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远山,那美丽的火棘
王 芳
腊月。
如一只只远飞的大雁,一个个漂泊在外的游子纷纷奔回久别的家园。在这回家的长河里,我、夫君和女儿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簇浪花。
上车、下车;上船、下船。人群的拥挤,行李的沉重,归家的心切已使我和夫君顾不上去欣赏古洞口大坝蓄水后一路延伸到平水碗渡河旖旎的湖光山色,也未感受到冰冷的河风带来的寒意,一年未回家的女儿倒是兴奋。看惯了高楼平街,见腻了车水马龙,这时置身于碧色的湖面,在隆隆的马达声中分水前行,偶尔惊起水边的一只白鹭,振翅飞起,在空中稍嫌慌乱地打个旋,扑啦啦落到岸边的树上去了。这山,这水,这鹭,不时地引起女儿一惊一乍,硬是拉着她爸俏立船头。
船的终点码头是碗渡河,也是我们旅程的终点。从古洞口大坝到此只需一个小时的航程。下船了,肩扛手提,携了全部行李,踏上了归家的山路。家,就在岸边的一个悬崖坎上,名叫宋家台,人们习惯地称它为台子上。
十年了,十年间我们每年暑假、年关回夫家两次。头几年是我们夫妇二人在这山间小路上雀跃前奔,后来,便有了女儿在前探路,三人成行了。这三四里的小路也便日渐熟悉,时间长了居然就此在心中展延开去,在我这个外乡女子眼里构筑成一道别样风景。
背负着沉重的行李,俯首匆匆前行。来到一处平坦开阔之地,偶一抬头,心中一愣,不由得瞪大了双眼,止住了脚步,惊呼出声:“快看!火棘!”夫和女儿被我的惊呼止住了身形,抬头随我望向前方。呵!就在我们前面几米处,几大棵火红火红的火棘傲然燃烧在一片枯草凋木之中!火棘本为凡物,当地人叫它木瓜子。可眼前果实累累的火棘那一份红呵,使每一颗火棘都显得珠圆玉润,生机勃勃。一颗一颗,一粒一粒,密密麻麻,紧紧攒聚在一块;一堆一堆,一簇一簇,构成了一树一树瞩目的风景,那么耀眼,那么亮丽!如一丛火把,照亮了整个山谷;又如一团火焰,点燃了酷寒隆冬。它周围历经严寒、枯萎萧败的衰草陨木也显得生机盎然、神采飞扬!这山间火棘跳入视野,只觉有一股暖流迅即潜入心田,令人一扫满身的疲惫,于一冬冰寒里感到融融暖意。这暖意之中透出亲切,似倚门双亲相迎归家游子。
夫家在平水。
未嫁之时,有好心人提醒我,此处穷山恶水、封闭阻塞,不是我浪漫情怀寄托之地,望一望夫那诚挚的双眼,坦然的胸怀,我想纵是荒山野岭、原始森林我也去意已决。实际上,我在乎的不是夫在什么地方,而是什么地方才有夫的身影。更何况,我们生活工作均在城里,夫家,不会常住常往,我想那短暂的艰苦还不会令我为难。
如我所料,平水之行,每次均为二日、三日游,稍留即走。行色匆匆之中,我没在意周围的山水,也没留意左邻右舍。以至于已过数载,宋家台上那紧紧相邻的五六户人家里出入的老小,我仍分辨不清;家中的田亩山林居于何方,我一概不知。其实每次二嫂从装满猪草的筐子里,从褪色破旧的草帽里倒出一捧一捧的桃子时,就不由得顿生童心,定要相跟着到坡里去亲自摘桃。可二嫂一听一迭声地说道:“啊呀!你不能去!又远又热!你受不了的!”婆婆和二哥也在旁边连声附和,说太远了,太热了。
一次一次,一年一年,时间长了,我便知道了我家的田林离家远,我暗自揣测大概不会少于七八里山路吧。因我已感受到平水山大人稀的寂寥,何况坐在一起闲扯时他们告诉我就在屋后的林子里曾有狗熊出没,什么野山羊、麂子、猪獾、猴子之类的更是盛产之物。年轻时的二哥尤善狩猎,运气也佳,说他下枷猎物前脚刚走后面就听到牲口叫。有两年旧屋的板壁山墙上挂满了吃不完的野味,曾饱受过饥饿之苦的婆婆和二嫂居然感叹:都吃腻了!
就是在家人那惊惊乍乍的呵护之中吧,或者是在那让我听来犹如天方夜谭的山野故事之中,我们渐渐频繁地出现在奔赴宋家台的小路上,停留在台子上的日子,也越来越长。
走在那顺河而行的小路上,不再步履匆匆。随着夫的指点,我和女儿慢慢熟悉了这一路的山山水水。在这儿,两河相交的叉口,曾经倚山修建了一座电站,站前横着一架小桥,而今,电站与小桥已销声匿迹,随着水库渐高的水位,沉默于碧绿的水底。那儿,叫寨湾。紧靠着崖根,傍着红岩河水,之间是一畦一畦半弯的水田,层层堆叠,错落有致。站在高高的崖顶,夫说对面是石鹅岭,在远方河谷里簇拥着的一群房屋便是平水小镇。走着走着,忽然夫指着面前一片坡地说,那就是我家的田地了。回头望望就在坡下隐约露出的自家的屋脊,再看看面前坦露的绿地,错愕之间我不由得追问一句:“真的?这么近?”也不过一里多路而已!想想二嫂的“又热又远”,我不禁轻笑一声,这算什么?走到田边的桃树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再想二嫂、婆婆和二哥,心里就涌上了一种异样的情感。我想,在他们心里是因怕我受那酷热爬那山坡,一里路也就成了难以跋涉的遥远。
怔怔地站在坡上,望着静如碧玉的水库以及四周山凹里或聚或散的人家,连住在我家田边的邻居招呼我们喝茶的声音都未听见,直到那家主人走拢来相请,我们才忙不迭地跟着到他家坐下。浓茶,热炉,寒暄。无非是种地、收成、身体如何之类的闲话,可那融融的暖意、淳淳的乡情却让我已暗地里渐渐接受了这与我曾是那么陌生的地方。
回家不再是因为礼节,串门儿也不再是为了应酬,就那样将自己的心、自己的情融入其中。
在夫一路的指点之中,恰恰遗漏了路边的那几丛火棘。也不是他粗心了,只是在我初经此路时,这火棘恐怕也才是幼苗几棵,不入眼罢了。匆匆十载,我从当初“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为“绿树成荫子满枝”。那火棘在这十年之中也日渐生长,繁茂为现在几棵树的模样,在几年前便以醒目的红妆于每年的冬季俏立路旁,恭迎着归家的游子了。
呵!至今一闭眼,一想到平水老家,首先映入心中的便是火棘的俏模样。然后带着火棘给予的温暖与兴奋,一路疾走,早早进入已候望多日的家人的视野。那一段陡陡的山路啊,在此起彼伏的一应一答中骤然缩短,三步两步已爬过半,心急的侄女儿们燕子般飞下来,后面颠颠地跟着的是婆婆。大呼小叫中,前呼后拥中,我们便坐在了旺旺的火垅旁。一双双跟着我们的身影打转的眼:婆婆的是慈爱的;哥嫂的是关切的;侄女们则是兴奋的。包融在这一份爱里的我们,坦然享受着久违的亲情,那一份感觉啊,真如佛语: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欢乐的时光总让人觉得短暂,回家的日子倏忽便逝。
早在头两天,一家人就收扎了几大口袋的东西,全是地道的土特产,大多数是吃的。有时还在包里塞上几双崭新的布鞋,那是婆婆和嫂嫂每晚每晚一针一线的杰作。穿着这鞋在同事中行走,很是让同事们对不识女红的我艳羡不已:“你真享福啊!”美美的感觉在心中要萦绕好久好久。
恁多的行李光靠夫一人的肩膀是无论如何也扛不下山的。而我,虽然不算娇小,但家人总认为我手无缚鸡之力,是不能背轻拿重的。再加上曾大病一场,更让家人对我呵护备至,从不肯让我受累。我和女儿成了这个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于是,每次离家,送行也成了台子上乃至碗渡河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一家老小,上至公婆,再至兄嫂,下至侄女,背的背,提的提,扛的扛,八九口人逶迤成行,在窄窄的山路上摆成了长长的一队。路是沿着山坡斜下,每及此时,婆婆总眯着眼笑道:“你们看,我们占了半边山啦!”得意与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只是一想到从小就跟着姨妈远在他乡,不能与我们团聚的大哥一家时,会暗暗地叹气。而山下的河底,几年前搬下山的三哥三嫂领着两个侄女儿早在门前吆喝着迎接了。再添几只口袋,再增几个人儿,庞大的送行队伍一路欢声,一路笑语,就从那依然艳丽的火棘旁,来到了碗渡河口。公路通畅时,便望着车已远去才转身回首;而今公路受阻,只有船只来往,小船没有车快,于是,船过河弯众人遥望的眼才依依回眸,而挥动的手却迟迟不肯放下。后来婆婆说:“每次听不到船的声音了,我们才回来。”我无言,只是伸手掸一掸婆婆肩上的尘末,拂一拂她那微乱的白发,再揉一揉自己有些发潮的眼睛,更加勤便地围在婆婆身边跟进跟出了。
从不愿独行的我,有年夏天因夫有事不能回家,我竟斗胆自告奋勇地请令回平水看望老父老母。那时通往平水的209国道正在修建之中,每一次回家都历经艰险,我对夫说每回一次平水,就象历一次险,既刺激又后怕。那次回去路况复杂夫颇多担忧,我没在意。几番周折回到家中,惊愕的婆婆忍不住哭了,弄得我也泪流不止。哥哥们都出门做工去了,嫂嫂们围过来问长问短,怕我路上有什么闪失。在婆婆的泪水和嫂嫂们的问候中,原来隐存于我心中的几分担忧悄然而逝,没有夫的相伴,家人对我似乎更加疼爱。
那次离家,最是难忘。每每想起,唏嘘不已。家中只有公公一个男劳力,他不愿耽误嫂嫂们做活,在我走的那天凌晨,未吃早饭就下河去了。等我们吃了早饭到了河里,公公一边连连地用衣襟擦抹着汗水,一边兴奋地告诉我:他一次背不动多少米,就分几次将米送到半路上用一个瓦片压着,再回来背下一趟。然后,再从半路上送到碗渡河,一趟一趟,已全部运送完毕。看着公公零乱的白发,佝偻的脊背,满头的大汗,我的心一下子轰然作响:已近七十的老父啊!身体尚是硬朗,可双眼因患眼疾几近失明,又执拗着不肯就医,是如何摸索着在狭窄的山路上负重前行的呢?而有一段左手是崖,右手就是盈盈深潭啊!
放下农活儿的嫂嫂们也背着自家的大米送我上车,不容我拒绝,她们说自家的米才养人。路过火棘,公公指着旁边的堰沟坎说,我就把口袋放这里,用瓦片一压画上我的名字,大家一看是我老头子就不会动了。我边听边笑边咽泪入腹。匆忙之中,深深地望了一眼绿叶繁茂的火棘和在其旁指指划划的公公。那一幅画面,今生是无法忘记了。
“妈妈!妈妈!你看!好漂亮啊!”女儿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我远飞的思绪。
抬头看去,女儿手中摇晃着好大一枝艳艳的火棘,蹦跳着拿来我欣赏呢!拈一颗火棘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一股酸酸的、涩涩的味道漫入心底。
天际,不知何时悬挂了一个红红的太阳,没有暖意的阳光殷殷地照着河谷。不时有行人三五成群地从身边急急走过。
山坡上,炊烟袅袅。望着在炊烟中若隐若现的老屋,心底蓦地涌起了一种急切,连声催促着夫和女儿起程赶路。
回首之间,那火红的身影在日光的映照下分外妖娆,成一笔艳丽的水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