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兵
责任与疆界:毛姆东方故事中的英国绅士与帝国
文/陈兵
英国作家威廉·萨默赛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1965)一生热衷于旅行,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他以这些游历中的见闻为素材写出了不少作品,包括游记《在中国屏风上》(On A Chinese Screen,1922)、《客厅里的绅士》(The Gentleman in the Parlour,1930)以及许多异域题材小说,其中最出色的就是收在《叶的震颤》(The Trembling of a Leaf,1921)、《木麻黄树》(The Casuarina Tree,1926)、《阿金》(Ah King,1933)等短篇小说集中的“东方故事”。毛姆的这些东方故事以东南亚、南太平洋等地的英属(或其他欧洲国家)殖民地为故事背景,以流畅隽永的笔调描述了这些地方的奇异风情以及当地白人和土著的生活,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特别是马来亚故事独具特色,使英属马来亚成为英国公众心目中的“毛姆属地”。不过相对于普通读者的欢迎程度,这些东方故事却没有得到学术界足够的关注。一些学者认为,毛姆的这些东方故事不如同时期英国作家康拉德和吉卜林的殖民地题材作品,因为它们缺少对两种文化边界生活的深度探索,也没有探讨融入异域生活中的白人,特别是英国人如何保持其英国主体性问题。但是如果仔细探究,我们就会发现,在20世纪初大英帝国日益衰落、难以维持其殖民统治的社会大背景下,毛姆的东方故事也像当时的许多文学作品一样对白人与土著生活、大英帝国与其殖民地的关系等进行了深入思考。饶有意味的是,毛姆对于绅士文化的迷恋,使得他习惯于从英国绅士的角度来考量大英帝国与殖民地的关系。那么,毛姆的东方故事中描写了什么样的英国绅士?他们与大英帝国及其东方殖民地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毛姆对于大英帝国是什么样的态度?这些就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英国绅士传统源于欧洲中世纪的骑士精神。“绅士”一词在英国最初出现于15世纪初,指贵族家庭不具有继承权的幼子,后来涵义逐渐增加,范围也逐渐扩大,形成一个包括贵族和中上层地主与资产阶级、标志着社会地位和价值标杆的绅士阶层。英国社会对于“绅士”的迷恋在19世纪达到顶峰,特别是在维多利亚时代。此时的英国绅士要求出身中上社会阶层,道德意识强,性格坚韧,具有社会责任感和男子气概。当时在英国兴起的新式公学大力宣扬这些品质,成为培养绅士的工厂。因此,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绅士在国内往往是外表体面、讲究道德的社会中流砥柱,在遍布全球的英国殖民地则是能干的殖民官员。其后的爱德华时代继承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观念,但在英国社会两极分化的背景下更加注重良好的家世和行为举止的优雅高贵。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绅士观念对英国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几乎可以称为英国的第二宗教。
成长于维多利亚时代和爱德华时代的毛姆也有绅士情结。毛姆成名后热衷于与贵族名流交往,注重模仿他们的仪表与行为举止,终其一生都是一位标准的爱德华时代的绅士。毛姆常常在其小说、戏剧作品里大量描写英国绅士,以绅士的标准来考量人性,品藻人物。其自传色彩很浓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人生的枷锁》里不仅频频提及绅士,还借主人公菲利普之口详细说明了绅士的标准,指出他必须是绅士的儿子,在公学里念过书,而且还上过牛津或者剑桥大学,强调要花上三代人的心血才能造就一个绅士。显然,毛姆的绅士观表现出典型的时代特征。但是另一方面,毛姆又经常在作品中以叛逆的姿态抨击自己推崇的社会阶层。比如,其小说《患难之交》中的爱德华·海德·伯顿温文尔雅,俨然一位持重的英国绅士,但他却曾断送一位穷困潦倒的老相识的性命,暴露出极端的冷酷和自私,完全有违绅士的行为准则;《满满一打》中的圣克莱尔先生恪守维多利亚时代的规矩,谨言慎行,是个标准的 “绅士”,但他却用僵化的道德教条毁掉了美丽的外甥女一生的幸福;《雨》《信》《蒙特拉哥勋爵》等小说也以讥讽的笔调描写了上流社会人士那体面外表下隐藏的欲望与邪恶。就这样,毛姆一方面痴迷英国的绅士传统,认为绅士阶层是英国社会的中坚;另一方面他又像当时的许多作家一样反感维多利亚社会的一切,对表面光鲜的绅士心存怀疑。 在毛姆看来,仅仅具有高贵的社会地位以及外表的体面与光鲜并不足以成为真正的绅士,诚实、勇气、宽容等内在品格才是绅士的真正内涵。
毛姆对绅士形象的关注与20世纪初的大英帝国密切相关。“对于他的很多读者而言,萨默塞特·毛姆等同于大英帝国,毛姆就是英国绅士的象征”。毛姆心系大英帝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都主动请缨,替英国政府服务,充当间谍或者从事外交斡旋。但是,大英帝国还是无可挽回地衰落了。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大英帝国的实力进一步削弱,其殖民地的民族主义运动也风起云涌,大英帝国越来越难以维持其殖民统治。毛姆见证了大英帝国由盛转衰的整个过程,他的东方故事大都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往往描述殖民地的邪恶与危险及其给大英帝国带来的威胁,表现了他对于大英帝国前途的忧虑。在毛姆看来,大英帝国的衰落与英国绅士传统的衰落是一脉相承的。其游记《在中国屏风上》中《崇高的风格》一文描绘一位退休的前殖民地官员的绅士风度,特别指出这位前殖民地官员的卓异之处在于其年轻时所受的(公学)教育。这里毛姆将帝国与受过公学教育的绅士联系起来,并感慨这种优雅又强悍的传统已经被后来人的肤浅无知所破坏,并质疑当时大英帝国在管理殖民地时的妥协怀柔政策。在毛姆看来,绅士传统的衰落——特别是冒险和勇敢精神的失落——造成了大英帝国的衰落。其具体表现就是大英帝国对殖民地的统治软弱无力,因而助长了殖民地的离心之势。可以看出,毛姆看重的是英国绅士传统中的强悍、责任感与冒险精神,而这些与大英帝国的权力与统治息息相关。毛姆对帝国权力的关注源于当时的社会语境。第一次世界大战动摇了英国绅士的内涵与基础,因为战场上的英国士兵发现在伊顿公学操场上学会的种种技能以及公平竞争的绅士精神并不能保证其在战争中顺利幸存下来。因此绅士观念逐渐从强调仪表、道德观念转向实力/权力的争夺。这种困境在大英帝国各殖民地表现得尤其明显。毛姆的东方故事反映了这种现实,同时也是其关于大英帝国如何摆脱殖民困境的思考。
毛姆在自己的东方故事中开出了殖民管理的处方,那就是依靠具有男子气概的英国绅士来管理殖民地。在毛姆心目中称职的殖民官员是优秀的帝国代理人,也是理想化的英国绅士——他们忍受着孤独寂寞,勇敢无畏地在充满危险和邪恶的殖民地努力工作,维护着帝国的权威与安全,也守护着殖民地土著的福祉。小说《驻地分署》中的沃伯顿就是这样一位英国绅士殖民官。沃伯顿出身富商家庭,上过公学,喜欢与贵族交往,崇尚绅士风度,具有一个绅士的勇气与荣誉感,在殖民管理上,沃伯顿清楚自己的责任,注重树立自己的权威。他处事干练,公正严格,同时又宽厚地对待殖民地土著。这种恩威并施的策略使得土著们对沃伯顿既爱戴又害怕。在他的治下马来土著安居乐业,同时又安分守己,丝毫不敢起叛逆之心。而其出身下层的副手库珀性格叛逆,行为粗鲁,对土著刻薄寡恩,对上司不知恭敬,明显不符合当时的绅士标准。小说结尾库珀最终死于土著之手,而沃伯顿则迅速平息了一切骚动,整顿了秩序。小说的情节设置与对库柏的负面刻画表明毛姆并不像其他现代作家那样叛逆,在对待大英帝国与殖民地关系等方面还是比较保守的。
不过毛姆东方故事中的英国殖民官并不仅仅表现为优秀的上流社会绅士与粗俗的下层社会愚氓的对立。《机遇之门》中的英国殖民官阿尔班与沃伯顿一样出身良好,行为举止颇具绅士风度,但面对中国苦力的骚乱,却因为怯懦而不敢前去平叛,结果被殖民当局解雇,妻子也离他而去。而小说《马金托什》中南太平洋塔鲁阿岛上的英国行政长官瓦克则像《驻地分署》里的库珀一样出身下层,外表粗鲁,缺少文化,好酒贪杯,生活方式与土著一般无二。表面上看,瓦克并不符合严格意义上的英国绅士标准。但是,瓦克早年在各地的闯荡使其养成了冒险精神、公平竞争意识以及强烈的责任感,而这些正是一个真正的绅士所必备的品质。他也同样具有英国绅士的勇敢精神。换句话说,对于性格叛逆、注重个人内在品质的毛姆而言,瓦克也是真正的英国绅士。像沃伯顿一样,瓦克也以家长的方式来管理殖民地,尽心尽力,公正无私,土著们也对其非常爱戴。在整篇小说中叙述人是带着欣赏的眼光来看待瓦克的。比较阿尔班与瓦克,我们发现,两人的出身像《驻地分署》中沃伯顿与库柏一样差别巨大,但两篇小说对他们的刻画体现出与《驻地分署》完全不同的褒贬之情。显然,当完美的绅士无法寻觅时,面对上流社会出身、公学教育、优雅的仪表与勇气、责任感、自我牺牲精神等内在品质的矛盾,毛姆选择的是后者,因为后者更有利于掌控复杂的殖民地社会现实。显然,毛姆想表明,真正的绅士并不一定需要良好的家世和高贵的行为举止,真正的殖民管理之道在于勇于承担“行使权力的责任”。
英国“绅士”观念在演化的过程中一直强调社会等级差异与不同阶级间的疆界。同样的疆界也存在于不同种族和文化之间。英法等殖民帝国在几百年开疆拓土的过程中依托当时貌似严谨科学的人种学、人类学、进化论等思想,编织了一整套东方主义话语,强调欧洲白人与殖民地土著之间的种族区别与品格高下之分,形成了一种文化、心理乃至习俗上的疆界。疆界意味着不同的身份,跨越疆界可能导致种族身份的模糊,进而对帝国的统治造成威胁。在毛姆创作东方故事的时候,大英帝国已经开始衰落,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于这种种族与文化疆界的守护才愈发强烈。这首先体现在殖民地白人与土著的等级划分与不同的行为方式上。在毛姆的小说《驻地分署》中,尽管马来亚天气炎热,但殖民官沃伯顿平日总是一副英国绅士打扮,哪怕一个人吃晚饭也要穿起正装,丝毫不肯马虎。他阅读从英国寄来的报纸也要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来读,仿佛自己是在英国绅士府上的客厅里,尽管那些报纸已经迟到了6个星期。对于沃伯顿而言,这些行为关系重大,因为它们代表着白人特有的理性以及殖民地的秩序,一旦破坏后果会非常严重。另外,沃伯顿虽然喜欢马来人,与他们交朋友,但他“从未忘记自己是个英国绅士”,无法容忍其他白人入乡随俗,甚至娶土著女子做老婆。显然,守护这种种族间的疆界就意味着守护着白人与土著、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身份区别与不平等地位,也就是守护着帝国的安全。
毛姆不仅正面肯定殖民者与土著之间的疆界,而且在不少小说里描述了越界所带来的可怕后果。《环境的力量》中白人殖民官盖伊耐不住寂寞,与当地土著姑娘同居并生育几个孩子,此后他隐瞒了这一切,与一个英国姑娘结婚。但最终真相大白后他们的婚姻破灭了,盖伊只能重新回到土著姑娘身边——他已失去了英国文化身份,只能融入土著文化。《水潭》中英国人劳森迷恋一个已土著化的混血姑娘,与其结婚,但是因为种族、文化间的隔阂,他与那个姑娘渐行渐远,苦闷不堪的劳森慢慢失去了工作、事业与尊严,只能借酒浇愁,最终自杀身亡。相比前述小说,这篇故事是更为严厉的警告,表现出毛姆对于种族文化间疆界的坚持。毛姆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的画家斯特里克兰德的命运也能很好地体现毛姆反对越界的思想。斯特里克兰德辞去证券经纪人职业,追求自己的画家梦想,后辗转到了南太平洋塔希提岛,在那里找到了艺术灵感,创作出艺术杰作。但其融入土著生活太深,娶了土著妻子,最后患麻风而死,而且死前一年就双目失明。众所周知,斯特里克兰德以荷兰画家高更为原型。高更在塔希提时患过梅毒,最后死于心脏病。毛姆对于高更患病的改动是有意味的。对于白人而言,梅毒无疑是不体面的疾病,照实描写显然不宜。麻风则是一种《圣经·旧约》中就已提及的古老疾病,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一种不洁之症,往往源于个体的道德与精神缺陷,特别是对现存秩序的质疑和不满,因而麻风病人会影响一个社会群体的安全与稳定,需要进行隔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毛姆让斯特里克兰德患上麻风显然是对其“越界”行为的一种惩罚,也是对于读者的警告。
另一方面,在性格叛逆的毛姆眼里,真正的疆界并不仅仅在于衣着、礼节、习俗等外在的东西,而更在于内在的精神。比如,《马金托什》里的瓦克虽然在衣着以及饮食起居等方面已与土著无二,貌似违背了绅士行为准则,但他只是表面上融入土著生活,其内心始终坚守着绅士的行为准则,充满责任感、宽容仁爱以及自我牺牲精神。故事中他因为过于严厉的管理措施而被一年轻土著枪杀,但在嘱咐后事时他还在关注土著的福祉,希望后来者对土著仁慈宽大,处事公正。所有这些使其超越了自身形象的猥琐,成为一个令人敬仰的绅士形象。相反,其副手马金托什表面上严守白人与土著之间的差别,最后却因为看不惯瓦克的所作所为,背叛了瓦克,堕落到与土著合谋的地步,听认土著偷走自己的手枪,最终造成瓦克被枪杀。应该说,马金托什的行为才是真正的“越界”,其在故事结尾自杀而死的情节安排显然体现了毛姆对其的鄙薄。而《驻地分署》中的库珀固然严守白人与土著之间的疆界,但他对待土人过于暴虐、苛刻,引起了土著的不满和抗议,不符合20世纪初英国社会强调母国对于殖民地的责任、殖民官员应像家长一样对待殖民地土著的整体潮流,也不利于帝国的统治与殖民地的稳定。后来库珀被土著刺杀,而沃伯顿则庇护了凶手。故事结尾沃伯顿心情愉快地打开《泰晤士报》,显然标志着殖民地秩序的恢复。这种情节安排无疑表达了毛姆的帝国治理观点。
需要指出的是,毛姆虽然多次去东方旅游,但他并不懂中文以及其他东方语言,也不了解东方各民族,这也使得毛姆的东方故事在对殖民地白人和土著的不同生活和文化的探讨上缺少足够的深度。毛姆的绅士式殖民管理方法在大英帝国盛期也许不失为一种既妥当又体现绅士风度的良方。但在20世纪初大英帝国江河日下、不得不靠妥协政策来维持其殖民统治的时候,毛姆却依然相信英国绅士的魄力及其进行殖民管理的合法性与有效性,不免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但毛姆的东方故事从独特的英国绅士传统出发,探讨了大英帝国及其殖民地的文化冲突与身份问题,不仅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其人其作,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20世纪初的英国殖民地社会现实以及白人与东方人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大英帝国后期的英国社会整体状况,值得我们仔细探究。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摘自《外国文学》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