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宁
论《倾城之恋》中女性的情爱与人生
郑晓宁
《倾城之恋》这部小说结晶在五四“个性解放”新思潮发生之时。当时大家都急于捕捉社会变化、新时代的倩影以及女性解放光明的前景。但张爱玲却独树一帜,窥见时代和社会的背影,并且以生动的人物形象高度诠释女性这一角色在婚姻、爱情、生存境遇下的遭遇,另外,又以悲剧性的口吻对这一境遇进行控诉。《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就是她在普通世界还原的一个女性人物,她借助这一女性讲出关于女性情爱与人生的事实。她用传奇的笔法靠近最普通的女性世界,用典型唤醒了一个群体的生存状态。
《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出走给了许多作家创作灵感,大家都在思索,娜拉出走以后的故事发展方向,包括鲁迅,它在《娜拉出走以后怎样》中谈到:“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已经极具悲剧性了。但在张爱玲笔下,女性出走以后的出路似乎又少了,能够回家的路已经被阻断,剩下的唯一路径便是堕落,堕落成为娜拉们必然的选择。这种人生思考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有淋漓尽致的体现。虽然小说以《倾城之恋》著称,但其中发生在主人公白流苏身上的却是因生存而不得已堕落的故事。涵盖在悲剧人生中的情爱是一种美丽的幻想,白流苏开始是追寻的,但一次次失望过后,以自身的堕落,对生存的妥协告终,让人万般感慨。本文就以白流苏的坎坷遭遇为线索,剖析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对女性情爱与人生的思考。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出生在白公馆,这一出生环境为其扭曲式的情感历程展开做足了铺垫。贵族威严的高墙是白公馆闭塞气质的呈现,生活在这里面的遗老遗少,被老旧的道德规范圈囿,这使得五四新思潮的风无法刮进来。这是白流苏情感悲剧发生的症结所在。在这里面成长的女子深待闺中,用家长的家产进行花团锦簇的打扮,靠着容颜和家世地位觅得郎君,明媒促成把自己嫁出去。换句话说,白流苏也是被封建社会残害的典型女性,她的第一次婚姻使她摆脱了这个封建家庭,但是又落到另一个充满封建色彩的家庭,她的丈夫对她不忠,而且还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她决定离婚,准备带着自己离婚所得的财产安安静静地在娘家度过余生,但很快,她的钱被兄嫂挥霍殆尽,还被赶回婆家。这使得白流苏万分心痛,她决定抗争,或者说是复仇。
在一次宴会上,白流苏主动与兄嫂的女儿,自己妹妹的男友范柳原跳舞。没想到范柳原一见钟情,这时候的白流苏已是一个快到三十的女人,她生活的唯一出路只是自己依然年轻可人的身体和面容,她有“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玉一样轻青透明的脸,娇滴滴的清水眼”,这使她没有对婚姻绝望。她将目标锁定在众人争相追逐的范柳原身上。然而白流苏并没抱多大希望要得到范柳原的心,她仅仅希望成为范柳原的合法妻子,她以这种方式,要摆脱那令人窒息到死的狭小空间——白公馆,找到一处安稳的栖身之所,在众人面前昂起头。白流苏不断地在衡量中汲取希望,她觉得虽然自己家里穷,但也是名门望族,范柳原不会不顾及自己的,有一天会让自己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不仅有法律的保障,还有一定的经济保障。
可以说,白流苏是将贵族的身份当成可与范柳原成婚的筹码和根本,但是范柳原接近白流苏的理由却不这么简单,他一是要满足虚荣心,弥补被掠夺的贵族形象;二是要体验传统中国女性的味道。他为了恋爱而策划陷阱,让白流苏自投罗网,却不想为其付出。原本可以是才子佳人的传奇恋爱,却充满了机关算计,这就奠定了白流苏悲剧人生的基础,她进入范柳原为她挖掘的婚姻的悲凉漩涡中,她把自己对生活的全部希望都给予这个男人,这注定是没有出口的毒穴。原本,白流苏还有美好的生活憧憬,可一旦结婚之后,面对“从不跟自己闹着玩,把俏皮话省下说给旁的女人听”的范柳原,白流苏说:“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范柳原在倾城之际,香港陷落之时,于乱世之中,才终于收心与白流苏做一对平凡夫妻。这也是该小说的得名,《倾城之恋》无疑是一个暗含玄机的讽刺。
这便是小说中白流苏的情感历程,在两份感情中,白流苏不断凸显自身的女性意识,但又被从小根深蒂固的封建女性爱情观及生存观摆布着,以男人作为爱情展开,生存保障的核心。因此,她的整个情感历程都是悲剧色彩的,而又充满着讽刺性。
在二十世纪初期,结婚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白流苏被动接受第一段婚姻,但婚姻的不幸福,使白流苏毅然决然地提出离婚,最终通过法律解除这段不愉快的婚姻关系,这凸显她受到的女性启蒙和解放运动思想的熏陶。但这次出走并没彻底成功,白流苏从出走到回归,她没有追求自我,没有让自己走向社会,而是回归了白公馆,再次进入到封建伦理纲常中,自我意识刚刚萌芽便被她自己扼杀了。
在封建保守的白公馆,备受兄嫂的冷眼和欺凌,白流苏又毅然决然进行自己人生的第二次追求。但在一切经济操控权只属男性的男权社会,女性注定要屈辱地去走男人所认定的路,就如《礼记》中所说:“妇人,伏于人也,是故无专制主义,有三从之道,在家从父,适人从夫,夫死从子,无所敢自遂也”。传统的伦理纲常将女性塑造成受他人管制的木偶形象,没有所谓的爱情和婚姻的自由权。所以,当白流苏的母亲、兄嫂知道白流苏前夫的死讯之时,他们便极力劝阻甚至逼迫白流苏为前夫守孝、守节。但白流苏坚持拒绝这种安排,粉碎了与娘家的感情,她从镜子里看到自我,肉体和精神两种意义上的自我,这为她又一次出走埋下伏笔。
白流苏勇于为自己谋爱,不顾世人鄙夷的目光,她与范柳原跳舞,甚至只身一人去香港与范柳原相
见,白流苏成功地获得又一次出走机会。本以为受到启蒙运动的洗涤,但摆脱恐惧的同时,白流苏并没有树立自立的意识,并期望保养好自己的身体,牢牢捆绑住男人的心。这场恋爱从始到终都是充满博弈色彩的,而且不以爱为目的的婚姻也是讽刺的,充满无奈的味道。作为女人的白流苏将婚姻当作一根救命草,并怀心机,以找一个有钱的男人作为保障自己生活的唯一出路,这是她与范柳原恋爱的出发点,当然她是不满足于这种恋爱的,恋爱中的两个人可依可离,生活在这种状态下的白流苏精神时刻紧张着,她明白:“没有婚姻的保障而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事,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又疯狂地追逐婚姻带给她的安全感,这必然会使她丢失自我,成为男权社会蚕食的对象。而范柳原结识白流苏的目的也只是“恋爱”,他“嫖赌吃喝,样样都来,独无意于家庭幸福”。范、白“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
后来,白终于被明媒正娶,但日夜守着空房子,他们始终不是真心相待的。直到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们才意识到“在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旁边的这个人”。白流苏爬到范柳原的旁边,隔着棉被,拥抱他。范柳原也从被窝里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看似圆满的结局实质上是一种深刻的反讽,白流苏又一次回归,她愿望实现,得到理想中的丈夫,身边一切都开始与她无关,她成为依附丈夫的家庭主妇,自我意识被她自己一点点焚烧,这是极具悲剧性的。
从出走到回归,由回归到出走,又几经波折再到回归,白流苏始终处在情爱的困境之中,她的爱情不能自己,百般受制于人,被父母左右,被前夫左右,被范柳原左右,被时代战乱左右。在这种情况下,白流苏的女性意识时隐时现,最终没有引领其走向社会,她被战乱成全又再一次跳进婚姻的囚笼,梦想以一个男人作为依靠。由此,情爱困境引发了无法走出的生存困境。
张爱玲是一个有真知灼见的女性,她既没有剥离现实,也没有粉饰现实,而是从现实出发,摒弃精神层面的因素,将爱情放置在险象环生的物质经济目的中。她认为:“一切避开经济独立仅谈女性人身自由的女性解放之路都是没有出路的,是幽深的死胡同,也许你走进去了,但毫无意义”。《倾城之恋》中,白流苏没有经济上的独立,她被前夫拳打脚踢,离婚后所得财产又被兄嫂挥霍,不为娘家所容,她彻底失去经济上的独立。此时,她可能仍存一些五四女性解放精神,但是现实幽深的死胡同使之妥协,屈服于安逸的生存。她以谋爱的手段谋生,最终,范柳原成为她生存的掌控者。她明白,要生存下去就要拥有物质,依靠一个能给自己带来物质的男人。但拥有是有代价的,白流苏机智老练地应付各种场面,看上去周旋灵活,实际上却窘迫不已,她为横亘在她面前的生存问题丢失了以往的自尊和清高。
这是具有一定社会原因的,“无才便是德”这一封建思想驾驭着白流苏的生存状态,她手无缚鸡之力,又无社会生存能力,这使其无法靠自身实现经济的保障,因此,她将生存全部的筹码压在一个男人身上,更准确一点说,是压在婚姻之上,只有婚姻能给予她法律上以及经济上的保障。因此,范、白之间的婚姻重组无外乎是一种爱的交易。媒人徐太太说:“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白流苏以婚姻作为幌子,以谋爱的手段谋生。
但张爱玲,并没有过多斥责白流苏,面对无法解决的社会问题,以及社会问题下一个个为此牺牲的女性群体,张爱玲投以悲悯、理解、同情目光。尤其是对白流苏的刻画,张爱玲更是倾尽自己的感情,彰显着生存困境中,白流苏的悲剧人生。
对于白流苏这段人生,张爱玲以具体的事件为其分段。如果说,每一次出走是为了情爱,那么每一次回归必然是为了生存。白流苏摆脱白公馆的高墙束缚,但又进入另一个封建家庭,这是第一次回归,为了生存,投入婚姻的怀抱。但婚姻的不幸福,使之不能容忍,她又一次出走。她又一次进入白公馆,这是第二次回归,也是为了生存,找寻安身之所。但是面对兄嫂的欺凌,白流苏更是痛不欲生,她选择又一次出走,结识范柳原,并希望与之成婚,找寻一个归宿,这是又一次回归,同样为了生存。她最终凭借青春的皮相,走上婚姻的道路,换取经济保障、物质安逸。
每一次回归,白流苏都饱尝痛苦,但社会地位的丧失使其不得不回归,这是白流苏的生存困境。她缺失一切的自主权,即使只身去往香港还要徐太太帮衬。当然,白流苏所面临的生存困境除了社会地位、经济阻力等原因之外,还源于其自身的弱点。她具有明显且根深蒂固的依赖性和寄生性,这成了主导其行为的不自觉的意识,她将寄生、依赖对象锁定在范柳原身上。另外,虽然白流苏具有女性解放的意识,但不强烈,这仍不能使她形成独立的做事风格,因此,在遇到经济困境之时,她首先想到的是依赖一个男人,争取一段受法律保障的婚姻。究其根本,独立意识的缺乏是白流苏无法摆脱生存困境的重要原因。
对于白流苏来说,她与范柳原是一次没有爱情的爱情,她自欺欺人般在这爱情的谎言里汲取生存的养料。在经济无法独立的女性身上,爱情与自我一样是奢侈品。不仅要承受封建家庭三纲五常、礼教宗法的摧残,还要在男权的阴影下喘息,如鱼离水,靠男人这一氧气袋活着。从《倾城之恋》中,张爱玲对女性情感、生存境遇的体察,可以看出她对女性的深层关怀。《倾城之恋》这一名号虽被冠以“恋”,有华美罗曼斯的情调,但是其内里却矗立着一座对女性情爱和人生进行围困的城邦,这里裹挟着苍凉的人生情义,拥有“对白、颜色、诗意”,“就连意识都预备下了”,可无论怎样完美伪装,它都是女人无辜堕落、幸福尽失的漩涡。正如张爱玲在第一部小说集《传奇》的扉页上写道的:“目的是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张爱玲无疑是深刻的,她克制住时代对于作家的诱惑,对女性进行关怀,追求那种来源于普通世界的真相。
作者单位: 福建省宁德职业技术学院 355000
郑晓宁(1978—)女,汉族,福建福安人,文学硕士 ;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