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梨花同梦

2016-11-26 11:21皮佳佳
作品 2016年8期
关键词:朝云母亲

文/皮佳佳

不与梨花同梦

文/皮佳佳

皮佳佳80后,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有小说、散文、古典诗词发表在《十月》、 《中国作家》、 《诗刊》、 《小说月报》等,已出版小说集《方死方生》。

惠州也有一处西湖,人们循着柳荫和牌坊的方向,贴着湖水行走,然后在孤山脚下寻找指示牌,“从这里上去就是了,那个朝云墓”。总算到达那小小的坟茔,男人们转两圈,把六如亭上的对联读一遍,旁边走过一个文化人,“这可是苏东坡的红颜知己”,讲述其中的典故,以沉痛的语调。女人们叹气,将口中的瓜子壳喷出去。事实上,每个风景区都有这么个浪漫的坟墓,供人们凭吊里面在或不在的白骨。就像到了泰国,必然要去跟人妖合照,忍受那粗大的手掌搭在自己肩上,递过去二十泰铢小费,这是规定项目。

我预设过,如果天气好,就用丽日空碧、晓岚漱影这样的句子,如果下雨,则改成邈一亭冷淡、荡两浆伶俜。骈文的好处是用文采代替你欢乐或愁苦。如果可以,我还能背出苏轼写的那首《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像所有喜爱截取浮光的快门一样,我等着在现场洗印出一场有预谋的凭吊,上面隐约发白的饱读诗书的幻相。

我居然迷路了。明明知道朝云墓在孤山南麓的松林,也是按照指示牌走的,可就是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同事们没有了耐心,劝我快些下山,他们惦记着某个饭店,笼子里跳跃着那样野味,路上他们已经在争论,是应该煲汤还是用榄角加蒜蓉清蒸。准备好的戏剧没有了观众,想要独角戏,连舞台都找不到。头脑里冒出一个问题,我要找的是谁?或者,她到底是谁?

每个人都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当我抵达这座没有熟人的城市,来到一个叫农业科学研究中心的地方。还有,我不懂农业。我的同事们研究一种热带水果荔枝。在篮球场边,他们拉下一根树枝,剪下一串递给我,说这是最好吃的糯米糍荔枝。我摇头,不喜欢这甜腻的味道,还有岭南这潮热的夏天。

听说这里冬天暖和,所以我来了。这是我的回答。

我撒谎了。事实是,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城市。

农业单位好啊,可以吃到有机蔬菜。

这也是谎言。我对农业并没有兴趣,那时我在深圳的招聘会上游荡,两手空空。其中一个招聘席位的人叫住了我,于是我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这个地方在东莞郊区,只有一个办公楼和宿舍,周围是大片的荔枝林和龙眼树,旁边还有一个快要废弃的动物园。

第一个夜晚,所有人都回家了,他们都住在城里。从办公楼到宿舍还有一百米的路,居然没有路灯。黑暗中只有我呼出的热气,像梦游那样,我伸出双手慢慢挪动,在未知里触碰不到任何东西。这就是我要过的人生了吗?连眼前都看不见。天生的软弱告诉我应该哭。可就算我哭了,这里不会有人听到,我只能像跌倒的孩子那样,自己站起来,走下去。每一脚挪出去,努力踩到实在的感觉,让自己稍稍放心,然后接着下一步。我无法忘记那种未知的感觉,连恐惧都是未知的。总算摸到宿舍楼下,楼梯间那只老狗叫了一声,又颓着头缩了回去。这栋三层小楼里,除我之外,只有它了。钥匙艰难转动着锁孔,还带出一层红色的锈沫。行李放在那里,没有打开。上午从超市买来的被子和床单已经铺好。我躺到床上,假装自己并不害怕。熄了台灯,黑暗重新回到房间。时时游离的思绪努力把散乱的魂魄拉回来,一再确认,自己此刻真的已经归于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时,旁边的动物园里传来奇怪的叫声,一种凄厉的鸟叫声,接着又响起另一种更加刺耳的叫声。像几只冲天炮嗖嗖飞向天空,或者是被门夹坏的高音喇叭。我不知道它们的目标是不是我,如果是某种野兽的话,那种铁门应该无法阻挡它们,嘴唇在发抖。我翻开包找手机,想打一个电话向母亲认输,然后在第二天买一张回程的火车票,回到家里熟悉的粉色小床上,床上那只小兔等着我的拥抱。这时,我想起来,白天我去超市的时候,手机和钱包被偷了。

母亲说:“无论怎样,你还是要嫁人的,如果把你买来的书看完,不如学会做饭,你要为将来的丈夫做饭。”她的厨艺让院子里每一位阿姨羡慕,而我没有得到这个遗传。我一直很害怕,经常会做这样的梦,我拿着一堆锅碗瓢盆,却怎么也煮不熟饭,然后,被“将来的丈夫”丢进某处森林。这种恐惧更加深入骨髓,于是成功战胜了怪叫,后来,我竟然睡着了。第二天,同事告诉我那是孔雀叫,这极具想象力的回答让我怀疑了很久,又像对我当下的境遇的奇怪描述:漆黑的夜晚,生活在一群孔雀旁边。“那一定是公孔雀!”他们开始用隐晦的语言互相打趣。中午,我特意走进正在搬迁的动物园,果然,在其中一个笼子里,有两只营养不良的孔雀。它们的身份感没有因为落魄而丢失,眼神依然骄傲,看到人来,没有惊慌,也不激动,来回踱了两步,扭过身去,用尾巴对着我。尾巴有一半是秃的,剩下的几根羽毛也歪下来,像在身上划了几把叉。我觉得那很像我。

朝云这名字哪里来的?

这名字真的属于她吗?遇见苏轼那年她十二岁,是一名歌妓,名字是他主人苏轼给的——“朝云”,听着是浪漫,实际带着点古典的色情意象。让人想起宋玉《高唐赋》里“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句子,那以后这些云云雨雨都成了某种文雅的性暗示。波伏娃的脸从云里钻出来,像她经常出现在照片里的样子,有点阴冷的僵硬感,“女人仅仅意味子宫和卵巢”。也许这里还多一样,穿着多情外衣的道德标记。

古典传说欣赏并鼓励这样的女子,虽然她们的出生都不那么符合清白的要求,却有着高尚的道德,为自己的主人或情感对象奉献终身。比如各代书生都比较喜欢的钱塘名妓苏小小。她自然是爱上了才子,然才子就算爱他,也敌不过家庭和前程的召唤,她当然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后来伤感而早亡。这又符合后代书生的心意,他们喜欢的美才女往往死得比较早,这种残缺美足可与小脚媲美了。于是她埋葬的地方就成了书生们舞文弄墨的书桌,各种悼亡慕才的诗充斥着画面,大才子袁枚还特意刻了个印“钱塘苏小是乡亲”,标榜为一种风雅。有人还送了她一个高贵的名头——“贤娼”。只是非常讽刺的是,就算形容词是“贤”,主语还是一个“娼”,真是几千年道德悖论的最好写照。后面的才女大抵如此,她们的主要功能是用来意淫,增加才子们的风流色彩,被人借题发挥,与她们本身无关。朱淑真凄切出那么多句子,总算明白“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但她的诗里,依然是情欲压抑下的不得志,逃不出闺怨里的自我幻想。

所以,朝云不是一个主词,她只是一个副词。苏轼指着大肚皮问家人,这里面装着什么,只有她知道那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跟着苏轼贬谪的步伐,四处颠簸她无怨无悔,七夕乞巧节那天,她在黄州朝天门楼上,祈求与先生永不分离。可是,除了永不分离,这一切对她而言还有选择吗?这些到底是她自己选择的,还是我们这些看客选择了她,希望从她那里取得一点矫饰,她的故事是为苏轼的立体感生命服务的。她只是一个平面的人形,就像很多地方贞节牌坊上的那些套词,“烈女”、“未婚殉节”、“未婚守制”。这些词语都与生命有关,却毫无生命感。如今,在很多乡间仍然可以看到很多贞节牌坊,它们和举人牌坊共同组成了男人和女人的历史。而每次遇见那些贞节牌坊,坟墓里飘出的阴风都让我打寒战,石头下镇压的都是真实的血肉。

从1644年到1850年两百多年间,清廷嘉奖了4493位终身守节的贞女,其中自杀殉夫的948位。如果这些数据太不具体,就像奔腾的黄河水,让我们记不住每滴水珠。这还有一个广为传颂的故事。顺治末年,河北保定一位范姓女子,听说她未曾谋面的田姓未婚夫死去,她想去悼念,而母亲不同意。从小爱读贞女孝妇的故事,她认定自己也是拥有高尚品格的人。于是她偷偷服毒而死,说“生许为田氏人,死当作田墓鬼”,吐了两天血被抬到田家,身上穿着新娘的华服。据说,那晚,院里的海棠花全部盛放,却不是平常的红艳,一整片如雪的苍白。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女人的死去,是如何被赞美和窥探,还被改编成戴着浪漫面纱的小说和神话。是的,荣誉偏爱坟墓,像一个招魂幡,招募着下一个志愿者。清代广东文人屈大均曾专为贞妇们立传,他不无自豪地提起,他们屈家也是出了两名贞女的。这些故事如出一辙,朝云的故事不过也是某种变形,她们都被喻指为各种花朵,海棠、梨花或梅花。

不应该指控这些无辜的花朵也参与谋杀,尽管花瓣上有血。花朵和这些如花的生命都不知道,她们不过是儒家道德哲学中的冤魂,是君权政治的宣传条幅。这些花朵的比喻,很像苏珊·格里芬的某种反抗方式。理性和逻各斯,在她看来是另一种男性性征,而她以臆断的女性语言,那种诗化的隐喻来反抗这一切,“命中注定,女人的天性是被动的,她是一种有待去充满的器皿”。她不知道,这种诗意也是某种执行方式。在早于她几百年前有一群女人,她们正以诗意的自觉走向绞肉机,微笑着,头戴花冠,然后被制成润滑剂,输入帝国的机器。她们柔弱、没有接受教育,而能骇然以身为道德赴死,足以让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士人们受到触动和感发,于是,他们将更加忠于皇权和道统。

傍晚,同事们终于如愿吃上了野味,采用当地一种传统做法,葱姜加梅菜烹煮在瓦煲里。捧着肚子,我们回到西湖散步。我说吃得太饱,需要爬山才能消化,独自沿着山路往上走。这次,没有太多周折,我遇到了朝云的一尊塑像。身材丰腴,比较符合唐代审美,当然这跟她实际的胖瘦无关,她更多是个想象性存在。天空灰暗,一只急于归巢的鸟似乎受了打扰,焦躁地在上空盘旋,最后它拉了一泡屎,很不幸掉在朝云的脸上。这真是个尴尬的场景,如果我没有看到整个经过,而只是在昏暗中望向那个结果,我会把那一小块白斑,当成一滴唯美的眼泪,一抹印在诗人手稿上的梨花白。可那就只是一坨屎。塑像在黑夜里逐渐模糊,我更加看清雕塑的内里,皆是空无。

她不过是某种空无,如她死前说的那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并不能妄断,说这就是个编造的情节,只是这句话过于接近民间口头禅,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等句子,到现在还稳稳占据世俗佛语排行榜前五位。这些话经常被人提起,包括文学和佛学爱好者,刚刚失恋的学生,佛寺门口神秘的算命先生,以及手拿念珠刚刚买回一只鸡的老太太。

母亲试图驯服我。她洗好青椒,去籽,斜切成长条,然后是肉丝,连蒜都拍好了。“等锅热了,再放油,然后把姜蒜放进去爆香。”她耐心地指示好每个步骤,其实我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完成这个仪式,像是某种成人礼,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非洲部落的对女人的割礼。我迟疑着接过锅铲,尚未发育完全的子宫突然膨胀,想从身体里腾跃出来,变成一个贪吃的孔洞,把我吞噬,或是一只长鞭,让我变成一只服从的骡子。我并不讨厌厨房,我也赞美母亲的美食,但我害怕预言,不能在十二岁就被预言了这一生,我天然地反抗一切定义。波伏娃将来会对我说,女人这种性别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出来的。

我拒绝了,拒绝那只锅铲,拒绝了洗衣服,还有扫地。在大木柜上放着一只竹条,上面还带着小的细枝。它朝我的大腿刷过来,像用油画笔甩上一排红色油漆。母亲也绝望了,她责怪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无法教育出一个好女儿。

“你将来会被抛弃的。”她再次伤心地预言。

我也在接受着塑造,我相信了亲戚们的告诫。她们告诉我,女人的所有,就是几年青春时光,这是唯一可以换取幸福的筹码。我虽然有点疑惑,同样是人,为什么比我大一岁的表哥不会有这样的形容。但我还是喜欢漂亮衣服,喜欢那点轻松的虚荣,换上粉红色连衣裙,抹上口红,我被她们盛赞为美丽,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幸福。好像不需要费力就能获得东西,那就代表幸福。我被簇拥着带上饭桌,接受对面目光的检视,像一个等待挑选的芭比娃娃。对面那位眼神犀利的女人一直打量我,她的骄傲来自她丈夫的头衔。旁边那位低头的男生是她儿子,是她盼望跟我建立联系的人。不会做饭的预言还是成了我的心病,让我隐隐不安,手指搅动着桌布。

饭局过后,我和那位男孩最终也没有联系。过了不久,母亲告诉我一个消息,那眼神高傲的女人死了,是自杀。因为她丈夫找了一个年轻女人,要跟她离婚。

“现代社会了,这不是很常见吗?分他一半家产就行了,犯不着去死啊。”旁边的阿姨不理解。

“她老了呗,哪里还能找到合适的,脸上也挂不住啊。”母亲找到一个教育我的好机会,她转向我,女人越老就越不值钱了,抓住青春最重要。“抓”这个动词用得很好,有一种够不着的预设前提,奋力一跳,五指扣住某处缝隙,然后把整个人生悬挂在空中。

另一位阿姨也加入讨论,“也不能完全怪那男人,谁让她不会做饭,留不住男人的心。”

最后看了朝云一眼,我不想再往前走。黑色松林,那座青砖砌成的坟墓到底埋葬了什么。远山吐出圆月,通脱的空无在此时更加明朗,这并不是历史的终结。

在尼采宣布上帝的死亡后,海德格尔常在他的林间小路散步,这时他还年轻,头发虽不算浓密,还没有因为过度思考而掉落。某天,一缕阳光照在他后脑勺上,阳光让他的头皮感到温暖,脑神经似乎更加活跃。他转头看后脑勺,它却在捉迷藏,不愿与他会面。他拍了一下后脑勺,哦!后来他宣称,这个世界将重新获得安顿。时间,这是多么迷人的词语,时间不就体现为当下吗,在希腊语里,当下,哦,就是存在。当这声音传入我们的国度,我们都认为自己存在了,在场了,虽然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简直就是某种禅意,某种以心印心,小和尚跑出竹林,大声说,我悟了悟了,当下就是永恒啊。收割概念,用最简单的方式,一向是我们所长。就像频繁出现在各种句子里的后现代,也不知有没有现代过,直接把史前状态涂抹两下,于是也后现代了。有时,我们也被告知,错了,海德格尔说的不是时间,那只是一种施设的说法,就像佛祖要拯救我们,用马车鹿车载满玩具骗我们出苦海。那不是时间,那只是一种澄明,让我理解敞开而已。无论是什么,就像当下,当下是不存在的,是一种缺席,渺不可寻的人为规定,留意着你以为的当下,那都是过去,刻意准备着要捕捉的下一刻,那是将来。这当下,敞开的是女性契约的怀抱,朽化的文明在里面取暖。这一切,就像朝云雕塑的内里,都是花架子下的虚空。虚空也不是无物,扯开这一切,虚空早就承接了历史的肝积水,还庚续着现在与未来的自我陶醉。

我有时很怀疑母亲生我的意图,以一种很恶毒的想法,我认为我只是她争取家庭地位的筹码。有时,我甚至想通过死亡,揭露她自私的用心。终于我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因为我一次不太成功的情感经历。她又开始絮叨,用这次的结论印证她曾经对我的预言。我没有想过,也许她只是不懂得如何面对,用一种扭曲的方式表达她对我的宽慰。但当时的我觉得受够了,既然她早就宣判了我,该在开始之前毁灭我,而不是留在这里戏弄。于是我曾经想过的那些恶毒的话,连带桌上那几个不新鲜的苹果,都被我扔向了她。尖细的嗓子叫了一声,她的眼神难以置信,又可以吞没整个太阳系。眼珠快要瞪出眼眶,看向我,又看向桌上那把水果刀。恨意可以举起那把刀,在她某种冲动的影像里,在我不争气的身体上捅上几刀。后来,她瘫在沙发里,像被海水逐渐侵蚀的沙雕。

走的那天,我回家拿衣服,不敢抬头看她。也许子女并不是父母的延续,而是对他们退出历史的宣告。我是对不起她的,我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生活,活成了她的一种否定。我还把失败的责任推给她,好像自己多么无辜。出门时,我听到了她的哭声。她在哭那个唯一的女儿。院子里的阳光有些刺眼,这个小区和每个普通城市的普通小区一样,几排乏味的绿化树,中间有几个供儿童游乐的滑梯,还有几处健身器材,那位老人用手不住在圆盘上转动,像在念诵着轮回的咒语。从侧门出去是一条街道,从前,我就沿着这条街道去上学。早上,母亲给我准备好早餐,里面一定会有两个荷包蛋。我不喜欢那种太嫩的,咬开一小块就流出金黄色蛋浆。我抱怨那是生的,要求她再次放进锅里煮成一块老实的鸡蛋黄。然后我背着书包,甩动马尾辫,在最后几分钟里冲向校门。扎马尾辫的孩子跑到我跟前,迟疑着问我,真的要离开了,还会回来吗?

为什么我们总是把错误归结到别人身上,自己一副神圣的姿态。女性主义者们不这么想,她们大多摆出很客观的姿态,好像在原始通往现代的尸体解剖中发现了什么构造之秘密,最终把责任归咎到男权社会。女性主义者叫苏珊的很多,另一个苏珊大概曾经患过产后抑郁,她有些神经质地抖动嘴唇,哪有什么母亲,母亲这身份不过是份契约,是女人为男人付出的一种代价。艾德丽安·里奇不喜欢男人,却要通过男人来分辨女人,把她的爱与失望、坚强与温柔带进了坟墓。

只是在她们提出问题时,那视角如蜗牛的触角是开叉的,她们在要求权利的时候站在人的角度,而她们承担责任时却站在女人的立场。如果男女在生理上本就是有分别的,没有必要强硬规定成社会的险恶用心,如果从人作为自己确认本身,男女都只是作为人而存在,再作分别就是一种投机。把这当成两种阵营的对垒,其实更像是失恋女人对情人的控诉,只是穿上了知识的外衣。波伏娃的冷静语调下,掩藏着狂热嫉妒和报复冲动,那是一种更高级的闺怨。她宣称是父权制文化塑造了女性这个性别,而她的强调似乎是一种性意义上的竞赛,甚至在更加强化这种不合乎逻辑的分野。也许,她真正对抗的是自己对于萨特的无奈,并不是她试图真正走向自己。

这种不公,在某种程度上,是女性自我要求的。难道只有男性主张男性社会吗?我分明看见朝云雕塑里的虚空在凝结为某种实体,将过去隐藏在现在的变形中,又把将来奴役为现在的假想。从前的裹脚布是父母强制缠上,而现代的高跟鞋和束腹衣是自己穿上的,这对身体的驯服,往往被塑成一种更接近男人欲望的方式。名牌包是现代女人的一种隐喻,渴望被征服又希望放任自流,明知是一种虚假,却假得理直气壮。这如同那夸张的腰部线条,那是一种邀约,或是一种奉献。她看成男人从她那里获得的好处,所以她理所当然要求好处的回报。当然这可以说是一种社会意识的潜在压迫,也可以看作一种自认为轻松的逃避方式,虽然这事实上并不轻松,却变成一种承载懒惰的轻松假想,试图获取一种共谋式的不劳而获。女人在此种迷幻中试图让自己往某个方向更加完美,却进一步加深了自我的虚无感、自卑感和不完美感。

刚刚在镜子中瞥见红唇,窗外的玫瑰应当羞愧。转头时,看见一柜子衣服,挂在没有生气的衣架子上。自己的成就总需要一个附件来体现,被介绍时,这是某某的太太,这是某某的妈妈,别人的笑脸只面向她的标签。她感到不安,并试图将这种暗藏的恐惧传递下去,变成共同的恐惧,让献祭台增加更多的羔羊,来减少自我的恐惧。曾经,我们看到有多少母亲,把她的手放在女儿肩上,奉劝她找一份“轻松的工作”。这个时候,她所主张的是哪种女性权利,其实她并不代表女性在主张,而是代表个人在潜逃。这样,她会更加轻松地对着镜子涂抹脂粉,用各种带有醒目标志的装饰品来充实自己。或者,她在继续的自我贬抑中获得所谓的安心。

我终于还是离开母亲了,到达南方。我去看大海,纯净的蓝色,让人着迷。我知道这只是大海的表相,里面也有渣滓和污秽,甚至吃人的鲨鱼。世界和大海一样,平静如深蓝夜却密布暗礁。可亚历山大灯塔依然在海边驻守,太阳神高掣着火炬,归航的船只默默看向沉静的光明。

每个人都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来到这长满荔枝树的地方。最初的谎言逐渐变成事实,我开始习惯这潮热的岭南,在饭前喝一碗汤,不再吃辣椒,用粤语说早上好。

我不懂农业,只在办公室做文员,负责写总结和上报材料。荔枝的季节刚过,龙眼就结满树。我写完半年工作总结,开篇就是我们又获得了一项省级科技进步奖,似乎能有效提高荔枝的坐果率。我站起身走到二楼阳台,伸手就能摘下几颗龙眼,塞进嘴里。农业技术员们戴着草帽,刚从大棚那边回来,远远地朝我招手。有时我会跑进实验大棚,花苗都被种在一根根大塑料管上,上面还有一根小管,定时喷射营养液。到了圣诞节前夕,它们就会长大,然后被移种进花盆,变成装点节日的“圣诞红”。绿萝和虎尾兰通常直接种在水里,弱小的根在水里漂浮着。最神秘的是培育人工虫草的车间,必须换上防尘鞋罩,然后凑近玻璃器皿,看里面喷发出的一簇小芽,如显微镜下的霉菌孢子,再环视满屋,密集的玻璃瓶,里面是燃烧着的金黄色生命,每个房间展示着不同的生命阶段,在渴望的下一个房间里,也许会走出星云状的外星人,我时常这样幻想。出门时,他们递给我一把,“用这个煲鸡汤好喝”。

我用这把人工虫草煲了一锅汤,回忆母亲做饭的样子,用宿舍煤气炉为自己炒了两个菜。曾经拒绝的仪式,现在成为我个人生活的必须。黑暗又一次降临,这里再度成为我个人的世界。现在我甚至不需要电筒,也不需要伸出双手,也能安然在黑暗中回到宿舍。原来一朵花的开放,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到。

孔雀又开始自在放歌了。那音乐实在不算悦耳,它们的声音应该朝着羽毛进化一点。我打开电脑,浏览那篇为朝云写下的文字。这是前几天单位组织去惠州后写的,用上那些预设好的骈文,回顾这一段风流佳话,然后孤影自怜了一番,仿佛自己是另一个忧伤的朝云。我再读了一遍,把它删除了,这只是我伪装的感情。就像我从前的那些叛逆和愤怒,我对母亲的恨意,是因为我找不到自己。看着镜子时,里面的影子是母亲。当那把水果刀将我们之间某些器官割断后,在这片荔枝林中,我才得以把握到真实,在孤独中自我确认。曾经以为我失去了整个与我有关的世界,可打开那扇门,镜子里那个才是我。

文字永远无法呈现时间。在短短几行黑色字符间,我和母亲却相隔了那么多日夜。再次见面时,我们彼此没有改变称谓,而见面的契机却来自称谓的改变。我们站在同一个平面,以一位母亲和另一位母亲的身份。

我被推出产房的时候,一群人全都涌向了那个小生命。婆婆获知孩子的性别后,跪了下去,她身体笨重,像一只不堪重负的骆驼,终于完成使命后扑倒在地。在孩子出生前,每个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自己身处现代社会,而现代社会不作这种区分。而她悬挂着的另一种执着却时时盘踞在她体内,现在绳子松了下来,她相信是上天对她的眷顾,向着四个方位的神仙磕头,前额在地上磕出心酸的感谢声。

只有母亲走向我。她拿一条毛巾给我擦脸,又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们多久没有如此靠近了。以前她总是抱怨,说我是个没心肝的孩子,看到她也不亲热。现在,她朝我走来。

病房里还有另一位产妇,孤身一人躺着,偶尔她那瘦小的丈夫会进来照应一下。我因为身边的婴儿被戴上皇冠,被各种具有不同功效的汤水包围,白果腐竹糖水、猪脚煲姜和鸡蛋、通草煲肉汤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滋补品。有人进来,朝那位产妇的方向,应该是她婆婆。一只不锈钢汤罐被手指极不情愿地拎着,顿在床头柜上。手指在衣服上擦了一下,随即凑向那个小生命,“哦哦”的小嘴没有召唤来手指的青睐。手指转向被子,掀了一下又盖上,节奏开始加快,并开始做各种复杂的空中舞蹈,很多愤怒的字符被书写出来,里面有自我的控诉,也有指向产妇的怨怒。接着在某种情绪爆发中,手指宣布夺回那罐汤,“她没资格饮汤”,于是重又拎起把手,摔门而去。瘦小的丈夫这才回过神来,安慰这委屈的产妇,又朝背影追了出去。

母亲觉得难以置信,认为这个地区还停留在封建社会,她也用不满的手指朝背影戳去。发表几句评论后,她的语调高了起来,说她女儿是独生女,从小可是娇生惯养的,不可能受这样的委屈。眼睛看向我婆婆,似乎在警告着什么。这时,她又开始为自己城市的身份感到骄傲,还说起当年生我的情形,“刚生下你,大家都很高兴,说手长脚长。”这赞美并不精彩,母亲一向不太擅长用形容词。等我婆婆离开,她又凑上来说,“辛亏你生了儿子。不过也没有关系,我跟你爸早说好了,要是你生了女儿,你婆婆不带,就我们来带”。

这算是一种和解吗?我并没有感到预期的欣慰,其实我也早忘记了曾经的阴影。从前的我只是颤抖在空中一双哀怨的眼睛,由于害怕自我,躲在埋怨他人的帐篷中观察阴影,在阴影中判断光的缺失。但这阴影和黑暗带我找到光,找到自亘古以来的一种误读。我与母亲的对立,或是被归咎于两性对立的女性境域,都是这蒙昧与视而不见的范例。当我与母亲的对立,面向另一种更大的对立,我们之间的对立立刻化解,成为融贯一体的鲜活时代用语,而我们面对的对立,再次对立所有人类的际遇,又当杜撰出盛大的戴着洁白花环的婚宴。

光线需要某种并不真实的媒介传达,也许并不是它本来的样子,就像我们渴望的真理,而那也是我们指向真理的方式。那位叫海德格尔的哲学家,继续在他的密林里散步,在他认识到所谓存在后,他感到自己需要更多的思考。他的头发更加稀少,头脑在努力演奏从前留下的断章。在他眼前,一束阳光从林隙照入,照亮了那一块空地。他凑上去,想要沿着光线的方向,追溯到光的源头。他站立在那里,被光线包围,他想起自己曾经描述过的时间,时间此刻凝滞了,真理仿佛是某种无时间和超时间的东西,就像这亘古以来的大地,还有根植其上的世界。他轻声说,世界和大地本质上彼此有别,但却相依为命。世界建基于大地,大地穿过世界而涌现出来。”

我们在身受庇佑的大地与穿涌而来的世界之际,大地撑开裂隙,蜷缩着未知维度里的空间,世界重新立身其上,并让双方彼此确立。而找寻我们之所来,还有确认我们所以为的,在世界与大地无限延伸的远方,真理的桅杆为我们展现。

我曾把注视看作虚空,认为那是一种暂且的妥协,如同这虚无的当下。如果这束光停留得更久一些,我也走进那束凝滞时间的光,当我的目光不再停留在空虚的形式,而是向着空虚的内里再度深潜,变为某种无限渺小。而渺小实际不能更加渺小,在某个点上,一切将以对称的方式翻转,虚空就具有了与过去和未来另一种连接的可能性。这在于我们的追问,就算是粗糙的,只要是植根宇宙本源的追问,就始终能保持追问的力量。这力量在曾有的虚空中重新在深邃中生起,精神的眼睛再次将过去和未来拉回目前,并坚守在这个世界之内,意义旨归的此岸世界里面。过去的阴阳两色参透进彼此的界限,并重新造就万物,又在万物中成为人之为人的必须。那不是记忆的回溯,而是重新建造一个曾在其中的未来。过去铸成坚固富有血脉的历史,未来分化为每个值得尊重的个体,个体在天地的几微间重新升起,那并不是沉浸其中,而是在真正源头上再次颤动,时空与秩序重新创造,意义本身成为天地的本心,并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关注。

如此刻,窗外的光线和书桌上的尘埃都与我相随,我们为对方赋予意义。今夜,梨花不与我同梦,梨花梦里是我的真实。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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