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化视域中的精神变异
——评《日夜书》

2016-11-26 06:47管兴平
当代作家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韩少功知青作家

管兴平



作家作品评论

当代文化视域中的精神变异
——评《日夜书》

管兴平

在当前的小说家中,韩少功是一个热衷于理论的人。当然这是一个作家所修炼的内功,对许多其他作家而言,是增进文化修为,了解理论前沿的必修课,而对韩少功来说,理论的理解正在于是可以深入到骨髓里的事情。这是一个专业活,韩少功1980年代中期对文学“寻根”的理论梳理,1990年代起更是持续的训练,这从他当时的一些散文中就可以发现端倪。《完美的假定》《世界》等散文集中的思辨力量已经非同小可,使人不可小觑。长期的修炼已经使得他习惯成自然,理论已经深入到了他的血肉中,渗入到了他的精神世界。

这主要是外在大的环境影响造成的。自1980年代初以来中国学术界各种思潮涌现,思想的暗流涌动,由于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发生了大的改变。要了解这样的现实社会除了必要的鲜活的时代感受,也可以说必备的个人经验,还有一个就是用理论来解说现实生活,使生活的世界更为明晰化。更需要与当前世界的理论界接轨,了解理论前沿,提前把握生活现场,预设和防备时代风险,并检测和过滤心灵垃圾,使精神世界更为活跃、丰富,从而提升自我防疫的能力。文化理论正是其中非常重要一个支流。伊格尔顿说:“我们永远不能在‘理论之后’,也就是说没有理论,就没有反省的人生”。*〔英〕特里·伊格尔顿:《理论之后》,第213页,商正译,欣展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因此运用文化理论可以成为我们理解时代的一把钥匙。

《日夜书》作为一部知青题材小说,写出了当代人的精神变异,其实是时代的悲剧。在作家深切关怀层面,韩少功的理论功底在小说中得以显现。小说不仅延续了他以前创作中的文化反思的思路,同时也有他本人关于文化寻根理论的思考。这是他在创作过程中累积下来的,也是通过他的创作成绩显示出来的。尤其值得提出来的是,韩少功在《日夜书》中结合了当前西方的一些理论特别是本文提到的伊格尔顿等的文化理论,小说中所谈到的各种奇闻异事、精神的非常态,背后正有文化理论作支撑。《理论之后》是伊格尔顿谈论文化理论的一本书,是关于文化理论的探索的一个开端。在他看来,现代世界循着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发展,而在当前后现代主义正在衰落,也必定会衰落,代之而起的就是文化理论。伊格尔顿用很强烈的政治意味来观察世界,所以他的文化理论其实就是一种政治理论。书中论及的问题有革命、道德、客观性、死亡等主题。作者对当前理论发展渊源及发展状况非常了解,运用讽刺性甚至带点反讽的口吻的谈话风格,好像一切都将是不适应的,必将不存在的,唯剩文化理论。从这一角度来看韩少功的长篇小说《日夜书》,正是最好的注解。

小说中的人物处在一个所谓的后现代社会环境下,小说叙述充满了调侃、思辨、反讽等等,显示了一种理论混杂现象。同时,小说叙事又无不表达出一种执著和沉重,对于知青一代及其后代深刻的理解和同情,表现他们在几十年来的社会演变环境下的做派,对于他们的颓废、精神萎靡或者扭曲的激情和心理变态多有微词,又展示了韩少功一贯的理想主义态度,甚至可以说具有一种政治立场。当然,韩少功之前并非没有关注“文化”,他正是“文化寻根”的代表作家呢。所以文化理论并非他所获得唯一的支撑。作为“文化寻根”派的代表作家,他的知青生活给他重大影响。小说中关于知青的精神生活有夸张的成分。从知青们个人的才艺,到他们的读书生活,都有想象与夸张。小说中作家对生活的思考也很精炼:比如对“泄点”与“醉点”的分析。从中可以看出这一群人的精神状态大多不正常、扭曲,作家也进行了深度的文化思考。

韩少功的理论述说类似于伊格尔顿的文化理论,又结合了其他很多的理论学说,出现了理论的混杂现象。在小说中,精神分析、后现代、超文本的戏谑,和对当代艺术的嘲讽,以及对思想者的反思随处可见。这种对思想者的“审问”从其中的一个异见者马涛可一窥端倪。马涛在红卫兵时期有名气,他组织秘密集会,准备建党,后坐牢。他有理论修养,怀抱改变中国的理想,但是性格过于偏执。家庭出身决定了他的学校教育和命运。后来成为一个政治流亡者,常年不回中国,女儿笑月也留在中国不管。他的一个仰慕者成了后妻。这是一个宏大叙事下的形象,但是有愧于家人,对母亲、女儿、姐姐妹妹亏欠太多。他为了所谓的事业忽视了亲情、人情,是一个缺乏人性的形象。

随着时代的变化,马涛的姿态由一种政治对抗转向偏于个人思考,成为了一个思想家和哲学家。马涛说:“我真的不在乎监狱,不在乎死。唤醒这个国家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韩少功:《日夜书》,第17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难道思想者都必须忽略个人生活吗?个人英雄的死是一个壮举,对他的家庭而言却是一种灾难,是无法消泯的悲剧。无论是政治对抗还是极力做一个思想者,马涛的姿态一方面延续了革命时代的英雄形象,另一方面在新的时代树立了一个政治标高。马涛在新的环境下依然固守自我信念,抱怨遇到的各种人事,由于社会已然发生改变,人们不再信服“高、大、全”,他的执著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这个人物形象因而和时代是脱节,虽然显示了社会多元价值的一面,似乎是时代所不可或缺的。其对抗的姿态在每个时代都是不可缺少的,也在不断吸引人们的关注,但是马涛的行为、思考却无不显示出了反讽的意义,正在于他的执著带有某种“文革”精神变异的还魂意味。

在《日夜书》中,韩少功将良好的理论素养与持续的激情结合,不断吸引着读者的阅读。同时作家又不乏冷静和客观的笔调,使得小说显示出了作家的态度和价值理念。比如小说中人物在挫折后获得理性,把激情当成玩笑,在人物这些表现背后显现了作者的审视与审慎。这些表面拥有激情的人其实是长不大的小孩。小说中小安子是一个超级梦女形象。她出身于艺术家庭,怀抱浪漫理想,行为出格、离奇,不切实际。其雨中散步与性变态行为本质上是相通的。在知青生活时期,她在大雨中的浪漫差点让自己死去,也差点要了去给她找医生而陷入险境的郭又军的命。回城后对丈夫郭又军一次又一次的怪异的性要求,不仅让郭又军丧失了男子气概,而且她自己也换来了对婚姻的失望,不得不远走他乡,去追逐爱情梦想。在小安子身上,激情是过度的、不正常的状态,她所追寻的“浪漫”正是她的精神已然变异的注解。小说中还有一名知青行为出格、异于常人,和小安子也颇为气味相投。赵大甲是一个自我标榜的“艺术家”,在农村当知青时的许多离奇“艺术”行为,颇不被人理解,但是依然我行我素。出国后的一系列刻意制造的的行为艺术引起很大轰动。他的成名正是骨子里带有表演和夸张的成分,还有将戏谑当正道的天性。加上马涛,这三个人都是有激情的人,或思想层面,或精神离散,或行为异常。用普通的价值标准来衡量,都很出格,但是又无所谓对错。因为作家将这些人物行为剥离出来,有着制作标本式的意义。小说所书写的精神史正是时代的映射。或者结合现实,或者结合政治,或者结合个体追求,写出了自身,以及知青后代,还有周围环境(农民)等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喜剧与悲剧,都是时代变化的投影。郭又军工人家庭出身,根正苗红,为女朋友小安子放弃留城而下乡插队。后又放弃上大学,因为觉得做工人有油水,因此有后来下岗的命运。再调到县城、省城,是知青联络人,对许多知青有实质性的帮助。但是小安子的性趣味毁了他,以致逐渐精神萎顿,无奈之中自杀。其精神的毁灭是有一个发展过程和确切原因的。在知青后代中,马涛和前妻的女儿笑月结局悲惨,通过这个人物,“我”进行了反思、深度思考,关于生命、存在、欢笑、快乐等生发了很多的议论。笑月的悲剧是知青悲剧的延续。知青后代中还有郭丹丹,她是郭又军的女儿,颓废,父亲自杀后开始转变,考上大学,立志为叔叔贺亦民当辩护人。这些知青命运的延续既体现出绝望又有着执著的悲凉。

还有与知青有关的农民,他们是知青所生活的周围环境。这些农民对这些知青的包容既使得知青生活自由,又限制了他们的获得发展。但是总的来看对知青是一种保护上更多。而小说中的那些农民们自身就有很多的精神变异,也有许多的精神悲剧发生。比如吴天保是白马湖农场场长。吴场长和母亲让之间的状态人想到《爸爸爸》的丙崽和娘。他有一定的正义感。撤职后的语言与前大不一样。脱掉了政治气味和教训口吻,多了一些农民的诙谐,又表现出无赖和乡土气。还有一个外号叫“秀鸭婆”的梁队长。他身体坏了,女人无法获得生理满足而偷人,接过两个妹妹抚养成人,送嫁。这两个人给处于成长期的知青有着直接价值观的影响。也有从反面给予影响的。一个姓杨的场长,是一名退伍军人,整人,但是被小安子整,一蹶不振。

小说写出了丰富的内涵,其中隐含了作家的态度。其中最突出的是文化内涵:对精神、性欲、快乐、无聊、身体、官场争斗甚至爱国的思考。小说中的“我”陶小布是环保厅厅长,前知青,曾受小安子诱惑但拒绝,和马涛靠得很近,爱上了马涛妹妹马楠,后娶她为妻。“我”作为叙述人和故事中人物是相叠加又有所分离的。他介入了小安子和马涛等人的生活,又带有一些冷静的观察与思索。他也有一定的正义感,小说写他和一个叫陆学文的副厅长有矛盾,后双双出局。在争斗中,笑月的工作没有了,小孩子受到了伤害,性格大变,她的跳楼与最后致死与他有关。通过保护妻子马楠,陶小布又显示出了他的同情心与正派。马楠性格上很多特出的地方,面对陶小布的追求,一开始拒绝,因为为了哥哥马涛,她进行过性贿赂,觉得自己不配。但是陶小布最终打动了她。结婚后没有孩子,马楠性情大变,性格逐渐扭曲、变态。相对于小说中其他人,这两人还算是比较正常的。还有一个人物,郭又军弟弟贺亦民(非知青)。他长相猥琐,遭受父亲打骂,流落街头成为扒手、小流氓。后攻电工,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发明王。但是内心爱国,受官僚体制伤害,没能做成大事。后由于打死城管事发入狱。他的性格反差很大。在这个人物身上作者生发了很多感慨。

一般而言,早期知青文学中有着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气质,1980年代后期以来知青文学中出现对理想主义话语的解构潮流,以及作家的自我疏离状态。这些在《日夜书》中都没有出现。倒是知青文学早期的所写知青返城现象的创作冲动在韩少功的这部作品中又有重新出现。在早期知青文学创作中,出现了自我矛盾现象:“问题倒是在于作者的历史写作意图可能是不低的,但其实际起点则是很低的,他们还严重地受着传统思想意识和现实政治话语的狭隘性束缚,陷于传统情感和现代观念、守旧思维与改革意象、虚拟幻象与现实指向等多重自我矛盾中。”①许志英、丁帆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上),第19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日夜书》中虽然少了一些狭隘性观念的束缚,但是其中的一些自我矛盾现象却显示了一种“世纪回复”,是新世纪的知青文学创作对知青文学早期创作的一种重新显现。其中的意味深长正在于作家的政治动机,或者说“文化理论”,因为结合了意识形态因素,使得这部小说中的述说与分析充满了意识形态的张力,从而形成一种政治冲击力。

当然,韩少功的创作并非只是一种政治冲击力那么简单。《日夜书》还结合了对文化寻根的反思,其中显露的很多问题也是对文化寻根的延续。比如,文化寻根最关注传统文化在现代的呈现状态,《日夜书》中写到一些知青和一些农人的行为,无论是疯癫、激情、浪漫、离奇,还是局限于知青圈子、回城后的日常生活以及怀旧,使得一些传统的心理因素获得展现,使人对于知青身处现代或后现代时代状态获得直观印象,对知青的现实生存状态作出理性思考与价值判断。还有,小说中的贺亦民这一形象正是直接建立在文化反思的基础上,不仅颠覆了一般人所认为的对“小流氓”的看法,特别指出他的自学成才成为超乎于一般意义上的“专家”,而且在表面的玩世不恭中,在其他人对“爱国”观念嘲弄之时,贺亦民却表现出了过多的民族主义情感,这个人物因攻击城管人员事发而被捕使得读者产生许多的感慨。当然,韩少功也通过这一人物形象塑造发展这一文化反思。也即在对贺亦民的故事的叙述之中,不无夸张、戏谑,反讽意味明显,而其终极指向也是对着现实政治与文化,因而其表现更直接、更有情感冲击力。

(责任编辑王宁)

管兴平,文学博士,长江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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