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华
奖金(短篇小说)
程建华
1
命运之神猝不及防的莅临,一时慌得我手脚无措。
当时,我正斜倚在赵大学家门前的矮椅上,晒着悬在西山的太阳昏昏欲睡。一只白底黑花的母猪,享受地躺在院子中央,呼吸均匀。夕阳晚风,懒洋洋地摩娑着它的屁股,母猪双眼紧闭,不时抖动下肥硕的身躯,间或哼哈一声呻吟。
这时,别在我裤腰里的手机响了,我睃了眼赵大学,他正低头弯腰,坐在母猪那头儿全神贯注地抠着烂脚丫。我拔手枪似的从腰间拔出二手的手机,电话通了,是个女人打来的,她那娇嫩甜蜜的声音还没歇下来,我浑身已像赵大学家的母猪一样,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甜蜜声音说,她是《大作家》的编辑,我的一部中篇小说在她们那儿发表了。
《大作家》?那可是国家级的文学大刊呀!那可是多少文学人梦寐以求的圣地呀!我挂了电话,费劲地站起身来,眼前一阵迷糊。我回头瞥了瞥,赵大学家低矮破旧的平房,恍惚间已成了座金光闪耀的大厦,我吓坏了,身子晃了晃,差点儿栽倒。
赵大学觉出了异样,赶紧拍拍抠着烂脚丫的双手,又伸到鼻端闻了闻,这才绕过母猪,一溜小跑过来,扶住了我,诧异地问:“哥,你怎地了?”我稳稳神,眨眨眼,见那低矮的平房恢复了原状,方干咳几声,压低声音,说:“没事儿,大学兄弟,哥的一篇小说,在《大作家》上发表了”。赵大学一愣,继而挠了挠头,又抠了抠鼻孔,突然狠狠拍了下大腿,大声说:“哥啊,前阵子电视上可说了,凡在大刊发表小说的作者,省里要奖励五万块钱哩……”“么话?大学兄弟你讲么话?”我扶住赵大学,耳里轰然一声,眼前黑成一片。
从赵大学家出来后,我腾云驾雾,东倒西歪往村东头的家走去。村道上绿草轻浅,野花吐蕊,轻风过处,风光正好,可我脑里却乱得像刚被母猪拱翻的鸡窝。我得奖了?发财了?成有钱人了?这世界太奇妙了,变化日新月异呀!又何止日新月异?前一秒我还正为钱苦恼呢……嗯!不管怎地,明儿得起个大早,去趟省里,先把那五万块钱奖金领回来再说。
2
这事儿暂不能告诉李小凤。
李小凤是我老婆,我对她瞒着奖金的事儿,并不是怕突然从天而降的这一大笔钱会惊吓着她,也不是怕这事儿没把握让我下不来台,我是想趁这机会,再好好品味一下她的秉性。
其实,李小凤的性格我是了解的,她待人一向热忱善意,对我更是体贴入微,当然,这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光阴似水,岁月如歌,李小凤的心思就像那天上的月亮,忽明忽暗,一时又让我琢磨不透了。要说也不怨她,毕竟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当年,我在梅河县轴承厂当宣传干事时,报道写得煞是拉风,厂领导上电视、下车间,召开大会小会,手里的发言稿几乎皆出自我的手笔。这事儿传开后,我的名字也在全县的大姑娘小媳妇之间传开了,而我也在那个懵懂的季节,一头闯入了丝绸厂女工李小凤的视野却浑然不觉。
一切皆缘于那场运动会,当然,还有我腰里那串不听话的钥匙。那年国庆,老天爷分外眷顾梅河,一连数日,皆是碧空万里风轻云淡的好天气,县职工运动会便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鸣锣开赛了。
清晨,太阳刚懒洋洋地探出个脑尖尖,体育场上早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了,丝绸厂、轴承厂、棉织厂等几家中坚力量的运动员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军容威武,步履铿锵地登场了。
战旗猎猎,狭路相逢勇者胜。秋风飒飒,勇者相逢智者胜。三军鏖战正酣,忽觉有人轻轻撞了下我的肩头,回头一看,却是个柳叶眉,丹凤眼,身材高挑,约摸十八九岁的女孩正笑吟吟盯着我。那女孩见我一头雾水,不由“扑哧”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继而,歪着头问:“哎,这是你的钥匙吗?”我低头看时,却见她手握一串系了个小铃铛的钥匙,可不正是我的吗?该是刚又蹦又跳为厂里队员喊加油时掉下的吧?
我点点头,还未道谢,她却扭头走了。“哎哎哎……”这可不行,我撇下如火如荼的赛场,一道烟追了过去。那女孩站住了,一扭头,嫣然一笑,说:“瓢也有个柄,人也有个姓,你哎么事?”我搓着手,讷讷地说:“我哪晓得你姓么个?”她又呵呵一笑:“我叫李小凤,丝绸厂的。”
我和李小凤就这样认识了,县里这场规模空前的运动会,成了我俩的大煤人。不久,李小凤和几个小姐妹来轴承厂玩儿,宿舍人来人往,热闹轰天,李小凤趁个间隙,悄悄塞给我个小纸兜,轻声说:“天快冷了,给你织了双手套,你看可合适?”这么漂亮的女孩送的手套,哪还有不合适的?我心花怒放地接了,点头不迭道:“合适,太合适了。”李小凤也不多话,只抿嘴一笑。
过了一周,我约几个同事去丝绸厂蹭饭。李小凤站在宿舍筒子楼的廊道里,一手扶住煤油炉子,一手抡开锅铲,叮叮当当,顷刻间,便给我们做了满满一锅扬州炒饭。同事们吃了一碗又一碗,撑得死去活来仍不放手,李小凤趁机又偷偷递给我个手拎袋,小声说:“快入冬了,给你织了件毛衣,试试可暖和?”我回到宿舍便穿上了,肩宽袖长正合适,只穿了一小会儿,却热得我一宿没睡安稳。
这么来来去去跑了几趟,日子溜到了第二年春天。春风日暖,草长莺飞,我这才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此时自己里里外外,已整个被李小凤给网结实了。李小凤让我往东,我已没了往西的理由。李小凤让我往南,我也不忍拒绝了她往北。这也没么事不好,筷子多了反夹不了菜,两口子皆有主见的家庭,日子么样过得安稳呢?
刚结婚那会儿,李小凤见我涂涂画画的,偶尔还鼓励我几句,说:“我就喜欢有信念的人,坚持信念总不是坏事儿。”又说:“写吧,咱还年轻呢,多少大作家都是熬出来的。”又说:“你还不晓得吧!当年我可是听说你写得好,才拿了你放在椅子上的那串钥匙哦!”
哦?原来如此。
但我还是打心眼儿里感激李小凤,李小凤不仅知冷知热,而且知心,娶了个这样的好老婆,我还有么事不满足呢?虽说家里凡事皆由她拿主意,但这也不孬,有她撑着门面,我就省心多了。
可世事哪有一帆风顺的呢?不晓得从哪天起,应该是有了夕夕后吧,李小凤就不怎么把我当回事儿了,说话也有些夹枪带棒了。最气人的还在企业改制后,企业重组让我和李小凤都没了工作,又听说郊区要搞开发,一家人索性搬回城乡结合部的老屋住下了。拆迁赔偿一时没消息,两人只好大眼瞪小眼窝在家里,这时,只要见我鼓捣文字,她便直裸裸地揶揄:“肚里没货就别瞎折腾了,多少年了?我肚里的娃都上三年级了,也没见你弄出个么动静来。”又说:“有那闲功夫,莫不如跟屋后家胜爷去贩点儿小菜,多少能挣点儿零花钱。”
李小凤的话很伤人,且让人受的都是内伤,但我只能像头猪一样装聋作哑,谁让她说的皆是事实呢?
但眼下不同了,省里要奖我五万块钱了,明天我领了奖金回来,一定要把那五万块钱,一沓一沓地砸在李小凤面前,我要砸得写字台上尘飞土扬,吓死李小凤,出口恶气。对,男人嘛,就得这么强势!男人……?不对呀,我已是在《大作家》发表小说的男人了,不能这么没肚量吧?嗯。算了吧,咱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等我领了奖金,还是装作没事人儿般,将五万块钱轻飘飘地搁在李小凤面前算了,等李小凤惊讶得瞪圆了丹凤眼,眼珠子都快滚落到地上时,我再轻描淡写地说句:“嗨!省作协也太抠了,辛辛苦苦写了好几个晚上,就奖这么几万块钱。”嘿,就这么办,男人嘛,该摆谱时,一定得摆摆谱,我得让李小凤比当年给我织手套毛衣时还祟拜我。
可是这么多钱,该么样花呢?对,先得给姐一万块。姐和姐夫在镇上办了个小服装厂,夫妻俩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挣的钱也仅能糊口。大兵明年高考,更要花钱。大兵是姐的儿子,嗯,这一万块钱,就说是给大兵的吧,李小凤应该也没意见,毕竟父犯病后就被姐接到了厂里,一住好几年,从没给我和李小凤
添过丁点儿麻烦。
妈去世的早,剩了父一个人在乡下稀里糊涂过日子。父过了五十岁生日,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前列腺增生等诸般毛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偏偏父又信仰基督,信得五体投地,最后连药也不愿吃了。父正气凛然地说:“神的儿女,吃个么药?”不久,或是需要神照顾的儿女太多,父不知怎么就被疏忽了,中风了。父躺在病床上,叹息道:“还是我信神的信心不够,才得了病呀!”
父出院后,不时大小便失禁,弄得屋里屋外臭气熏天,李小凤不干了,说:“这家没法呆了,我和老头,必须得走一个,你看着办吧!”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将父扔大河淌了吧?李小凤见我没动静,也不吵我,也不闹我,只闷头收拾行李,将那春夏秋冬的衣裳,一件一件叠了,装了两大箱,拖出了门。
我正瞠目结舌,姐和姐夫匆匆来了,姐说:“厂里有间空房,父住那儿正合适,等身体好了,还能帮我看看厂子。”姐夫搀着父走了,姐又回头喊我:“还愣着做么事?把小凤的箱子拎回屋去呀!”
李小凤就这样留了下来,她嘴虽没说,估计心里也挺感谢姐的。这回有钱了,给姐一万,她定不会说闲话的。嗯,万一李小凤真不同意,也给她一万块钱,让她到了年冬去买件貂皮。去年冬天,李小凤从县城回来,扯着身上的旧羽绒服,恨恨地说:“什么世道?菜市场卖黄鳝的老妇女都穿貂了。”她就不想想,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吃黄鳝的人一天天多了,卖黄鳝挣钱多快呀?可如今大家那么忙,忙着挣钱,忙着打麻将,忙着给孩子补课,能有几个人愿花闲功夫去看小说啊?码字挣钱多难呀!
李小凤的貂皮有了着落,我也该买套西服了。有道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去年参加省作协年会,全省的男会员都西装革履去的,就我穿了件灰色夹克,土里土气坐在角落。怪不得我的文字一直无人问津呢,要怪只怪我的精神面貌猥琐,引不起大伙儿的注意嘛!对,要买就买后背双开叉的那款,上次从省作协开会回来,途中上了趟服务区的洗手间,看见五六个男人蹲在那儿,光溜溜的屁股高高撅着,太不文雅了。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穿了件双开叉的西服,开叉处的那块布,像道门帘子,把他的屁股给遮挡得严严实实,真斯文。
双开叉西服有了,还要买件搭配西服的衬衫,纯白的,棉质的,一看就很高级的那种,估计再买条领带,李小凤也不会嘲讽我了,还有尖头的皮鞋,卡扣的腰带,都要配套到位。往后我再上城里,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那气宇轩昂的势头,看谁还敢小瞧我,说我的作品稚嫩不成熟之类的废话?
哎呀,仅靠装扮好像还不够吧?和领导们的关系也得好好维护一下才行呀!俗话说三生抵不上一熟,正好,趁这领奖的机会,给他们意思意思吧!但送礼要钱啊,家里那点儿可怜巴巴的积蓄,都攥在李小凤的手心呢!
嗯,先不想那么多了,还是想想夕夕吧,以后进城,可得多带着夕夕了,夕夕说过好几次了,说班上刘汪生的爸爸,总带刘汪生去城里吃肯德基。刘汪生爸爸我认识,是个杀猪卖肉的,他那一张胖脸,跟从没洗过似的,终年泛着油光。
上个月,我在镇食品站还看见刘汪生爸爸了。当时,他正咧着大嘴,手里拿条烟,当众使劲往王站长的怀里揣。王站长眯着小眼,留着八字须的嘴里叼根烟,烟灰拖得老长,一双被烟屁股熏得焦黄的枯手,鸡爪子似的,正稀里哗啦摸着麻将,一边扭头,“噗”一声,喷出嘴里的烟屁股,一边连咳带喘吐出几口浓痰,方张口说:“老刘哇,章在办公桌上呢,我这挺忙,你自己盖戳吧。”刘汪生爸爸的胖脸,一时笑得像朵怒放的喇叭花,咧着满嘴黄牙说:“王站长,这点儿小事,哪还劳您亲自动手啊?”说着,拿起桌上的食品检疫公章,跑到他用三轮车拖来的几扇猪肉边,啪啪啪一气儿盖了十几下,然后恭恭敬敬送回公章,骑上小三轮儿,一溜烟走了。
目睹这一幕,我的肺都气炸了,倒不是王站长不负责任的态度让我生气,而是刘汪生爸爸一脸横肉的样子,让我瞅着就不舒服。一个杀猪佬,不遵纪守法也就罢了,还赶什么时髦,带儿子进城吃肯德基?吃完也就算了,还怕别人不晓得,四处炫耀。下次我带夕夕进城,鸡腿买双份的,让夕夕一手一只,左右开弓地吃,吃完了回去告诉刘汪生,别进了次城,去了趟肯德基就了不起,咱比你阔多了!
呵呵,别说,有钱人的感觉可真好啊!哎呀!我怎把王丽娜给忘了呢?我得给王丽娜买点儿东西,买点儿什么呢?王丽娜是我高中同学,后来嫁到了县城,每次只要晓得我进了城,她总要热情地让我去吃个饭。她老公开长途货车的,常年不在家。每次我去,吃完了她做的大鱼大肉,用她递过来的毛巾擦着油腻腻的嘴巴时,都会撞上她从对面抛过来的火辣辣的眼神,那眼神让我紧张得快窒息了。
对了,就给她买条连衣裙吧,得买大一号的裙子,王丽娜身上穿的那条连衣裙好像小了点儿,小得快要被圆滚滚的大胸脯给撑破了。我现在都不敢坐她对面了,我怕下次一抬头,眼睛会陷进她那深深的奶沟里爬不出来,还有她那半个白花花的大胸脯,像那悬在日中的太阳,晃得我眼冒金星。唉!当年可能是李小凤太热情了,那时么样就忽视了王丽娜呢?如果……哎呀,妈呀,我这都想哪去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想得太多了不是?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我得注意哩!
3
一路胡思乱想,终于挨到了家。我不动声色进了屋,李小凤已从棋牌室回来了,李小凤白了我一眼,一惊一乍道:“哎哟!大相公回来啦?这是采菊东篱去了?还是种豆南山去了?”我很矜持地一笑,没有作声。李小凤见我不睬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大嗓门一泻千里开闸了:“就没见过你这号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逛……吃……,逛……吃……,逛吃逛吃,你的人生,就是辆没有终点的火车呀?”又说:“整天双手靠在屁股后,满村晃荡,大事小事尽指望我一个人,你还长没长心啊?”又说:“夕夕
散学了,作业也不晓得教一下?院里的菜都快枯死了,浇水了没?一会儿要做晚饭了,快去打米洗菜呀!”又说:“有本事,会挣钱,成天闲着,我不说话。没本事,不会挣钱,也好意思成天闲着?”李小凤说到这儿,已不是我回来晚了,或不晚的问题了,而是又一如既往回到了她成年累月唠叨的钱的主题上了。我默不作声,抓紧时间把李小凤的指示一项项落实了。我默不作声,不是我怕小凤,而是我怕回应后,会惹出除钱以外更多的事儿来。
李小凤的嘴像挺机关枪,一刻也不闲着,嘚吧嘚吧,对准我疯狂扫射,扫得我浑身上下筛子眼儿似的。李小凤从半下午的地上,一直罗嗦到半夜的床上,我实在忍无可忍了,趁她不备,突然一翻身,泰山压顶般,把李小凤紧紧地压在了身下,李小凤张嘴还没喊出声,就被我的大嘴巴严丝合缝地堵上了,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把平时憋足了劲儿用来鼓捣文字的力气,都用在了李小凤身上。很快,李小凤投降了,李小凤像下午赵大学家院里的那只母猪一样哼哼起来。我喘着粗气,从李小凤身上滚了下来。李小凤伸出两只胳膊,春藤一样缠住了我的脖子,娇声娇气道:“死鬼,一天到晚焉不拉叽的,今儿吃了么个?么事这么大的力气呀?”我愤愤地说:“吃了么个?除了吃你一肚子气,还能吃么个?”李小凤摸着我的肚子,咯咯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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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晨风习习,李小凤送夕夕上学去了,为了表示支持我的事业,李小风出门前,破天荒给了我一千块钱。我想好了,到了县城,先给省作协的领导买几斤上好的茶叶带着,嘿,我都想不明白,我么时候也学会搞关系了?我把一千块钱叠好,塞进贴肉的内衣兜里,外面又穿上了那件灰色夹克。等领完奖金,买了西服,就将这件灰夹克送给赵大学吧,拆迁还没信儿,他的养猪场还得办一阵儿,养猪嘛,穿这件衣服还是挺合适的。此后,我要在村里、县里,乃至省作协大会上,重新塑造一个穿双开叉西服的青年作家形象。
村道两旁,杨柳儿轻舞飞扬,那扭腰撒胯深情款款的样子,似在为我践行,我美得都快飞上天了,我像朵飘在树梢的白云,俯视着苍茫大地。
才出村口,却听背后有人急促地大喊:“哥……哥……”,我一回头,只见赵大学像头发情的种猪,没头没脑地撞了过来。赵大学用昨天抠了一下午烂脚丫的手,擦着额头密集的汗珠子,惊惶失措地问:“哥,你这是要上哪?”我微微一笑:“大学兄弟,哥上省城去一趟。”“还有”,我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件夹克,等哥回来…… ”
谁知我的话还没说完,赵大学却哭了:“哥,对不起,你别去了。”又说:“今儿早上,我起床撒尿时,突然想起来,那天电视上说五万块钱奖金的事儿,是江苏省奖励当地作家的政策,咱们省里,不晓得有没有……”
“么话?大学兄弟你讲么话?”我耳里轰隆一声,眼前一黑,奖金没了?那,那给姐照顾父的钱,给李小凤买貂皮的钱,给夕夕上肯德基买鸡腿的钱,给自己买双开叉西服的钱,还有给王丽娜买大一号裙子的钱……这么多需要花的钱,眼看就要到手了,突然就被狗日的赵大学的一泡尿给浇没影了,这,这可么样好呀?
赵大学见我脸色由红到白,由白到青,抬手不安地挠着猪鬃似的头发,问:“哥,哥你怎地了?哥你没事儿吧?”我努力稳了稳神,干咳几声,回头看了看晨曦笼罩中的村子,平静地说:“大学兄弟,奖金,不算么事。”我又说:“哥去城里,买套合适的西服 ,双开叉的。”“还有”,我扯了扯上衣:“这件夹克,等哥回来,就送你穿吧!”
赵大学揉揉眼睛,盯了我半晌,继而,冲着轻柔的晨风,使劲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