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沧海
冬 夜
□高沧海
康麻子来提亲,康麻子看中了我三姐。
两床红缎子被面,一匹蓝平纹棉布,重要的是,康麻子找人背来一袋面。老天爷呀,那可是做得很精细的一袋面,细皮嫩肉的一袋面,不掺麸皮不掺糠的一袋白面呀。爹手指肚儿捻着白面说:“皇帝老儿吃啥,咱吃啥哩!”
娘抱着棉布抽抽搭搭地哭了,在她关于布料的有限记忆中,她所能拥有的布从来都不是以这种奢侈样子出现的。去年,娘家兄弟娶儿媳妇,她偷偷裁了二尺半的确良,给自己做件新衣裳,在娘家人面前不能太寒酸,多少体面一些。喝酒回来,爹脱下脚上的鞋,用鞋底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败家娘儿们呀,老李家,家门不幸!”
抿过二两小酒的爹乜斜着娘,乜斜着那卷布,说:“败家娘儿们,可劲号!”
娘号啕大哭,哭过后,不知哪来的胆量,她竟然把爹的酒杯从桌面丢地上,还一脚踢到墙旮旯,她说她要一下做两身新衣裳,谁也管不着。爹撅腚拱腰把酒杯掏出来,用袖子擦擦。老天爷呀,爹竟然在笑,他竟然如此无视娘的无礼和败家,而不是像原来那欺身上去劈头盖脸地揍一顿。
爹从村东到村西穿街而过,他说:“看看今儿冰冻封住河没有。”他又从村西到村东迂回而来,听说有三只狗在村东树林里打架。爹像一条鱼,娘说,爹把身上的鱼鳞来来回回都蹿掉了。
爹的心思,估计家里的狗都明白,只是狗不会像人那样吹捧爹:“老李呀,赚了个有钱女婿,恭喜,恭喜!”
爹做梦都双手抱拳说:“同喜,同喜!”
爹已经完全以康麻子的老丈人自居了。
至此,三姐将来要嫁给康麻子,是铁板上钉钉,铁打的事实了。
但是三姐不同意,她把被面扔到娘身上,谁爱嫁谁嫁!
爹把桌子拍得震山响,他添酒的三钱小酒盅都从桌子上跳了起来。爹说:“反了!”三姐要出去,爹说:“锁起来!”
爹说:“捎信给康家,过年节礼跟上轿衣一起送。定喜日,年前接人。”
爹又交代娘:“咱也不能作践自己,便宜了康家是不是?跟媒人说,咱厚道,康家来礼,也要厚道,厚实!”
三姐被锁在西厢房里,我从窗棂里看。三姐说:“七弟,你还记得张生吗?”我当然记得张生,夏天里我跟三姐割猪草,张生还往三姐的筐里扔写字的纸,三姐就像吃了糖。
三姐让我告诉张生,叫他来救她。我说:“张生早就来了,天天在咱家后面转悠,爹拿铁锹,打跑好几回了。”
腊月十六,康麻子来送礼,爹把西厢房的锁去掉,叮嘱我看好三姐,等夜里客走了给我吃鱼吃肉。康家彩礼肩挑手挎,果然厚实,爹高兴,把三钱小酒盅换成了一两一个,从日晌喝到天黑,嗞溜嗞溜痛快淋漓,脚下无根,脑壳跌破了鲜血直流,爹还唱:“好年景了,骡子马子一大天井了。”
三姐问我:“七弟,张生还在外头吗?”我说:“在外头。”
三姐说:“我去看看张生。”三姐跟我拉钩,说一会儿就回来,我说:“好。”
三姐抱住张生,三姐哭着说她不嫁给那个麻子。
张生说:“我带你走。”
三姐挥手对我说:“七弟,自己好好回家。”
我正发呆,娘出现了,娘说:“妮,先别走。”
月亮亮堂堂地照着娘的新衣裳,蓝棉布的新褂子新裤子,蓝棉布的新鞋面,康麻子是贵客,贵客上门,娘自然要表现得体面,这种从头到脚的光鲜,甚至百年都难得有一回,谁叫康麻子是贵客呢?有钱的康麻子,富贵的康麻子,百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康麻子,跟咱是一家人。
娘捂着脸蹲下:“康家的面,咱吃了,康家的布,咱穿了,康家的钱,咱花了,咱家落下的饥荒,康家替咱扛了……妮,爹娘老了,只有你七弟这一根男苗,康家的债,你忍心,他替你还?”
三姐看一眼张生,寒夜霜重,风冷心凉,他衣衫单薄,瑟瑟发抖,三姐一阵哽咽。
她给张生整一整衣衫,理一理头发,三姐说:“回吧,回去找个好女子成家。”
腊月二十六,美丽的三姐嫁给了很老的、跟我爹一般老的康麻子,一九七七年那冬夜的凛冽,她留给了自己。
(原载《小小说月刊》2016年第13期 河南李雪霞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