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的诗(二十三首)

2016-11-26 08:12张执浩
长江丛刊 2016年34期
关键词:张执浩桃子

张执浩

张执浩的诗(二十三首)

张执浩

家世

张万山有田地二百多亩

张德清为了读书,卖地

最后死于沙洋监狱

张邦林是下中农

一生受困于“历史不清楚”

我问过我哥哥张正炳:

“你有多少地?”

他说大概五十亩

最近一次回去我见他

不时眺望东南面的一座高楼

一座拔地而起的灰色建筑

“很快就要搬进去了,”他

嘀咕道:“分了我们四套……”那天晚上我们吃着鲫鱼火锅

我们在沸腾的锅汤里辨认

哪条鱼是自己钓上来的

我父亲还在一旁活着

除了衰老和疾病

除了死后葬在哪里

再也没有什么能困扰他了

在无名山中

大荆山从秦岭一路逶迤

来到我的眼前

我高的时候它们就低

我们像捉迷藏的两个人

却不会彼此走失

小时候我不知道这些山中之山叫什么名字

现在仍旧不知道

但我知道山里的人

一定给它们取过乳名

他们念叨着这些名字老去

他们死后就葬在山间

栎树掩映,荆条丛生

静静的山风翻过静静地坟地

最后倦怠于林中树影

大荆山到了我这里

渐渐忘记了它的出处和来历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岗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共生的枝桠

白杨树的叶子还剩三片的时候

这里下了一场雨

雨丝顺着树干流下来

洗净了落叶的经络

我一大早起来发呆

我兄弟去菜园割菜苔和韭菜

雨过以后天才明亮

白杨树还剩最后一片叶子没有落下所有的枝桠都朝向了它

所有的枝桠都好像初次相识

曾经有过的分歧不见了

我看见我兄弟提着篮子

顺着我们曾闭眼走过的田埂

朝原野上最翠绿的地方走去

一条路

我走过这样一条路:在雾中

在无边无际的晨雾中

文具盒拍打屁股的声响紧随身后

我听见黑色的铅笔头在撞击红色的铅笔头

送我上路的母亲推了我一把:

“走吧,走着走着路就白了。”

我走过这样一条黄泥路

并不坎坷,但极为幽僻

我需要摁住狂乱的心跳穿过一簇簇草木

我清晰地记得乌鸦黏糊糊的叫声

松枝神秘的折断。也见过

雾中人湿漉漉的模样

密密的林中路,我们盯着彼此的脚尖

擦身而过。无数次,我曾试图回头

却担心回过头来的他

正在笑,或哭着

仲夏夜之歌

禾场上并排着两张竹床

我们面对面各睡一张

高高的谷堆上写着大大的石灰

字:深挖洞,广积粮

萤火虫在脱过粒的稻穗上发光

我们睡不着,索性唱歌

直到再也无歌可唱

银河暗涌,悄无声息

我找到了北斗,我看见你

在一番吱呀作响后背对我

进入了我的梦乡

幻听

已经不止一次被沉默的铃声惊醒了

昨天凌晨我又一次

从床上一跃而起

疾速冲到客厅,哆嗦着

从黑暗中拎起听筒

又下意识地放下——

无非是12年前的那个暮春

那个动作的重复,或延续

同样的凌晨,母亲死了

我久久不肯撒手

盲音钻进我的脑袋酵化成了

断断续续的呼唤

每一次被它召唤到这里

我都会产生幻觉和心悸

父亲还孤寡于世

如果炉火够旺,门窗会不会关得太紧

如果炉火已熄,他会不会心生寒意?

电话机蹲在冬夜的凌晨

我竖着耳朵,能够听见

很多房间里面都传来了同样的铃声

秋日感怀

蜂鸟悬在金钟花的头顶

金钟花悬在小女孩的头顶

小女孩悬在父亲的头顶

年轻的父亲感觉非常高大

而现在一切都变矮了

现在我时常站在窗口

我已经能忍受没有天空的生活

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却不曾投降

蜂鸟悬在另外的花朵上

蜂鸣器的嗡嗡声仍旧清晰可闻

我知道花蜜还在

我的女儿还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我们还能一边回忆一边彼此纠正

美好的时光消逝了却依然是美好的

我们在依偎中渐渐明白了

我们为什么需要依偎

夜行火车

集中在铁皮罐头里的灯火

一盏一盏灭了

歪靠在梦乡边缘的人随肉身轻晃

一张脸浮现在漆黑的窗玻璃中

玻璃外面是漆黑的山河

你呆呆地看着

浸泡在夜色里的那个人

那张厌世的脸上

写满了对尘世的渴望

气雾在他前额凝聚成珠

滑下来,滑过了

他的眼窝、脸颊和下颌……

消息树

去山顶上挖一个坑

先栽野枣,后种毛桃

再后来还种过什么

现在山顶上长满了望子草

野风吹过野山坡

我从野外归来

我要把好消息带给死去的母亲

把坏消息埋在心底

我还要挖一个坑

告诉每一个路人

每一棵树都有不同的使命

你看那无形的树梢轻轻晃动

你看那个树下的人

正在使劲地挥舞惊喜

收获不幸

给畜生写春联

腊月三十那天上午

我兄弟想用余下的红纸

给猪栏和牛圈各写一幅春联

他先去给猪喂食给牛喂草

我侄子一边研墨一边瞟着毛笔

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看高过屋顶的竹林

炊烟渗出瓦楞迟迟不肯散去

我兄弟回来,一边嚼着年猪肉

一边抱着指头在心里默念

他将要写下的字数

他提起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炊烟终于散尽了

我父亲起身走向他们

就像多年前他父亲握着他的手

他们曾一起用力握过笔

祝福过混沌又清澈的生活

暮色中

我父亲在暮色中走来走去

他总是最后一个走进家门的人

除了背影,我几乎认不出他

当他日益佝偻,一大早

就坐在屋檐下等候天黑

我更加认不出他了

有时我也拉一把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仔细看他像

一个孩子讪笑着

粗糙的手掌搭在膝盖上

仿佛被人推进了照相馆

有些委屈,不好意思

我的故居

这里有一块磨刀石

石面呈月牙形

我见过壮年的父亲在月光下

磨刀,一排弯弯的镰刀

他要用拇指给每一把开刃

我也见过晚年的父亲

坐在这块凹陷的石头旁

那是漆黑的晚上

两个凝重的黑影之间没有缝隙

这里有一座天井

正方形的天井,我喜欢夏天的

雨水从屋檐四角泼洒下来

冲涮方形的青石砖

雨水眼看就要漫上台阶

但窨沟却比赛似地排泄着它们

我喜欢看窨沟周围的漩涡

一艘纸船曾在那里打转

这里有一座四合院

每一间房屋我都熟悉

从前厅、偏房、厢房,到堂屋

我爬上高高的条凳,八仙桌

我几乎赤裸着活在最温暖的人间

风吹煤油灯

一家六口的身影衍生出

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

也能看见在那里的喧闹

深筒胶鞋

我穿着深筒胶鞋一步路也走不动

我的下半身陷进了鞋筒

没有人告诉我父亲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雨季他就住在鞋筒里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他迈开大步,神气活现地

走在雨中

走进水坑里

我在午夜听见胶鞋进门的声音

咣当咣当的声音

从一间屋漫进另一间屋

我从来没有留意过父亲的脚

早上醒来,我看见那双鞋

倒扣在台阶上

在阳光里冒着热气

我试着用手去探测鞋筒的深度

我把两只手臂都留在了潮湿阴暗的地方

那里有他脚趾抠出的浅窝

太阳爬上了屋脊

不久以后阳光消逝

父亲赤脚走在软和的泥地上

我还是没有看清他的脚

但他的脚印到处都有

过去见

在公路上弹跳着的彩色玻璃弹珠

在暴雨来临前匆匆读完的

连环书的最后一页,在暴雨中

找到你的牛,然后赶上你的牛

在暴雨过后,玻璃珠躺在水坑里

彩色的山坡背后有一道彩虹

你读过的书被风一页页翻读

你的牛继续吃草,你的牛眼

更加清澈,仿佛盛满了

你如今能想象到的全部事物

立冬絮语

我有三座阳台

但大多时候我都活在阴影中

我能看见被阳光照亮的两堵墙壁

窗帘半拉的教室,公寓

楼前的玉兰、枇杷和樟树

与我一样,大多数时候

我们都在相互羡慕

我有连续数小时坐着不动的经历

因为我不知道哪里更好

阳光和阴影各踞星球的一半

我是东半球,我在我的背后

我有三座阳台

养花种草用去了一座

另一座用来晾衣晒褥

剩下的这座朝北,有名无实

我成天拉着窗帘

是为了不让它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它也有个五个平米

也有好多书被它搂抱在怀

书里的人也和我一样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都在阴影中

发光,想象自己体内有树形钨丝

纪实

拎一只腊猪蹄去菜市

请最好看的肉案女剁成块

买一块豆腐一把韭菜回来

毛毛雨在中途落下

背书包的父母

磨蹭着不肯回家的小人儿

是否不过马路就能我行我素

路过读书院的时候我低头

看了一眼自己,我看见我

拎着四种颜色的塑料袋

走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

而人群不过是不断溃堤的防波堤

林中路——悼贝娜

很多年前的一个女孩

骑着自行车迎面朝我驶来

铃铛响亮,身影模糊

逆光中我只记得她透光的耳廓

犹如震颤的窗户纸

她那时一定是欣悦的

上帝给了她一条平坦的小路

也给过我下午的夺目的艳阳

我们在林子中央擦身而过

我回头看她的背影

已是多年以后

星期天的雪

星期天的雪

星期一化一点

星期二化一点

到了星期三还没有化完

太阳出来了

照着星期四的屋顶

月亮出来了

挂在星期五的山头

星期六一整天都在泥泞中

傍晚红霞满天

半夜树枝折断

星期天的早晨大雪覆满门径

人世安静莫过于雪落无声

你在天光下沉睡

你梦见了给你温暖的人

树上的爱情

桃子看着桃子

看着桃子

那么远那么近

一天又一天

因为相爱而相似

桃子看着桃子

脸红了

羞答答的

垂下眼睑

稍一分神就落了下来

滚落在一起

桃子依然看着桃子

直到桃肉风干

桃核裂开

他们的爱

因无人打搅而周而复始

我的土豆树——给易羊

每年春天我都会

把多余的土豆埋进花盆

自从我见过你的土豆树之后

自从你的树枯萎

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会

把剩下的当成是多余的

多余的生命又发了芽

多余的爱还在泥土下抓挠

死亡并不存在

如你所说

如我所愿

土豆树今天又长高了

土豆树明年还会继续长

我们坐在树下

谈一谈消逝

谈一谈久别重逢

找信号的人

我的朋友魏天无给我讲过

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

生活在祁连山深处

那天他要通过QQ视频参加

农村生源自主招生面试

到了约定的时间

却没有出现在视频中

事后考官们才知道他没有电脑

他当时正翻山越岭寻找手机信号

我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

镜头:一个青年举着手机

奔跑在山岗上

山顶摇晃,永远不够高

他一边跑一边对着镜头大呼小叫

再也没有更高的山了

再也没有比先前诅咒过

如今还需要再诅咒一遍的生活

我曾无数次陷入在这样的生活中

张开嘴巴,却一言不发

成熟

果子跳下树枝的声音我很少听到

更多的时候更多的声音

来自于这样的幻觉:它们已经熟了

它们正在等候我们采摘

我有一双手,但在树下显然不够用

我有嘴巴,还有衣兜

每一年都有这样的时刻

我们手忙脚乱地抓挠

事后坐在树下懊恼不已

没有熟透的果子再也不能回到树上

它们带着你我的齿痕接受了

被风化的命运

每一年我们都看花开花落

看挂果的树枝突出重围

将犯过的错误再犯一遍

今天我又路过了果园

我在果树下培育着耐心

我已经能够向所有的命运致以问候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和《欢迎来到岩子河》,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入选200多种文集(年鉴),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2002)、人民文学奖(2004)、十月年度诗歌奖(2011),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3),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2014),第六届湖北文学奖(2014),第九届屈原文艺奖(2014),首届武汉市文化艺术奖等奖项(2015),入选武汉市政府“黄鹤英才(文化)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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