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晗
被过度瞩目的“原生家庭”
柯晗
阶层无法保证继承,甚至自身的阶层认同都尚在挣扎。巨大的生存竞争焦虑原样投射在孩子的未来设想上。“原生家庭决定论”的流行,正迎合了这种心态。
“原生家庭(family of origin)”原指个体所成长的家庭环境,包括主要养育人(不一定是亲生父母)、兄弟姐妹等,它是个体最初所在的社会单位,通常是亲生或养父母家庭。
有关“原生家庭”的说法并非没有可信度。在心理咨询范畴内,“原生家庭”是了解来访者的重要背景信息,亦是帮助来访者实现自我探索的起点。然而原生家庭提供的理解,必须建立在信息量足够的基础上。重要的是,但凡有足够临床经验的咨询师都会发现,很难在众多来访者身上找到能够应征原生家庭影响的单一模式。焦虑的母亲不一定产出过度控制的家庭,被打过屁股的孩子长大后不一定会去打自己孩子的屁股。这和学界的观点不谋而合。
“原生家庭”在大众理解中的意思,大约是学术概念中的“教养”和“早期经验”。现代发展心理学早已意识到,人格和行为模式的形成不存在一个单一的影响源,基因、社会环境、家庭、成长过程等,以不同的方式塑造着人。90年代《教养的迷思》作者Judith Harris就曾发表一系列论文反思过去研究对“家庭教养”影响的过度强调。她综合分析大量发展研究,发现家庭教养对儿童成人后人格直接影响比例,不足10%。即使不征询科学证据,“原生家庭决定论”的不可靠也是显而易见的:根本没有人是永远生活在“家庭”这个真空环境中,因而原生家庭不可能对一个人成年后所有悲剧、错误、不快乐负全责。
科学养育的观念是19世纪末开始产生的,表面上看是医学和心理学的发展,给育儿提供了更多实用建议。然而促使父母们开始遵循专家意见的背后,是父母们的新忧虑:随着社会高速发展和变动,以及社会结构的改变,父母们开始发现孩子不一定能继承自身的阶级地位,这让他们开始担心无法保障孩子未来经济、价值和身心健康。新的焦虑催生新的需求,父母们开始在孩子的正确价值观和性格塑造等方面寻求精细掌控,担忧自己的小小疏忽将会对未来产生巨大影响,细化至睡觉习惯、兄弟关系。这与当下我国中产面临的状况颇有相似之处。阶层无法保证继承,甚至自身的阶层认同都尚在挣扎。巨大的生存竞争焦虑原样投射在孩子的未来设想上。加之近十年社会环境变迁迅速,人们将难以适应的焦虑回溯归因到自己父母的教养方式上,以对父母的不满,来纾解心中无法应对变迁的无力。
但这种对父母辈教养的否定和对自身的不自信,使得人们对父母角色变得极端敏感,惶恐自己稍有不慎,孩子的人格马上永久扭曲。“原生家庭决定论”因为迎合了这种心态而流行,更加需要警惕的是,这种思维反过来加剧了现代父母的育儿压力。尤其是掺杂在“原生家庭决定论”中已被现代发展心理学逐渐遗弃的“母亲不可替代”观点,在妇女婚姻和职场权益不乐观的时期,这种冥顽不灵的思路更为女性生存增添了舆论阴影,使女性在职场生育上还可能要面临“不做全职妈妈就无法称职带娃”的压力。2016年《中国日报》一项调查发现,超过7成的90后妈妈选择全职带娃。如果数据属实,对未来女性在职场及公众领域地位的影响是灾难性的。
无法超越当下的我们需要面对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无论什么样的教养方式,都无法保证孩子在未来的任何时候万全应对。原生家庭根本也不具备对孩子百分之百的塑造能力。平心而论,人们对“原生家庭”概念的重视,确实启蒙了我们的独立意识,也令不少父母辈开始反省自己的育儿方针。原生家庭并不是个全然无用的糟糕概念,是时候把它从狭隘的教养偏见和拙劣的妄议隐私之言中区分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