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坚
《中国佬》:华人历史的新书写
孙 坚
《中国佬》(China Men,1981,又译《金山勇士》或《金山客》)是美国华裔文学的领军人物汤亭亭的作品。作品通过对“我”家族四代男性在美奋斗的辛酸历史的书写,再现了华人在异域文化中被疏远、被边缘化的悲壮经历,还原并建构了被美国主流社会“忘却”的华裔史,用大量的事实和史料证明了华人是美国历史的参与者,理应成为美国社会的当然成员。到目前为止,对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作品的叙事学解读,如有学者认为作品充分发挥了空间在叙事中的意义,以空间转换建构文本、以图像与空间组织情节,以空间意象表述主题,讲述了一部华人移民史。①二,更多的学者探讨了作品的叙事策略或从某一侧面入手分析作品对美国历史传统的颠覆②。但到目前为止,结合新历史主义理论,进入到文本层面对作品进行文本细读的研究还不够,上述结论还有待在文本层面提供更多佐证。
基于学界已有的研究,文章借用新历史主义基本观点和方法,通过对《中国佬》的细读,说明作品对华人男子普遍存在的失语现象的描写,旨在表明在过去 100 多年的历史上,虽然千千万万的华人在缔造美利坚的过程中功不可没,但在官方历史话语中却几乎未留下片言只语。这一失语是强势的白人种族主义势力对弱势的华人族群话语权的剥夺,是华人的历史缺位。作品对被噤声者故事的讲述是对这一权力话语的颠覆、对历史的修正、对白人神话的解构,是对华裔族群在美国生存状态的反思,对美国民主和价值的质疑,更是对华人历史的新书写。 如此,该书不仅是一部集神话传说、口述故事、虚构文学和新闻写作于一体的佳作,而且因其重新建构了早期中国移民的历史而成为一部研究中美关系史、人类学等不可多得的宝贵文献。
一
新历史主义认为文学艺术是社会文化大系统中的一环,在复杂的社会结构中,文学是历史经验形成和再形成的创造性活动,是这一结构中活跃的社会实践, 认为“历史和文学同属一个符号系统,历史的虚构成分和叙事方式和文学十分类似”。③因此,文学可以直接干预历史文本的形成和再形成。作为开放的一环,文学随系统处于不断的运动状态。新历史主义摒弃了简单化的文学政治功能论,认为文学对既定的社会秩序有颠覆和抑制作用。这样,新历史主义就“解除了文学话语对历史话语的膜拜,使作家可以自由驰于历史原野,甚至通过叙事话语操纵戏弄历史”。④新历史主义倡导通过关照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建构过去和现实跨越时空对话的话语机制,这是新历史主义的重要特质。同时,通过研究话语权的分配关系,新历史主义试图突破传统文学批评范式只重文本的方法,将批评的目标直指话语实践,直指社会的权力关系。文学成了“历史现实与意识形态的结合部”。⑤
因此,新批评主义认为,文学批评就是要通过对文学和历史的互文关系的分析,揭示文学话语——历史——意识形态这种关系,即历史与文学互文。汤亭亭在作品中刻意淡化支配意义,刻意去官方意识形态,寻找处于边缘的意识形态,并着力于解构、颠覆和重建。这与新历史主义对文学和文化的政治化解读完全契合。新历史主义倡导文本书写和批评都应关照历史语境,关照边缘话语和被支配的文化,寻找和重现被“历史”遗忘的事件或人物,藉此颠覆解构官方历史和话语,达到质疑社会秩序,批评政治的目的。
二
历史的文本性与文本的历史性观念使文学与历史在文本基础上交融互渗,彼此构成。⑥历史须不断被改写甚至颠覆方能实现历史之真实。实际情况是,历史常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争夺对过去的阐释权即话语权的把持和操控的场域。在这一争夺战中,“赢者王败者寇”,历史的阐释权总被统治者独揽,因此,我们所接触的历史只是历史的官方文本。这样,过去是不可能以纯粹真实的面孔向我们展现的。我们面对的历史只是过去故事的一种叙述形式罢了。这样,世界上没有一致的“单一”的历史,而只有间断的甚至自相矛盾的历史,所谓“统一和谐的历史”只是强加给历史的神话,处于统治地位的阶层极力宣传这一神话,目的是为了加强自身的话语霸权。⑦《中国佬》就是对“统一和谐”的历史神话的解构,对白人话语权的颠覆。作品表达的中心思想就是华裔美国人有权把美国称为自己的国家。作家用后现代拼贴艺术手法(collage),集历史、家史、习俗、回忆、文学经典和神话于一体,其用意就是要用众声合唱的复调结构来解构和对抗独白结构的美国传统历史话语。作品特地描写了在建设洲际铁路和开发南方种植园“阿公”们和“曾祖父”们所付出的血汗,目的就是要还历史以真实,用可歌可泣的事实为华人正名:他们是美利坚的缔造者。
自19世纪上半叶,经过近两个世纪的风雨心酸,华人已融为美国社会的一部分。事实上,在美利坚民族发展中,华人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广袤的美利坚大地上处处留下了他们的汗水和足迹。然而,美国的官方历史和正统的白人文学有意对华人的贡献视而不见,有意矮化甚至“阉割”华人祖先,结果便阻止了华人话语的形成,使华人祖先在对话关系中被“不在场”而“失语”。正因如此,无论是新华裔还是老华裔,都很难了解到龙的传人为美国社会做出的良多贡献。汤亭亭从小就听到她的祖辈们为美国的发展默默无闻地贡献着勤劳和智慧的历史,但她却很难在官方的文献里找到有关祖先的描述,祖先们被彻底噤声了。于是,她便遍访美国华人社区,逗留于大大小小的唐人街,数次往返中国大陆,搜集华人在美奋斗生存的一手资料,集数年心血著《中国佬》,试图用新时代华裔的努力去解构—重构美国华人的历史。作品再现“阿公”们和“曾祖父”们用血汗修建铁路、开发南方种植园,实际上,是在重申先辈们对美国的贡献,其目的是挑战正统的白人历史,重新书写美国华裔历史。
作家用“说故事”对抗官方的“正统历史”话语,用重构/解构经典以抛弃权威,用多元的历史叙事颠覆统一、连贯的元历史话语,有力地支持了她重新确立华裔在美国主流社会的地位,重新建构有异于美国主流社会的另一版本的美国史的创作意旨。 作品也因此解构了美国的白人神话,宣示和重构了华人的历史。
三
汤亭亭常在作品中关照女性失语的传统,并借此颠覆男权主义,表现了较为强烈的女权主义书写风格。对“失语”的书写是作家对权威的颠覆,对话语霸权的挑战。《中国佬》仍是有关失语传统的书写,但失语的主体不再是封建礼教下的女性,而是一贯高高在上的男性。作品的关注点也转向了更重要的历史事件——美国的建设和发展,突出描写被官方历史叙事“遗忘”得一干二净的华裔祖先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用边缘对抗中心,用小写的他者化的复数的族群历史(his-stories)解构大写的单数的国家正史(History),即,强力的统治话语。也许因此,有人批评作家在刻意描写被阉割、被矮化的男性。 但笔者认为,在各国主流文化中,女性失语并不鲜见,而男性失语则更说明了美国式的民主、自由、人权其实只是白人的特权,男性失语能更好地反映华人在美国屈辱的历史,更能说明美国社会文明严重缺憾。
父辈们的失语是从去美国的途中就开始的。为了能够安全到达美国,在偷渡途中,连呼吸都不敢,甚至面对人贩子的残暴,谁都不敢吱声。当嗓子发痒想咳嗽几声时,也只能硬忍着。显然,在美国,“我”的移民祖先像骡子一样被彻底阉割,失去了做人的尊严。而导致他们失去话语权的是这些高高在上的“洋鬼子”们。这样,他们被噤声了。他们的失语并不等于他们不愿讲话,而是话语权被彻底剥夺。
话语权的剥夺最终使华人祖先在美国沦为边缘人。美国需要他们的汗水却不给他们应有的话语权。当横穿美国的铁路竣工后,“我”的中国祖先们像疯子般狂喊,然而当白鬼子拍照时,中国人却四散不见了,因为“继续留下来很危险,对中国人的驱逐已经开始了。” 自然,“阿公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铁路照片上,”连他“再看看他的已经完工的手工艺品”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他]原想沿着铁路不紧不慢的走一程,[…]去看自己的新国家的其余的地方。但是事与愿违,由于遭到驱逐,他滑下了一道道山坡,跳过了一个个山谷、一条条河流,穿过了一片片平原。他有时与人同行,但常常独来独往,躲避着土匪,他们会拦路夺下他修建铁路挣来的工钱,并把他当作练习射击的靶子而枪杀他,就像他们枪杀印第安人和长耳野兔一样。[…]在这儿洋鬼子们为了取乐或因为仇恨而滥杀无辜。他们把中国人的辫子系在马尾上,让马把人活活拖死。
这里华人失语的原因便昭然若揭:是强大的白人社会剥夺了华人的话语权,使他们在美国无立足之地。他们的沉默是被迫的,更是痛苦的,就像小说开始的楔子中唐傲要经受变性的痛苦一样。阿公们被失语被噤声直接造成了华人的历史的缺失,从此华人男性对美国发展的贡献在历史上就被淹没了。
汤亭亭清楚,面对强大的官方历史,个人的叙述是微不足道的,也难以对抗早已确立的“历史事实”,要重建历史,她不得不放弃了叙述,大量引用美国从 1868 年到 1978 年长达 100 多年的涉华移民法案,大多是排华法案,让法律代替叙述,似乎在说,“我”的故事不是虚构,有法律文献为证。这样,“我”的叙述和法律语言分别在个体层面和官方层面解构和颠覆了美国的历史,重新评价了华人对美国的贡献,还历史以真实。实际上,在祖先们挖洞喊话的地方,“不久的将来,新的绿苗将破土而出。两年后当甘蔗长出金色的穗花时,风儿将会讲出多么动人的故事啊!”。作者暗示华人的声音不会永远沉默下去,历史也不会永远对此沉默下去。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华人已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他们的声音已开始被官方注意,这与汤亭亭及其他华裔知识分子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四
倘若说祖先们起初的沉默是迫于白人的压力,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祖先们已经发现,要想在异域生存,沉默是生存的条件、策略和寓言。小说开篇的寓言故事:唐傲在女儿国被刺耳、缠足,忍受被变性被阉割的痛苦。该故事与本书的‘缄口’、‘沉默’的象征相呼应,这就预示着华人要想在美国生存就必须噤声失语,忍受羞辱,经历磨难。
如果说失语是曾祖父在抗争之后对美国现实的认识,那么到了父亲这一代,“失语”则被作为传统而继承下来。一方面由于言语不通无法交流,沉默是客观所致。另一方面,父亲也从先辈们那里接受了“沉默”的“潜规则”,把沉默看成了一种生存之道。如上述寓言故事所揭示的那样,这沉默让华人有了安静的生存空间,但也将他们推进了“黑暗的隧道”,忍受“九层地狱”的磨难、痛苦、愤怒和邪恶。他们的沉默是生存的必要条件,是生存的寓言。
《中国来的父亲》一节由对话展开叙述。对话发生在“我”和父亲之间,但父亲自始至终没有站出和我对话。对话实际上是单方面的,父亲是“不在场”的对话者。“我”作为女儿一直在替父亲讲述。父辈们的噤声使“我”对过去的感知成为空白,“我”通过对几代华人祖先足迹的追寻,才得以接近移民祖先们真实的历史:他们用血汗开辟了夏威夷、加利福尼亚的大批种植园和农场,修建了美国伟大的洲际铁路,但他们仍然清贫如洗;他们无权在法庭上申诉,不能上白人学校,没有公民权。由于妇女不得移民且任何美国公民同华人结婚都将失去公民身份,所以这些华人根本不可能在美国拥有家庭和孩子。
在《生在美国的父亲》一节中叙事者讲述了生在美国的父亲每天在阁楼和地下室里闷闷不乐。他选择沉默是因为生存的压力和环境的逼迫。在受过白人多次欺负之后,在替人“背过黑锅”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垂头丧气的人。他坐在椅子上发愣,或坐在地上发楞。……他变得喜怒无常,会突然火冒三丈,又突然沉默不语”。残酷的现实让他变得麻木不仁,连“他自己的母亲写信向他要钱,他却回信说要她出示她还活在世上的证据”。要想生存,就得沉默,父亲已深谙华人这一生存的寓言,“边喝茶,边吸烟,边读书”成了生存最大的快乐。《参加越战的弟弟》一节讲述了现代华人沉默的寓言。作为新一代华人的“弟弟”,在和中国人、美国人的交往中发现自己完全被边缘化了。不全是美国人,亦并不全是中国人。理性上,他们有意识地认可西方文化,但母语的集体无意识的超理性是不可抗拒的,他们的身份注定在美国身份和中国身份之间摇摆,他的汉语和英语都不地道,不愿让美国人知道他是华人,亦不敢让中国人知道他不像中国人。可他在梦里却说的是汉语。作为“非常可靠的美国人”,弟弟开始接触保密材料,是不能言说的人,因此中国人的沉默对美国人来说又有了新的意义和价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工作又增加了弟弟的沉默。
因此从曾祖父到祖父,从祖父到父亲,再从父亲到“弟弟”,代代相传,沉默失语成了华人的传统,沉默失语尤如遗传因子一样参与了华人性格的建构。于是沉默成了华人生存的潜规则,被代代相继,华人族群的失语便成了历史的必然。
为了佐证“我”的叙述,作家又大量引用美国排华案情实录和白人残暴对待华人的历史文献,这样官方历史和“我”的叙述便相互印证,不仅突显了华人对美国的贡献,而且将华人失语的历史事实和原因作了充分的历史补白。作品也因此消解了官方的历史,接通了华人的过去和现在,也重新建构了华人悲壮的历史。
结 语
新历史主义主张将历史考察和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强调二者的同质性和互文性,拆除二者之间的人为分界。它关照文学与政治权力的复杂关系,在承认文学是意识形态作用结果的同时,也肯定文学对意识形态的建构和解构功能。作为历史化的华裔文学经典,《中国佬》采用多种表现形式,有寓意深刻、暗合主题的短小传说,也有“我”对先辈故事的叙述和“我”对先辈足迹的追寻,这种交叉的叙述相互补充,使关于祖先的历史碎片渐渐连接起来清晰起来,使关于祖先的故事更可信更真实更完整。作品集中描写“我”的祖先们、父辈们和弟弟们的失语,表层看来,作品讲述的是家族个体的沉默失语,但从时间和空间的跨度看,汤亭亭无疑描写的是整个华人群体的沉默和失语。作者通过对几代华人历史的跟踪,追述了华人沉默失语是与时演进的过程,即压迫→沉默→规则化→群族传统→生存策略,这样就用事实回应了那段华人失语的历史,“此处无声胜有声”,在沉默的控诉中还历史以真实,也颠覆了美国官方关于华人的历史叙事。《中国佬》的现实意义和美学价值就不言而喻了。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美国后现代小说研究”(10XWW006)阶段性成果。
孙 坚 陕西师范大学
注释:
①董晓烨:《史诗的空间讲述——〈中国佬〉的叙事空间研究》,《外语教学》,2012年第5 期。
②参见:丁夏林:《历史与文本的交融: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中国佬〉》,《当代外国文学》, 2009年第 1 期。程爱民,邵怡,《 女性言说:论汤亭亭、谭恩美的叙事策略》,《当代外国文学》, 2006年第4 期。
③ 张京媛:《前言》,见《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张京媛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第 4页。
④⑥张进:《 新历史主义文艺思潮的思想内涵和基本特征》,《文史哲》,2001年第 5期。
⑤ 盛宁:《历史·文本·意识形态——新历史主义的文化批评和丈学批评刍议》,《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第 5期。
⑦ Raman Selden, etc. 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New York: Pearson Education Limited, 2005,p.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