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光
庄子养生理论的出发点和出路
李晓光
“养生”在道家各派理论中都有讨论。通常的养生理论,探讨如何在身体上、心理上达到一种自我的安适,但庄子的“养生”并不只是在谈养生,其思想背后还蕴藏着更为重要、更为本质的东西。从其理论的出发点所引领的两种不同路向入手,可以看出,庄子的养生理论固然涉及到了医学、心理学层面上的养生,但他的养生思想并不局限于此。相反,从更深刻的层面上,即从文化的角度来揭示其养生思想的内涵,可见理论背后蕴含着更多的无奈与苦闷,并且这种苦闷是和一个人的人生大背景联系在一起的,这正是庄子养生理论的出路。相较于一般道家养生理论的单薄,庄子思想显示出了它的独特而复杂的一面。
庄子 养生 出发点 出路
庄子的养生思想的提出,是有其深刻的现实和思想根源的。对于庄子究竟如何发展出这样一套养生理论,就此,可以从现实生存和精神束缚这两种路向中,清晰地看到庄子养生思想的出发点。
(一)现实之路:生存的艰难
从现实层面来讲,庄子的养生思想以及整个思想起源于对社会的批判、对人生的绝望、对生存的无可奈何,起源于由之带来的痛苦。庄子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天才都是极为敏感的人。庄子的敏感之处就在于他对社会与人生的深切觉察。在《盗跖》一篇中,庄子讲,“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1]你为了追求一个更好的世界,苦心经营,来制定向善的法则。可是一旦这些法则被放入社会之中,就会被人利用来干着邪恶的勾当。他接着还举了“田氏代齐”的例子来说明这一认识:田成子不仅盗取整个国家,还连同其“圣知之法”一同拿来为自己服务。而这些“圣知之法”就是那些救世之士所制定的。在庄子眼里,这些都毫无用处。《庄子》一书挥挥洒洒几万字,其中不乏作者故作欢乐的地方,但若细细品味,这些文字背后都隐藏着一条线索,那就是庄子对痛苦的感悟。[2]
庄子认为,痛苦源于人在社会中那现实生存的艰难。战国时期,是一个动乱的时代,社会动荡不安、战争频发,人的生命在动乱与战争中显得脆弱不堪,庄子在其书中也描述了不少身体残缺之人,如分别见于各篇中的申徒嘉、兀者王骀、兀者叔山无趾等。关于人在社会中生存的艰难,《山木》篇的两个故事可以得到很好的说明:
第一个故事是说,庄子在山中见到一个大树,枝叶茂盛,但伐木的人经过时候,连看都不看一眼。为什么这样呢?是因为这个树没法被木匠取材,是无用的。于是庄子便感叹道:这棵树正是因为无用,才得以保全自身;从山里出来后,庄子去了一个友人的居所,这位友人很开心,要用鹅肉来款待庄子。家里有两只鹅,其中一只鹅会叫,而另一只则不会叫,可是主人却杀了那只不会叫的鹅。于是乎他的弟子就问了:“那棵树为什么因为其无用而保全了天年,而这只鹅却因为其无用而被杀掉了呢?”这说明在混乱的世道里,人的命运是自己根本无法掌控的。即使你用“无用”以自保,也不见得时时都奏效。命运被庞大的偶然性摆弄着,随便的一个突发事件都足以让人毫无应对之力,人的生命显得脆弱不堪。
第二个故事是讲,庄子走在树林中,正准备拿弹弓去打一只鸟;鸟没有注意到庄子,不知自己正身处险境,因为它一心要去捕蝉,而蝉正在树荫下自得其乐,丝毫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鸟的捕食对象。这一景象突然使庄子意识到,是不是自己也正处在危险之中?于是庄子警觉起来,拔腿就走。后来果然看见有人在悄悄逼近,试图追逐庄子。这正如《德充符》篇申徒嘉所讲的话,“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生在世,就像生活在羿的弓箭射程之内一样危险,随时都可以丢掉性命。
庄子对社会险恶的描写,还集中体现在了《人间世》一篇中。本篇通过几个不同的故事,分别说明了与君主相处的艰难、“有用”之人生存的艰难,最后接楚狂接舆之口说出“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可见处世之艰难!
由上所述不难看出,庄子认对世道黑暗,处世艰难的描写,集中体现了其对社会的批判。从这种批判中,得出了人在生存中所存在的无法解决的困境。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中,庄子不得不思考脆弱不堪的人类如何在乱世中自处,从而提出了其独特的养生理论。这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讲的,是其养生理论提出的第一种路向。
(二)理论之路:精神的束缚
现在我们从一个抽象的角度来讨论,庄子是如何在其理论体系中提出来独特的养生思想的。
《齐物论》一篇文字,体现了庄子的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这两个词语,一般认为是贬义词,是一种错误的理论。但我们暂且先不受其他流派观点的影响,而赋予这两个词以正面的、积极的涵义。因为这种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能极大程度地破除世俗的成见,对养生理论起着重要作用。其次,通过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对世俗成见破除之后,于是才能达到“逍遥游”的境界,这算是一次提升。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逍遥游”也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快乐,想象一下,“绝云气、负青天”的大鹏鸟,是免不了几分孤独的。最后,通过“逍遥游”的体验,终于能够“体道”了,这是庄子养生理论的最高点,只有与“道”为一体,才可能在精神上达到自由。
庄子通过“南郭子綦隐机而坐”的故事,道出了“吾丧我”的境界,所谓的“丧我”就是摒弃个人的成心和偏见,破除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方式;“百家争鸣”,各个学派之间的无休止的争论,庄子认为这导致了众人迷失自我。学派间的争论,究其原因,也是因为“成心”在作怪,于是庄子提出了“莫若以明”的方法,强调事物的相对性,不要因此而让精神受到束缚。我们通过《齐物论》中的部分引文,来加深对这一思想的理解: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3]!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4]。
于是,通过对世俗成见的破除,我们就达到了精神上的自由。庄子在《逍遥游》对这一状态做了如此描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者,彼且呜呼待哉[5]!”精神上的自由,是对外物摒弃之后达到的一种心灵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心灵内敛而不外放。这种状态是通过上文中提到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得来的。这样一来,从精神的角度上,庄是子通过对现有观念之网的戏谑、调侃与否定,从而达到了心灵的彻底解放。这是养生理论关键一步,即精神的自由。接着我们就进入了对养生理论具体内容的讨论了。
我们以上主要探讨了庄子养生思想的形成及其主要内容,它的形成我们从两个方面、两种路向进行了分析;它的内容,我们也是分成了两个层面来加以探讨。行文至此,我们再简要地分析一下这种思想对人生出路问题的探讨,这可以作为本文的最后一部分,也可以当作是一个结论性的分析。这样一来也有助于我们完成一篇有头有尾,结构上和内容上都较为完整的文章。
对养生思想的这些分析,从思想逻辑上看,可以顺理成章地引出对人生出路问题的讨论。庄子首先是体悟到了人生的无奈,在这个大背景下才提出来他的养生思想。所以说,养生思想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乱世自保,换一种比较正式的讲法就是——对人生出路问题的探索。这一点我们在上文中也略有涉及,现在做一个总结。
那么,庄子到底有没有为我们提出一个能够真正付之于实践,并且时刻指导我们生活的“养生理论”呢?同样,这一问题我们要从两个方面加以回答。第一个方面是从文本的角度来看,我们认为庄子的确是提出了一套自成体系的“养生理论”;第二个方面,在超越文本之后,我们发现庄子理论的结尾竟然是换了一个外貌,仍然是在讲开端时提出的同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庄子并没有给出很好的解答,还是处在“提问”的阶段。只是这个“提问”经历的一大圈的丰富自身,已经变得更加充实,我们也更能感到庄子内心情感的丰富。
第一个方面,从文本来看,庄子通过他的一套修养法则,使养生问题得到了很好的解决。比如他提出了许多概念,“坐忘”、“心斋”、“游”等等,都可以看作是这一个层面上的操作。这一个层面上的养生理论被后来的道教得以继承并发扬光大。道教一心要追求长生不老看似与庄子思想有很大分歧,其实,只要我们把庄子这个层面的养生理论加以发展和推进,得出“长生不老”的结论,再合理不过了。就连我们中医的核心思想,也是于此密切相关。文章开头就提到,我们讨论的重点不在这医学心理学上面,故不再赘述。这是从一个最为实用的角度讲,庄子养生思想被道家以及世俗文化中的某些部分得以继承。除此之外我们可以看到,从郭象以来的“快乐”注庄派,也大致是在这个层面上来发挥庄子的思想。当然,我们并不是要否定这个层面上的理解。实际上,正是这个层面上的理解,才真正对中国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无论在宗教上还是医学上都成为了一条主线或者主线之一。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渗入到了我们民族性格的最根基处。
第二个方面,从超越文本的角度看,庄子根本就没跳出自己提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无解。我们把他的问题可以用一种有比较意思的方式表达出来:“我们如何在一个令人绝望的、无法生存的世界中很好的生存?”看出问题中存在的矛盾没?既然这个世界已经令人绝望到这种地步,那么根本就不可能有很好的出路;倘若还能找到一个出路的话,那也就不至于绝望了。庄子本人对这一问题清楚得很,但就是因为一种不甘心,才说了那么多,但说来说去,问题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因此才造成了庄子复杂的思想,造成了文本和内涵的某种分离。所以正如清人胡文英对庄子恰到好处的评价,“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所谓的“眼极冷”就是说,庄子对我们上述问题中存在的矛盾——在一个绝望的世界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出路——心里清楚地很;所谓的“心肠极热”是讲,庄子明明知道没有出路,但怎么也不甘心,于是就不停地想要突破出去,虽然这种努力不会有任何结果。
[1]方勇译注.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148).
[2]颜世安.庄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51.
[3]方勇译注.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23).
[4]方勇译注.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24).
[5]方勇译注.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3).
(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李晓光(1992-),男,河南商丘人,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