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游侠周梓虞

2016-11-26 05:28:45陈思安
作品 2016年12期
关键词:小伍游侠师兄

文/陈思安

地铁游侠周梓虞

文/陈思安

陈思安

小说家,诗人,戏剧编导,译者。生于1986年4月,工作居住于北京。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接下来,我问,你答》 (2015年),中篇小说集《天马行空那些年》 (2010年)。其他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 《作品》 《青年文学》 《民族文学》等期刊。导演舞台剧作品《随黄公望游富春山》 (2016年三星堆国际戏剧节开幕剧目;2016年台湾两岸小剧场艺术节特邀剧目;2015年成都、北京巡演;2014年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吃火》 (2015年南锣鼓巷国际戏剧节);《沉默的间隔》 (2013年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等多部作品。

平地上咧开一个豁口,口子上糊着块玻璃罩子,转过了玻璃罩子,就能看见咧开的豁口里面长着一排牙似的楼梯台阶。顺着豁口里一排牙似的楼梯台阶往豁口嘴巴里走,越走越深但越走越亮越走越深又越走越冷。下了台阶向左拐,穿过肠道样的人行走廊再向右拐。转过去走到头又是一条肠道样的走廊。不要被走廊两侧的霓虹广告灯箱勾了魂不要被卖二手黑丝袜和仿制名牌包的豁牙子姑娘拽住腿,继续往前走往前走这走廊看着没边儿实际有头儿。肠道样的走廊走到底又是一排牙似的楼梯台阶,虽然旁边是电梯不过不要紧还是要走楼梯。别着急,别着急,马上就到了别着急。这排牙走到头再向左拐,看到第一条楼梯下面的空档处在蓝色垃圾桶旁边的那个旅客休息椅上的是什么。哦不,是谁。

还能是谁。就是你呗,可不只能就是你呗。我的大师兄我的好哥们我的灵魂导师我的无敌英雄。可不就是你呗是你呗。地铁里的游侠奇士不见阳光的周吉诃德,社交网路上爆红过47小时的新一轮都市传奇救普罗庸众于无趣水火的后后现代行为艺术大师。

从我走进大学校门迷了路找到路被人领着注了册找到宿舍摊开行李铺好床走出宿舍的那一瞬间开始,就被师兄你给彻底征服了。征服这词不太好,听起来好像我们之间有点什么过分亲密的肉体关系。肉体诚可贵,灵魂价更高。换个词吧换个词。就被师兄你给彻底震服了。师兄你站在新生报道注册的大广场上,左手操一面血红的大旗,右手攥一把讯号时断时续的白色塑料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冲每一个走进校门的新生高喊着:你踩进了一坨屎里还面带笑容请思考一下这是为什么!他本来为每一个人都准备了独特的饭食但最后你们满脑子里还是只想吃一种东西!难道你真的能得到所有的东西吗其实你最后什么都得不到,这有那么难想得通吗!呐喊当然是没用的,可是沉默令你更加可耻!……

没人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但令人意外地也没有人来强行阻拦你。这让我对这座学校的好感倍增,啧啧看呢看见没有,快瞧瞧这才是大学的风范,不管什么样的疯子至少都有表达的权利。我冲着你一步步走过去,乳臭未干的羞耻感扯着我的左腿,新鲜人的恐惧感拽着我的右腿,但我还是冲你走了过去,走过去。你的头发看起来至少半年以上没有修剪过了,密密麻麻的前头帘儿从天门盖儿一直盖到了鼻子尖儿,你的牙至少有一个月没有刷过了,离你还有三米远就走进了牙臭辐射区,近一个月内你吃过的所有东西腐败后散发的气息笼罩着这段距离,你的眼睛喷着火,脸皮反射着太阳光,响亮的嗓音卷着唾沫向外砸。可我还是走向了你,走向你。

沐浴在你的牙臭你的唾沫你的句子里仰望着你半个小时后你居然看到了我。你看到了我然后撇下旗子撂下喇叭直接走到我身边哐啷一声把胳膊挎到我肩膀上。

兄弟,新生来的。嗯。我是你师兄。师兄好。请师兄吃顿饭吧,师兄给你讲讲人生哲理,对你的未来很有意义。好。请师兄吃顿好的。好。咱们走。嗯。

你挎着我一路向着学校里最高级的餐厅走去,我在你的胳膊环绕下,一步甩掉了乳臭未干的羞耻感,再一步甩掉了新鲜人的恐惧感,悠悠荡荡地向着天上飞了起来。一顿饭吃掉了我一个月的伙食费算什么?边吃边要感受你的口水卷着食物残渣喷到我脸上算什么?基本听不懂你在说啥算什么?从此以后我一个人的生活费要养活我们两个人又,算,什,么?!刚入学的大一新生有几千个,而你挑选了我,你没有挑选任何人你就只是挑选了我啊,挑选了我。

你说在大学里的全部教育都不过是把人冲压成型塑成钉子或者板子然后随手往哪儿一插反正没人在意只要大家规规矩矩。我使劲儿点着头是啊是啊嗯嗯嗯。你说如果我们毕了业就全都想着公务员、大公司、跨国企业、工程师,那么这个国家的想象力就要彻底崩塌了,因为人们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我晃着肩膀没错没错太对了。你说我的志向也并不大,我只想要作为一个有趣的人,真实的人,唤醒别人内心的人,有着不同选择的人而死去。我弓着身子,哇塞哇塞好棒啊。

这就是我们之间一切不平等关系的来源。怎么可能平等的了呢,你是易怒而迷人的宙斯随手挥下一道雷炸灭一座城,而我只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说着好好好嗯嗯嗯的小兄弟。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人和人的相互吸引不是没得缘由,什么叫做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所以当我转过了玻璃罩子走进平地上的豁口,下到一排排牙似的楼梯穿过肠道样的走廊左拐右拐,右拐再左拐看到蓝色垃圾桶旁边的旅客休息椅上坐着的你时,毕业多年来靠职场升职、加薪,同事吹捧奉承、老板赞美提携、女友迁就爱慕培养出来的那点自尊跟虚荣顷刻间被你的眼神一脚踹翻。又来了。又来了。你那种眼神。你那种久治不愈的精神病人才能有的散发着神秘感的狂热眼神。一脚踹翻。什么年薪百万,什么有车有房,什么人生赢家。一脚踹翻。只需要你一个眼神。我不过永远都是那个跟在你屁股后面说着好好好嗯嗯嗯的小兄弟。

兄弟,来了。嗯。还记得师兄嘛。当然,师兄好。请师兄吃顿饭吧,师兄跟你聊聊人生。好。请师兄吃顿好的。好。咱们走。嗯。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从头发到肩膀到腰部到脚踝都跟着一起哐啷哐啷响了起来,我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型乌贼冲着我俯冲过来。有什么金属的东西藏满了你全身的每一处角落,随着你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发出声响。你的头发比我女友的还要长还要黑,像下油炸过的钢钎一般戳在你的头顶上,有那么几秒钟我忍不住分了神心里想着看来不洗头发真的反而会变得更黑。估计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久没有洗过澡了。这才刚到三月份可你上身却穿着一件淡蓝色蹭得发白的棉布短袖衬衫,腿上蹬着一条左右膝盖各磨出一块足以吞没半条腿的巨型空洞的仔裤。这套衣服我他妈的太熟悉了,就像熟悉我自己的二十根指头一样。整个大学期间我基本只见过你穿这套衣服。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衬衫还是海蓝色的,牛仔裤上的洞还只是块装饰。

现在不管是谁见到你都会觉得你不过是这城市的地下交通网络中不计其数的乞丐之一。但你不是啊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有你自己的道理。你从来都有。你摇摇晃晃哐啷哐啷地向着我走过来走过来,你的眼神喷出激光穿透我的身体刺向人群,你走过的地方在地板上留下了两排清晰的痕迹,一切迹象表明,你居然还是你。你,居然,还他妈的是你。

我跟在你身后离开旅客休息区,绕过蓝色垃圾桶,右拐左拐左拐再右拐穿过肠道样的走廊,走上一排排牙似的楼梯冲出平地上的豁口转出了玻璃罩子,你扫视了一圈街景,用手指了指不是很近但也没有特别远的一家饭店。我习惯性地把手插进裤兜里刚摸了一把车钥匙马上又像烫了手般缩了回来。再次见到你让我鄙视我自己,鄙视我已拥有所有的我自己。我脚下的皮鞋身上的衣服兜里的车钥匙包里的金卡,让我鄙视我自己。你一摇一晃地向着饭店走去这时我才发现你总是一摇一晃的是因为右腿不知为何瘸掉了。我跟在你的身后走着走着走着走着,脑子里响起了奇怪的旋律,似乎我的右手拎着你的大喇叭,左肩扛着那把红色的大旗。我们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如果没人喊停就可以一路向前去西天取经。

从来没觉得关了灯后的卧室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噪音和多余的声响。从来没觉得直到现在。手机充电器的蓝色亮光微闪微闪,缓慢流动的电流声噼里啪啦。空气净化器没有间断地喷出气息呼哧呼哧指示灯一会儿蓝一会儿红。女友睡中的呼吸像只不餍足的小野兽吭哧吭哧,翻身的时候整张床都在跟着吱嘎吱嘎。电视在响,壁灯在响。手表在响,卫生间在响。

我翻身起床走到客厅把烟灰缸拉到身边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方案排列组合,组合排列,飞散开的扑克牌般一张张落到茶几上。

方案一:给你一笔钱,再也不去坐地铁。

方案二:给你一笔钱,每隔一段时间去看看你,再也不去坐地铁。

方案三:给你一笔钱,偶尔去坐地铁顺便看望你。

方案四:不开车了,每天坐地铁去上班,抽出时间来跟你待会儿。

方案五:不上班了,去地铁里陪你一段时间,后面的事儿再说。

方案六:不上班了,跟你一起做地铁游侠算了。

方案的可行性和理智含量从高到低逐渐下降直至没有,方案的诱惑性和引人入胜倒是从高到低逐渐上升直至顶峰。

要命啊,要命。怎么每次见到你就得要了我的命。

你啊你。那段话怎么说来着?橘红色火星带着乳白色冰冠光环飞奔而来。现身意味着争端再起祸事将燃。荧惑。火之精赤帝之子。方伯之象主岁成败,司宗妖孽主天子之礼,主大鸿胪,主死丧主忧患。荧荧似火见则避之。你生来便带着无可推卸的腥红之色。万物因你而灼炽也因你而寂灭。

你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人人都想要的那些。曾经我以为我想要的跟你想要的一样。可是当你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以后,我发现以我自己的勇气和能力,我连去追求一下那个所谓“我们想要的”尝试都不敢做。我在自己厌恶已久的生活里游刃有余已经开始把这当成是自己另外的一种能力了。你看,赚钱谁不会啊,又能怎样呢。好好活着谁不会啊,又能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如果不是一上大学就认识了你,我也不会挂掉那么多科整天神魂颠倒成了同学眼中的神经病偏执狂。如果不是你的眼神你的胡言乱语你的蛊惑我也不会晓得原来这个国家也能制造出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人生。如果不是我大二你大四时你无缘无故地人间蒸发我肯定毕不了业找不到工作也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

然而在这所有的一切当中,我是拥有选择权的吗?真的有过吗?

晚饭时你嘴里同时嚼着鸭肉鱼翅和芥蓝口齿不清地问我,你还记得小伍吗?我那个兄弟小伍。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小伍,你的兄弟小伍我的兄弟小伍。如果不是小伍我还不知道像自己这么铁直异性恋的家伙,这辈子居然也会因为一个男人而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产生羡慕嫉妒恨的情绪。小伍,你最好的兄弟宇宙间最理解你的男人,只要有他在我不管如何努力也只能是你的兄弟NO.2,不管如何奉献我对你的狂热追随也只能是你的死忠第二号。哈没错,小伍。古灵精怪的小伍,长相精致的小伍,人高马大总是在打架时把你护在身后的小伍,跟你一起瞬间就消失了的小伍。你们同岁、同级、同屋,小伍天然地具有比我更能够跟你亲近的理由,小伍是你粘连的手足,我不过是小你们两级的稚嫩师弟。

小伍,当然记得啦,咱们那时那么要好。当然我记得小伍。

哦。小伍死了。他死了。春节时满街都在放炮仗,他就在那时死了。地铁里到处都是声响,不死在炮仗里他也会被地铁里冒出来的不停的声响给撑死。

只有在说这段话时你的眼睛里暂时失去了那种久治不愈的精神病人一般的光芒。你的脑袋微微垂着,胳臂麻木机械,粉丝汤在你嘴里跐溜跐溜绵延地嘬响着,这一碗粉丝大概全部连在一起,你除了一口气把它们整碗吸进肚子里之外没有其他选择。小伍死了。他到底是被炮仗震死的还是被地铁冒出来的声响给撑死的。再多一点你也不肯说。

原来是这样。小伍死了,所以你来找小伍的替代品阿翔了。是这样的吗?我只是小伍的替代品,备用的螺丝钉?是这样的吗?多年职场的磨练对我不是没有一点作用,我憋住了,没有问出口。瞬时又一股浓烈的伤感涌到胸口。小伍是替我死了的。虽然我对他们的细节一无所知,但我有了一种明确的感知,小伍是替我死了的。原本该死的是我。可现在却变成了他。

你们那时候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腾冲啊,我当时就跟你说过了。中国最后的净土连绵不绝的山野林,最后做隐士的机会穿过边界冲向亚洲就像五十年前我们癫狂的前辈们一样成为无界的骑士。

那小伍呢,发生什么了。

小伍,死了啊。春节时满街都在放炮仗,他就在那时死了,地铁里到处都是声响,不死在炮仗里他也会被地铁里冒出来个不停的声响给撑死啊。

那你呢,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不能拒绝。没有办法拒绝。鸡肉的脆骨在你的后槽牙里嘎嘣嘎嘣嚼得稀碎。

不能拒绝什么?

不能拒绝拯救这里的人们的希望。没有办法拒绝。海参一条紧接着一条吸溜进你的喉咙似乎你的牙只长在喉咙里。

第三支烟熄灭在指尖。烟灰撒了一地。黑灯瞎火的我除了亮着时的烟头其他别的什么根本都看不见。但是烟灰落地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轰轰作响,因此我知道烟灰撒了一地。我点起了第四支烟。烟头烧着烧着它在呼吸我没有只有它在呼吸。

你说你不能拒绝拯救这里的人们的希望。你穿着一身已经快十五年没有脱下来过的衣服,拖着至少三个月没有洗澡的肉体对我说,你不能拒绝拯救这里的人们的希望。你比流浪汉还居无定所,比乞丐还要失魂落魄,现在地铁里努力工作的乞丐每个月都能收入上万,而你对我说你不能拒绝拯救这里的人们的希望。如果我是个正常人,我就应该当着你的面哈哈大笑,或者有涵养地请你大吃一顿,以后默默离开再不往来。如果我是个正常人,我就应该像每个混得比我好的同学朋友教育我那样,就像我偶尔也会去教育没我混得好的同学朋友那样,对你语重心长地说,小周啊,你不能这样下去了真的不能这样。

我应该是个正常人吧。至少没在你身边的这十几年我看起来完全像个正常人了啊。我工作认真升职迅速,年薪百万,有房有车,受人仰慕,马上就要迎娶白富美成为人生大赢家。我看起来完全是个正常人了啊。

掐灭指尖的第四支烟。

没什么值得再犹豫的了。就按照方案一来。

我是个正常人。

如果不是要来地铁见你,我真的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每天挤地铁上班的那段日子。把地铁盖成这个逑样子,他们绝对是故意的。我想不到有其他可能。绝对是故意的。阴潮曲折的通道,稍不留神就会迷路的各种走廊,潜伏着不明物体和眼神的每个拐角。每日摩肩擦踵走过的人们,大声喧哗的人们,嬉笑打骂的人们,不间断地贡献着自己的阳气,浸润着这座四通八达深掩地下的阴暗迷宫。

你为什么非要选择在地铁里。关于地铁有过无数的都市传说。消失的站台。废弃的线路。求欢的厕所。镇住的墓穴。锁着的龙王。咒符状的换乘线路。有过数不清的都市传说,而你成为了最新一个。行踪神秘诉求不明不着边际的地铁游侠。我并不喜欢地铁,那里永远浮动着撇不干净的重重浮躁,卷着沫子拍打每个走下来的人。每个人都卖力地把自己的疲倦、怒气、烦闷、不平、困窘、泼皮甩进地铁里,似乎只要这样在走出地铁的时候就能一身轻松了。一身轻松地去迎接新一天的自己一点不喜欢的工作,一身轻松地回家面对新一夜的自己一点不喜欢的生活。

这就是你选择地铁的原因吗。就像当年你选择了腾冲的原始密林一样。

我的长条真皮包里埋着一坨板砖儿那么厚的钞票垛。真的走进地铁里来,猛然觉得这样有些欠思考。你连个包也没有,身上所有的衣物瞥一眼便一览无余,能把钱藏到哪里呢。不过来都来了,我也不打算再把钱带回去。今天我们就得有个了断。我已经再也等不了了。大不了把我的包直接送给你。

我不打算跟你讨论那些我自己一点不喜欢的工作和一点不喜欢的生活。我知道只要你一开口,所有事情就会像射出去的箭头一样没有回头路。把钱甩给你我就走。心脏跳得比脚步还快,我很为自己担心,因为心脏在提醒我,我根本就是期待着什么。

转过了第三个拐角,走上第四条换乘通道,我猛然意识到,这就是你红透大江南北的那条网络视频的拍摄地啊。前天我又把那条视频翻出来反复看了好几遍。我一下子放慢了脚步,走廊跟着一下子变得更长。没错没错就是这儿。你“地铁游侠”称谓的最初原点。你网络上爆红过47小时新一代都市传奇的发源地。

视频里光着头挂着金链子脖子上露着龙纹身的糙男人,对一个妆容浓厚不停尖叫的女人又拖又拽又踹,女人嚎叫得气都喘不上来了男人每隔三十秒就上去一耳光。所有行人纷纷低头潜行迅速离开没有人打算掺合进来。这点儿事儿还叫事儿嘛,没路过了十几遍你还好意思说你是个坐惯地铁的都市白领?然而此时话外音传来你的大喝一声,王八你个猪猡!随后拍摄视频的手机抖了三抖,画面里飞出来一只瘦成晾衣杆的你的腿。谁又能想得到呢,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原来如此不中用,一只晾衣杆就把丫掀倒在地。视频上飘来一大波弹幕的评论,网友们热议着王八为什么会成为猪猡,而这是否是地铁游侠的标志性口号。也有网友在赞叹,这个手机拍摄者真是个合格的突发事件记录人,看呐,他的手几乎都没有抖,为大家提供了稳定的高清画质,更值得称道的是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他居然还没忘记把手机横过来再拍!只有一个好心人用高亮字符提醒大家:前方高能请注意!龙纹身的男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我靠被掀倒了屁股疼是小事丢了咱金链子加纹身一族的面子可是大事!男人大蟹钳子一般的手直插过来瞬间钳住了你小童子鸡一般的细脖子,你的气都要喘不上来了憋红了脸吐着气说,王八你个猪猡……手机拍摄者过于专注于捕捉你的表情及渐变色的瘦脸特写,忽略了你下半身的动作,导致在视频画面中我们只能看到龙纹身的男人突然脸色一变倒地捂裆。尽管这算是个拍摄失误,不过好在这种喜闻乐见的桥段大部分观众都有能力脑补出来。作为优雅的胜利者,你并没有像很多人那样乘胜追击在这具倒地颤抖的身躯上多补几脚。你涨红着脸喘着粗气,气儿终于捋顺了以后对着走廊上看呆了的人民群众振臂高呼,索多玛的罪恶必将融化在真正的大写的人的热诚之中!你在等待什么?你们都在等待什么?!如果没有那句谜语的最终降临你们是不是就要永远捂上自己的眼睛走下去?再也没有什么洪水了有的只是无声的沉默堰塞!画面忽然生硬地一切,远远看到走廊尽头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两位警察叔叔。刚刚看呆了也听呆了的人民群众根据个人领悟力和观察力分波分批由震惊中苏醒了过来立马做鸟兽散。称职的手机拍摄者在结束拍摄之前还不忘把画面再次切回到你的脸部特写,定格、晃动、拉伸、定格、黑屏。啧啧看看啧啧,伟大的新媒体,伟大的智能手机,伟大的立等可取,每个人都有可能临场成为一位合格的导演。

这条视频在社交媒体发布出来短短四个小时以后,就刷爆了全国各大网站和微信朋友圈。全民都在热议,这个神经病到底是谁?很快有网友给你取了一个酷炫的新名头:地铁游侠。紧接着更多不甘寂寞的手机电影导演接连晒出他们拍摄到的你的游侠视频:你规劝一看就是假盲人的乞讨者回头是岸归家种田;你帮肚子看起来已经不小了的孕妇在早高峰时刻撞开一条人肉通道护送她上车;你倒地不起翻滚撒泼掩护手机贴膜摊摊主收拾细软躲避城管的追查……

十八个小时以后,有漫画家画出了以你为原型的同人漫画《地铁游侠》。二十二个小时以后,你曾经的大学同窗终于爆出了这个神经病叫周梓虞,还发布了一条帖子,详述你在大学时期就表现出来的异于常人的经典往事,里面还捎带着写了我几段,帖子中我的名字被打成了三个X。二十九个小时以后,一家号称“永远走在事件最现场”的新媒体发布了对你的独家采访视频,这段仅长三分十二秒的视频以你满脸热切地解释巨大的谜语、地铁中游动的灵场和爱的意义为开始,以你跟采访的记者一言不合你抬起屁股就走进地铁车厢为结束。三十五个小时以后,视频剪辑高手把在网上能找到的关于你的全部视频整合起来剪辑成了一条仿如好莱坞大片预告片一般的小电影,可惜尽管剪辑高手花费了很多时间在做特效上,这条剪辑视频的转发率始终没有超过第一条原始视频的热度。四十二个小时以后,关于你的讨论在社交网站热点排行榜上掉下了前三名。四十七个小时以后,新的话题崛起,“广场舞大妈形成复杂利益及社交圈,一切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关于地铁游侠你的热议终结于对新兴政治经济实体广场舞大妈的再认识。

四十七个小时以后,仍然在讨论你的,只剩下了我们的大学同学微信群。在新婚燕尔的陈X亮不肯放血抛更多的红包到群里给大家抢于是遭到了众人长达一周的耻笑辱骂调侃之后,这个聊天群已经沉寂了许久没有爆发出热情过了。而你,给了这个像他们的主人同样赖死不活的微信群全新的活力。大家热切地讨论着关于你的各种话题。我发现,每个人都对你印象深刻,即使你根本就不认识也不记得这个群里的绝大多数人。

“周梓虞那时候走到哪儿都爱扛着一面红旗你们还记得么!走一会儿就站住脚把旗杆插地上,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个喇叭就开始演讲。”

“没错没错我就看见过好几次,我就记着他嗓门超级大,具体说什么我都忘啦……”

“是苏联红旗还是我党红旗来着。”

“哼,他最爱谈的话题是如何解放自我什么的。放弃一切灵魂超脱什么的。”

“靠,还不就是自由派那一套。”

“你们懂个毛线,丫应该是一左,什么自由派不懂别瞎说。”

“这不对啊,看视频的情况,他应该是有基督教信仰吧,索多玛都上来了。”

“好像就是纯红色的,可能就是一块红布套在一根竹竿上吧,既不是苏联的也不是我党的。”

“我在网上看人家说,他现在什么都不干,就天天游荡在地铁一号线的车站里。而且红了以后还经常被警察和保安撵着走。”

“丫就神经了吧,他家里人看见视频应该把他送精神病院呢。”

“哪天去一号线拜访拜访,真没想过一个人神叨居然能神叨一辈子。”

“真没想到跟这种傻逼一个学校毕业的,靠。”

“切,傻逼没毕业好么,肄业的,毕业前跑了么不是。”

“他肯定是挂科挂太多,不跑也毕不了业。那你说他考大学图什么呢,他小学毕业不也一样能在地铁里要饭么?难道以后当乞丐也他妈讲究学历了。”

“就是说啊,听说他毕业前号召全院的人不要写毕业论文了跟他一起去云南改造边疆还是什么的。你说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呢?”

“幸亏 @阿翔没跟他一起跑了,要不然现在肯定惨透了。”

“唉,对了,@阿翔那时候不是老跟周梓虞一起玩儿来着。”

群里@我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我这里私藏着什么宝贵的信息,这时候不拿出来跟众人分享就像不撒红包的抠门精陈X亮同样可恶。

我抬起手机,点击删除并退出群。

世界又清静了。

皮包里的硬板砖顶着我的腰。我把包稳稳地夹在左臂和身体之间,包里面那块硬板砖顶着我的腰。这条走廊走到底,下了楼梯向左拐再下一条楼梯向右拐,这次我还没有打招呼你的目光就已经迎了上来。你软塌塌地倚靠在旅客休息椅上,看起来随时都要化成汤儿顺着砖缝儿流进下水道。

来了,师弟。

嗯。我坐了下来,坐在你身边。你身上强烈的气味直冲过来,生硬地钻进我的身体。

我就知道你会来。

一阵强烈的逆反拱到我的喉咙处。你脸上的表情再怎么算不上得意洋洋在我看起来也是得意洋洋。你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像我浩瀚记忆的索引卡片,一翻“我就知道你会XX”的前缀词就呼啦呼啦飞过来一大片硬邦邦的档案册。小时候的保姆童年的玩伴中学的老师大学的同窗爱过的女人单位的上司。老子他妈的就是一个这么好预测的人么,我自己都提前预测不了我的人生怎么你们他妈的个个都觉得自己能预测得了。

我把皮包甩进你怀里,没有说话。

你连拉链都没有拉开就扔回到我怀里。

这是给你的。我又扔过去。

师弟,我不要你的钱。你又扔回来。

那你想要什么。我又扔过去。

我要你的人啊。你又扔回来。

我靠。完蛋了。

哎哎哎那个小男孩儿你不要乱跑乱叫了好不好,你这样让叔叔很为难呐,你看这里所有的座椅都被你踩过一遍了地板上到处都是你的唾沫,妈妈有没有跟你讲过你这样子会丢掉小鸡鸡的啊。阿翔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在地铁里,而不是在腾冲,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的地铁里,而不是在山里,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想通了这个问题。同志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嘛,什么叫你不骚你最香你下面夹的是香囊呢,我真是理解不了,再说了人这么多踩两脚算得了什么呢,这位女同志也不是故意的嘛,你看我也踩你了,哎呦我又踩你了,哈哈,我还踩你了,你赶快也来踩我啊。师兄啊我觉得也许是因为应该被改造的并不是自然,而是人类本身所以待在山里没有用还得来人最多的地方才有意义。这位大哥你嗓门那么大是想吓唬谁呢?手掌那老厚是想呼谁呢?你是不是以为看着瘦看着怂的人就真的没力气就真的任你欺负了呢?我也瘦我也看着怂你怎么不来吓唬我呢你吓唬我试试赶紧点儿的。师弟啊你快要说到点子上了,不过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经过多年实践我发现你不要总是想着改造世界,你越是想越是改不动。嗨嗨嗨,我说那位小伙子你能不能抬头看看呢,都撞了两次柱子了,总是盯着个手机不抬头,是不是你手机中了狐妖病毒了啊,她把你眼珠子栓到屏幕上了是怎的。师兄啊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俩蹲在地铁站台靠中间位置的换乘通道旁边,一条条人腿在我们眼前迅速地晃过。穿着裤子的,光着的,白净的,糊满毛的,黑丝包着的,快露到大腿根的,裤脚过长的,露出脚踝的,颤悠着肥肉的,瘦得只剩骨头和皮的,蹬着名牌皮鞋的,踩着人字拖的,快得像搅拌机似的,慢悠悠摇晃的。就连腿,就连抛开脸抛开身子抛开表情的两根大腿,都能看得出人和人之间的不同。

师兄啊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以为你没听见又问了你一遍。我为啥非得问呢。因为我得知道。我为啥非得知道呢。因为即使我逃不掉也想死个明白。

你把目光从一根根五光十色的腿上挪开,转向了我。你掀起你脑门前面钢筋一般的油硬发帘儿露出眼睛来,又慈爱地把黑乎乎的手伸到我脸前拨开我快一个月没有洗过的油光锃亮的头发,露出我的眼睛来,对准了。

我们得去爱,阿翔。爱这些垃圾,爱那些糟粕,爱这个看起来马上就要完蛋的世界。爱它们所有的,爱它们的所有,爱它们到时光尽头。我们会受很多很多的苦,阿翔,我跟你一起。但是我们要挺下来,我们能熬到头。我们不要把这些当成是忍受,我们要带着自己的勇气和热诚,站到他们的另一边去,但是又跟他们站在一起。让这所有的一切发生,直到让我们自己都感到惊奇为止。

你用指尖点了一下我油光泛起的额头。阿翔,记住师兄的话。没有任何的恨可以永远充满力量,或者改变什么东西。只有爱可以。真正的爱可以。

我的额头被你点过的地方顶出了一道光烧开了一个洞,剧烈的灼痛感围绕着那个洞,飞出来的光像长了翅膀一样四处飘舞点亮了整座地铁通道照射在每张人脸上。光不会散尽了再也不会了它也不会减弱。在光顶出来的那个洞上长出了一只疲惫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大到可以吞掉我的整颗头颅。你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往通道的另一端走去,我也马上跟着站起身来起得有些猛了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一般连站都站不稳,但是你还在向前走着我必须跟上你啊我只想跟上你我只能跟上你。我摇晃着晕乎着眼前一片朦胧着只有你的背影异常清晰,我跟在你的身后走着走着走着走着脑子里响起了奇怪的旋律似乎我的右手拎着你的大喇叭左肩扛着那把红色的大旗我们走啊走啊走啊如果没人喊停就可以一路向前去西天取经。

之前我也想过为什么你非得要我的人。只是因为小伍死了而你需要另一个人在你身边。还是因为你要的是我是独一无二的我就像那年开学时新生几千人但你挑选了我。我设想了各种理由有的异常简单有的堪称阴谋论。可是。为什么堂吉诃德身边非得有桑丘。为什么福克先生身边非得有万事通。[1]为什么唐僧去西天非得捎带着孙悟空。当然了,孙悟空的故事跟桑丘和万事通截然不同。他跟唐僧和如来之间的故事太多,纠缠千年,说不清,很难讲是谁捎带了谁谁又渡了谁。我们也是同样。

我越来越少回家而是每天跟你游荡在这个城市的地下世界中,白天我们流转于一个又一个的站台一条又一条走廊一排又一排台阶,晚上我们蜷缩在监视器的盲点角落湿臭的站台厕所铁轨深处的暗室。手机早就被我扔掉了,公司也把我除名了,上一次我回家取钱迎头撞上女友跟我妈在家里守株待兔。女友哭得满地打滚,我妈捂着胸口呻吟,阿翔啊,你疯了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我们得把你送到医院去。你要是没疯,你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跟一个疯子每天混在一起什么都不要了,你这不是疯了是什么。妈我没疯我挺好的我真的挺好的我只是不想要之前那样的生活。什么叫之前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怎么了?大家不都是那样的生活吗?你之前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亲爱的妈妈,我从来没觉得之前那样的生活算是活得好好的我每天都在走动但是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我好像做了很多事,但是那对这个世界和我自己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到底想要什么意义呢?孩子啊,你聪明伶俐,升职加薪有车有房娶妻生子你到底还想要什么意义呢?你是不是过得太顺了非得给自己找点别扭啊。妈妈啊,我确实聪明伶俐升职加薪有车有房娶妻生子,但我不想就用这十六个字涵盖我的一生啊我拒绝这样无趣的生活。孩子啊,你真的是疯了,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拒绝的不是无趣,你拒绝的是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拒绝的是健康活下去的希望啊。哦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如果是这样就请允许我拒绝吧,请允许我作为一个有趣的人而死去吧。

来吧,来吧,孤独的游侠骑士周吉诃德和他忠实的朋友翔丘,游荡在这座城市地下四通八达的血脉里,用自己的无能和疯癫卖力清除着这城中的血栓和梗阻,期待着不可能中的可能,爱这不可救药的乌糟,爱这无路反转的破败,爱这即将崩坏的世界。

就像那谁说的那句什么来着?

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2]

注释:

[1] 福克先生和万事通为《八十天环游世界》中人物。

[2] 此句摘自鲁迅短篇小说《孤独者》。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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