机的文字。一只新式的苹果已经脱胎换骨。你的生命里有远方的消息。

云朵又回来了。又大又圆，寂寞如一枚果实。

现在被咬去一半。

两只耳环，在书房里安静下来。

喝茶，交谈，又说到牙疼，失眠。山中是否住着神明。“太快了，太快了。这时日，这很快就卸完自己的光阴。”

但又毋庸置疑。

5

不去问灵魂有多重。

美如迷失。

哦，春天的蝴蝶，隆冬的霜迹。

哦，风声，她提着裙裾，穿过小径。鸟声起伏，芦花送来一叠信札。阳光的碎金里，落花不乱。有人言今生，死而无憾。

灵魂有很多锁眼，等你一一打开。

信里，你读到古意的灯火。措词里，埋着几枚雷声。

舌尖挑起花蕊。

眼眸陷入了蓝。

一群蜜蜂在月光下，倾城而出。

6

有什么可以挥霍，云层低垂。

秋天的情意投递到冬天。一页碧绿，一页绯红，一页蔚蓝成海。

贝壳吐出珍珠。圆润，坚韧的誓言。

你喜欢我是寂静的。三年五载，一首诗常来默默地看望另一首诗。而今夜它兀自在路口哭泣。马头墙听见自己的心跳，孤单难过。

朴素的冬天，只做减法。

几棵银杏，瘦身之后，皆是矍铄如僧。惟山茶渴盼一瓣唇上的胭脂。

不提寒山寺，不提一枚字卡在石头的喉咙里。

字有自己的章法。

字遥望郊外的教堂，心生忏悔。

7

沿途，江面偶尔冒出来单音节的船，和双音节的渔火。

新的空气。

修为者，坐于岸边高高的石上。

观天象。学鹅引颈，做自己的王。沿途，披肝沥胆者，在霜天里描述忠贞。你欲在古老的钟面上，绣几个花瓣。

命运，一个隐喻。

听从神，再次剥开春天的秘密。

花开一朵，花开百朵，花开一千一万。天空的身子，被钟声撞响。青鸟的歌声，应和果实多汁的夏日。苹果真正熟透之后。

隐于无形。

回望，遇见过的楠木，杜鹃，垂梅，多像一些人。

承受了冰雹，闪电。而抵达了辽阔和平静。

今夜——

雪，正在蓄势待发。

小寒时节

我提着稚嫩的笔触奔赴。一路是曲曲折折的节气。

目的地是春天。

而眼下是小寒。有雾霾，有孤独。

有风霜和雨雪。

一个人在一座桥上发现了爱情的不可愈合，消失在半坡落花的南山。那种迫使落叶內伤的冷傲像刀。我说的是西风。镜子破碎，流水成殇。

一只猛虎在密林，我水草般的腰身无可抵挡。

疼，横冲直撞；泪，肆无忌惮。

夜晚宽大的羽翼之下，没有完卵。

曾经的小满，瘦去；曾经的芒种，荒芜；曾经的秋分，不见明月：郁郁青青的日子被一场谎言掠夺。

雨水的银针也无法连缀梦的碎片。

也罢。

就让蜀道兀自挺立如一柄利刃，就让夜雨兀自倾斜成一把忧郁的刷子。我不再叩问烟尘，也不再指望梅花从脚尖开到心尖。

像一粒果核回到花朵，像一杯美酒回到麦芒，像故乡回到岔路。

像卷帘回到西风。

我寂静的江河就由满山的落叶陪伴。纸上决绝的文字任由墨水独裁。

眼眸里生出清词丽句。

在春天。我打算与一场往事彻底告别，与新的一棵树高调遇见。这其间泪水浇灌肺腑，悲伤修复到天衣无缝。只有黑夜知道。我自己知道。

在春天，我由旧人变成新人。我重新花枝招展。

让身体的欲望随心，让心听从神的召唤。走过小寒、大寒，任由自己长成一片寂静，惟有你爱的叮咛，似我身上的环佩之声，亮出我在这个世界走动的光芒。

立春

季节埋下的遗址，复活。

银质的，清澈的声音穿廊而去。一个天青色的背影，渐行渐近。

看吧，这遗世独立的美：

这古典的风。这鲜艳的比喻。这飞翔的嘴角。

这蜜糖的花期。

这红绸的唇。这孤傲的火。

这季节打开了陶罐的锁眼。这午夜深处的灯。

这青草的福音书。

这红宝石发亮的眼神。

这菩萨心肠。这下凡到人间的仙女。

这一串高傲的形容词，容我用修长的手指一一拾取。而那漂泊在人间的咳嗽，一朵一朵则由你立刻拌和了颠沛流离的药味。

这梦中造访的老歌，容我递上温顺良善的耳朵。而那命定的治愈系，则由你镇定地盖上一枚不经雾霾虚构的邮戳。

这翻卷的高音部分。

这跑过长亭短亭，高瞻远瞩的蹄音。

这锻打的铁的火焰。

这脉脉娇羞的合欢。

这欲上西楼的酒。

这卷帘西风的醉，这你给我的情意。这冬天噼里啪啦的燃烧，正与春天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