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冬妩
一种生存的证明
文/柳冬妩
柳冬妩
本名刘定富,男,1973年出生于安徽省霍邱县。一级作家。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东莞文学艺术院副院长、东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荣获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第九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奖项。独立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科规划项目、广东省重点文学创作项目等多项。 出版《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中国打工诗歌研究》、《打工文学的整体观察》、《解密〈变形记〉》等作品集八部。
什么是打工?
《现代汉语词典》对其解释为:做工。
尼采说过,凡是历史者,再怎么为它下定义,都是徒劳无功。词语是世界的血肉。打工这个词之所以重要,全在于其复杂性,全在于这个词在历史发展过程的经历。我们并不需要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我们应当明辨的是,在当代的话语中,人们如何使用这个词。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有人开始为打工族中的诗歌写作者做群体性的命名:“打工诗人”。至于这样的命名是否合理,我也不想在此作过多的论述。我感兴趣的问题是,“打工诗人”的作品究竟体现了一种怎样的精神和心态?他们何以会产生这种心态?他们作品中所体现的那种精神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具有怎样的意义?一些“打工诗人”为什么会从心理上抵触这个称谓?我们不要在谁是“打工诗人”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因为我们连谁是“诗人”这样的问题都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对真正的诗人而言,任何类别的标签都带有贬义。我们没有必要刻意地去界定具体的一首诗是否属于“打工诗歌”的范畴,也没有必要刻意地去界定谁是“打工诗人”,名称是姑妄称之的东西,不必反复纠缠于此,应立足于作品的意义,诗人内心解放的意义,在此基础上,才能确立“打工诗歌”的意义,才能理解“打工诗人”写作的意义。我所理解的“打工诗人”与“打工诗歌”是两个需要打入引号的概念,有特定的意思。这是一个大量使用引号的时代,我们随时可能被装在引号里。这是我们的宿命,是我们需要通过不断打入引号来回溯、透析、否定并试图超越的生活历程和内心体验。
中国的现代化运动要求重建中国的政治、社会、经济体制,也要求重建中国的文化。在中国的现代化历史变革进程中,“打工族”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存在。“在我祖国的大地,每个打工者/ 都是一列前进的火车,准确说/ 是每个打工者都带着一列火车/ 前进。在我祖国的大地,到处/ 是火车在前进,准确说,到处/ 是火车带着打工者前进”(白连春《在我祖国的大地,每个打工者》)。打工改变了数以亿计的中国人的心灵史、生活史、个人编年史,这不仅是身体的、心灵的,也是文化的、形而上学的。“从深圳上海北京广州打工/回来的人/身上有不同的城市/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暗暗较劲/意思是我在的那个城市/比你的要好//他们以前在村里熟识/回来后彼此陌生了/在村里站在彼此眼前/有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的距离”(张绍民《比较》)。我们所经历的历史,它不仅左右着个人的生活和命运,甚至也在我们现在的心理定势、潜意识和语言中显露出来。诗人是一个种族的触角。诗歌是形象的人类学,是对种族记忆的保存。历史一再地昭示,每当一个时代处在巨大的转折时期,敏感的诗人常常会从自身的经历中攫取某种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的事物,作为自己宣泄和寄托内心隐秘感情和思绪的参照。近些年来,出现一批“打工诗人”和写打工生活的诗歌,也自然成为无法回避的事情。“打工诗歌”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见证之一,让我们窥见到一个长期以来被忽视的社会群体的真实生活和心理状态:
写出打工这个词 很艰难/说出来 流着泪在村庄的时候/我把它当作可以让生命再次腾飞的阶梯 但我抵达/我把它 读作陷阱 当作伤残的食指/高烧的感冒药 或者苦咖啡/二年来 我将这个词横着,竖着,倒着/都没有找到曾经的味道……/我见到的打工 是一个错别字/像我的误写 它支配着我一个内陆的女子/将青春和激情扔下 背负愤怒和伤口回去/但是我仍在夜的灯光里写着/打工 打工
并不沉重也不轻松的词/打工这个谬称 让生命充满沧桑的词/打工者是我他你或者应该如被本地人/唤着捞仔捞妹一样带着梦境和眺望/在海洋里捞来捞去捞到的是几张薄薄的钞票/和日渐褪去的青春 也是某个女工的叹息/没人倾听安慰 它是遗失路边的硬币/让我充满了遐想 打工这个词/是苦是甜是累是酸或者是我在/这个难得的假日黄昏写下的一截诗句/……透过夜班的女工的眼睛打工这个词充满艰辛/在失业者的嘴里打工这个词充满饥饿/当我们转过身去打工这个词充满回忆和惆怅/我不断地在纸上写着 打工打工打工/我的笔尖像一颗微亮的星辰照着白天的伤口/夜晚的乡愁 添加着我们的记忆/亲情
它里面交叉着重叠着百味/它在我身体里安置了故乡的灯火/……为了正确地理解这个词我必须把自己/浸在没有休息日的加班 确切地体味/上班十五个小时的滋味准确地估算/自己的劳动价值精确地/握住青春折旧费……(郑小琼《打工,一个沧桑的词》)
一种深入个体当下生存状态的个人写作语言,与具体的历史语境紧密相关。“一个刚来南方有着梦想和激情的郑小琼”,一个“打工的小妹”,开始寻找自身的存在,她完全是以诗性的介入来述说一个打工者的生存图景和真实心态。《打工,一个沧桑的词》在民刊《打工诗人》发表后,先后被《散文诗》、《散文选刊》、《青春诗刊》、《2003年度全国最佳散文诗》等刊物和选本选载并荣获《散文诗》的“女娲奖”,成为郑小琼最早被关注的诗歌作品。打工妹郑小琼“成为在打工词语中站立的人”。领悟她是如何使用语言的,就意味着了解了她自身的生存状况,也意味着她和世界的最本质的关联。她的每一句诗,每一个字都是从打工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滴血,或一滴泪,一段梦想与一声叹息。这种诗歌能让心灵的震颤和伤痛历久弥新,不断地唤起我们对自身历史的反思和回忆。
历史是一个需要从中醒来的噩梦。“打工”是一个谬称,是一个让生命充满沧桑的词。当数以亿计的农民变成打工者之际,我们就进入到一个所谓的历史转型期。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这种转型是一个复杂、不可捉摸的特殊“语境”。“转型”不仅发生在外部,它正发生在人们生命的内里,构成了今天人们精神生活中一条巨大的夹缝。外部世界发生的一切其实正在我们的“内部世界”以另一种方式进行。虽不见硝烟,却可见灵魂的鲜血淋漓;虽不闻战鼓,却要经受脱胎换骨般的精神洗礼。骨肉沉痛之际,我们不再可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我们必须从对“永恒”的固守进入到历史的叙事之中,或者说使抒情的轮子不再空转,而是使它和我们当下经验发生一种切实的磨擦。于是,“打工诗歌”便在历史的夹缝中萌芽,倔强地开出惨淡的花朵,在城市和乡村的文化秋千上,荡出一道亮丽的风景。
“打工诗歌”是一种自发生成的诗歌现象。丹纳说:“每个形势,产生一种精神状态,接着产生一批与精神状态相适应的艺术品。”历史证明,大凡历史上大规模移民时期,都是社会剧烈变化的时代,是大动荡、大发展的前夜。它是历史进程的重要环节,往往为文学提供了无比丰富的资源和无限宝贵的发展契机。“打工者”这已经出现、数量可观并正在扩大的群体,他们的生存,他们的灵魂,他们极其丰富多样的生活、情感与思想,所蕴藏的写作可能性难以估量。在历史的某些阶段,唯有诗歌可以应付现实,它将现实浓缩为可以触摸、心灵可以感受的某种东西。打工生活无疑是一种涉及人数众多,范围极广的重要的当代生活经验,完全有可能成为诗歌创作的丰富源泉。“打工诗人”努力去理解并重构打工生活经验,争取着打工一族这一社会弱势群体的话语权力,以此来确证自己的诗性存在。“打工诗歌”对于揭示我们这个时代的心态变化有重大意义,它将是现代人的“心灵史”。
“打工诗歌”恢复了诗歌原有的初始性、独特性和纯粹性,并把这种新鲜的感觉直接带入行文之中。“打工诗歌”像新生儿一样丑陋却令人疼爱,其本身就包含着我们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信息,给古老的汉语诗歌写作带来生气,使写作再度成为可能。“打工诗人”是一群没有受“诗歌”污染的写作者,他们将诗歌还原为一种原生态的生动,浮露出打工族最本真的生命体验。他们将诗的触角切入人类生命的底层,将那些来自生命深处的焦虑、痛苦和欢娱坦诚地传达给读者,使诗歌具有了一种生命的感染力。这种发自个人心灵深处的感受,往往是诗歌创作中最动人的因素。 对一个“打工诗人”来说,那种想要表达他觉得唯有自己才能表达的东西的欲望,才能成就真正的诗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打工诗歌”需要的不仅是才气、熟练地调词遣句的能力、对现代诗歌的修养,而更需要一种原初的能力,一种在生活刺激下不断磨擦出诗性火花的能力,一种仅仅是热爱诗歌而不是热爱与诗歌有关的其它东西的能力,一种一旦投入用诗句来记录自己对诗之天国的隐秘感觉的艰苦劳作,便忘怀一切、无暇他顾的能力。离开了深厚的生命体验,离开了对于人,以及人所生存的世界之洞察,就不会产生诗的语言,也就不会产生诗的意象。优秀的诗歌就是那些以意象向我们指示着生存无限可能性的诗歌。
写作从哪里、在何时开始都应当是平等的。在缪斯面前,起作用的是作者的素质、才华、能力、耐心和努力,与所处的地方和时间并没有决定性的关系。但这只是一种纯理论的状态,在世俗化的过程中,一些外在的东西反而变得更重要、更强大了。祖上的荫庇、与杂志社的人事关系、和大众传媒的亲疏、是否在一个被认为是文化中心的环境里等等,就变成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了,它有时甚至构成写作策略中一个相当主要的侧面。诗坛或诗歌,有了一种无意中被人操纵过的痕迹:它对一些身边近臣然而可能并不重要的作品和人物恩宠有加、起劲捧场,而对另一些地位低下、默默苦干的优秀者却少有眷顾。这种情况使得打工一族的诗歌写作消失在一片沉闷忧郁的暗影中,在诗坛上的地位一直处于一种暧昧的状态。诗坛上的官僚习气和那些风花雪月的老少爷们的漠不关心,使本来很有生机的“打工诗歌”难以浮出水面。不过,这种状况在2001年终于得到了改变,一批“打工诗人”努力克服官本位钱本位的压力创办了全国第一份打工诗报《打工诗人》,并迅速成为“打工诗人”诗作的集结地,第一次将分散各地的“打工诗人”汇集成军,使处于零散、贫血和孤单的“打工诗歌”写作得到了整合。《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北京文学》、《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林》、《扬子江》、《绿风》、《华夏诗报》等近百家报刊转载了《打工诗人》的作品,作品被转载率达到了80%以上。一批新进的“打工诗人”带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也许稚嫩但却更加真实的形象登上诗坛时,我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他们达到了多么高的艺术成就,而是庆幸“打工”这一主题终于又得到了延续和推进,并且也给我提供了重新来认识、描述和论证“打工诗歌”这一重要主题的可能性。“打工诗人”与“打工诗歌”是约定俗成的叫法,不是哪一个或几个人可以振臂一呼就可以随便推出来的。这类诗歌不管你举不举旗号,它都必然地、无法遏止地、带着强劲的艺术生命力不断破土而出。民刊《打工诗人》的创办不是对一个诗歌现实的阐释和命名,而是为一种先在命名找补对应现实,进行成功地呼应。响应和拒绝都是它的回声。《打工诗人》的创办,作为含意明确的象征,标志着“打工诗人”对自身处境和诗歌写作的自觉定位,把“打工诗人”的形象鲜明地推到公众面前。
2001年,后来成为“打工诗歌”代表性诗人的郑小琼来到东莞打工并写诗。同一年,《打工诗人》创刊号在东莞问世。2001年,对“打工诗歌”的发展有一种坐标作用乃至某种起始性的意义。
作为《打工诗人》的所谓“理论顾问”,我见证了《打工诗人》诞生以来的全部过程。
2000年的冬天,我正伏在《东莞科技》编辑部的桌子上写“广告文章”,一个戴着眼镜、很儒雅的陌生人突然造访,说要办一份民间诗报《打工诗人》,向我约稿。那时候,我已经五年没有写诗了。我把1995年发表在《诗刊》上的《试用》等几首诗和诗论《打工诗:一种生存的证明》给了他。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打工诗人》的创刊号。创刊号共印了500份,印刷费是由“编委”许强、罗德远、任明友、徐非等四名“打工诗人”自掏腰包凑起来的。创刊号是印在两张A3纸上,然后用双面胶粘好合成一张“报纸”,是不能再小的小报,但引起的反响之大、转载率之高却出人意料。我那首《试用》被《诗歌月刊》、《北京文学》等选用,还差点在《诗刊》上重新刊用(编辑蓝野准备选发时,发现几年前已经发表过)。《打工诗:一种生存的证明》是我1995年为诗集《打工诗抄》写的自序,诗集一直没有出版,序言也没有发表。《打工诗人》第二期刊发这篇文章后,很快被《新安晚报》用整版篇幅转载。受此刺激,我在之后的几年内,写出几十万字的“打工诗歌”评论,2004年在《读书》上发表的《在城市里跳跃》获得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2006年出版中国第一部打工诗歌研究专著《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中国打工诗歌研究》。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打工诗人》这份民间诗报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打工诗人》创办时的四个编委,都是与我命运类似的打工诗人。
1994年11月底的一天,一辆客车将四川渠县的许强抛在了华灯初上的深圳万丰村。带许强出来的表姐领着他穿过一些肮脏不堪的小巷后,好不容易找到以前熟识的老乡,让许强在那拥挤的出租屋借宿。在老乡极不情愿的脸色中许强熬了两日,直到表姐为他找了一个月租80元的出租房床位。临走时,许强与老乡结算了两天的住宿水电费4元钱—这区区4元钱,让许强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虽说租了一个床位,可那是一间怎样破败不堪的房啊:阴暗窄小且潮湿,地上铺张草席就叫床了—许强没想到,他长达两个半月的流浪生活从此拉开序幕。许强的生活来源靠刚进厂的表姐8元、10元地向别人借来维持。那些艰难的日子,他每天靠两餐稀粥来安抚肠胃的造反。1994年大年三十,许强今生也无法忘记那一天,他用煤油炉熬稀粥,刚煮到半熟就没有煤油了,摸摸口袋身无分文,看着别人杀鸡宰鱼一片欢声笑语,他悄然出户。透过小巷的空隙仰望苍穹,许强的心中涌出无比的凄凉!直到75天后,许强才结束了那次流浪生涯。之后的1997年,许强再次饱受失业的困扰,这一次,他在外面流浪达141天之久!当有一天他开始握笔写诗时,一种沉重的阴影让他无法轻松落笔。他的诗作《流浪是一块永不愈合的伤口》真实地记录了他第一次流浪在外的辛酸与无奈,是他真实内心的一次复述和释放:“我像游魂一样四处飘荡/走在深圳的土地上/我感到四肢无力/我看见对面一只无家可归的狗正嗅着/命运的骨头/我拖着疲惫的影子/测量流浪的旅途究竟有多远/在子夜里没有流过泪的人/不是真正的打工者。”作为真正的打工者,2001年许强与其他几名“打工诗人”发起创办属于打工者自己的诗报—《打工诗人》,他要为几千万打工者塑碑。许强就是2000年登门造访我的那位陌生人。如今的许强,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但仍不忘初心,最近这些年牵头编辑出版了几本年度选本《中国打工诗歌精选》。
1993年的正月初八,怀揣梦想的徐非离开了川南乡村南下,开始了他的淘金寻梦历程。选择这一天出门,是信奉乡村风俗“逢八必发”图个吉利。但他没料到,始于这天的行程却是他噩梦的开始。徐非乘坐的那班成都发出的火车于深夜12点到达终点站广州。出了流花车站,徐非便被打劫一空。徐非想起有个朋友在中山打工,于是,身无分文的他一路靠捡拾甘蔗香蕉果腹,硬是凭着一股坚强的毅力,徒步3天3夜从广州走到了中山……徐非后来写了一首名叫《打工是没有硝烟的战场》的诗,我们这代人所经历的打工现场,其复杂、沉重甚至血腥程度并不少于充满硝烟的战场。2003年徐非的诗集《心灵之约》被《四川文学》杂志社编入《四川文学丛书》出版。那些闪耀着汗水、泪水、血水光泽的诗歌,它几乎含有边塞诗的余韵。虽然打工不是屯边,写诗也不是苦役,打工者被生活碰撞与擦刮的疼痛,却让人感触到一种悲壮的唱吟。
与徐非一样,另外两名《打工诗人》创刊时的“编委”也是1993年开始打工生涯。3月4日,年仅17岁的任明友离开家乡、重庆市酉阳县的一个偏僻村落,来到广东南海市西樵镇,开始了最初的打工生涯;9月3日,徐非的老乡罗德远南下打工,如今是广州增城区图书馆副馆长。我也是在1993年9月南下东莞打工。
《打工诗人》创办后,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完全沉入“打工诗歌”这样一种诗歌心境中,在这同一领地,我与更多零散的、默默的“打工诗人”在各自孤独性的潜进中有缘相遇,使双方在一片对溅的光明与黑暗中互相看见并彼此享有。1993年,当我作为一个“农民工”进入东莞之后,我的写作、我的人生命运都与“打工”这两个字,也与《打工诗人》产生了持久而深刻的呼应。时空的迁延形成了生命自身的秘密。从写“打工诗歌”,到写“打工诗歌”评论,我一直沉缅于从乡村到城市的一段精神苦旅。早期写作的“打工诗歌”作品可以看作是我个人的精神传记,后期写作“打工诗歌”评论,则使我看到那么多类似的心灵在诗歌里穿行和歌哭,连接着大地、肉身与灵魂。
《打工诗人》与“打工诗歌”作为一种诗歌现象的产生,都离不开特定的生存空间和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打工诗歌”的书写关涉到中国现代性语境中最广大的个体生命的诸般复杂因素,记载了数以亿计的乡下人向城市进军的历史足印,具有鲜明的转型时代特征。“打工诗歌”的创作无可质疑地成为这个时代重要的诗歌经验的一部分。“打工诗歌”其实是关于中国现代性叙述的一个丰富而细致的侧面,是以诗歌为方式对当代中国所作的一种想象性的构建,赋予转折的时代以启示和意义。
“打工诗人”的写作是向内的,是对个人历史境遇的切入,有时甚至是对个人内心地狱的无畏深入。本质意义上的“打工诗歌”,不应该理解为是那种表面上写打工生活的诗歌,那样就太狭窄了。我更愿意把所谓的“打工诗歌”理解为是种有着打工感觉和打工经验、表达打工精神的诗歌——从这种感觉、经验和精神出发,描绘打工生态给自己心灵留下的痕迹。“打工诗歌”作为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表现形式,作为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它本身就包含了更多的东西。“打工诗歌”最关心的是最深地浸入灵魂的东西。每一个诗人的写作都和一个秘密的精神世界相通。从现实角度讲,每一个诗人都可以写任何题材,之所以诗人与诗人之间有差异,并不是他们写了什么之间的差异,而是他写的这些东西通向了哪一个精神空间,这才是诗人的最根本差异。读“打工诗人”写的“打工诗歌”,我强烈感觉到一种“精神磁场”的存在:漂泊不定,失业恐慌,生存挤压,崇高与卑微,尊严与耻辱,憧憬与幻灭,忍耐与愤恨,痛苦与伤悲,歧视,恐惧,屈从,挣扎,怜悯,反叛,焦灼,内心的自我抗争,等等。
面对“打工诗歌”,尤其是“打工诗人”写的“打工诗歌”,如果我们没有经历过打工生活,我们很难知道它们的真实:生活真实、内心真实、写作真实。我们不能小看“真实”一词的分量。圣埃克苏佩里说:“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是我所经历的。”他又骄傲地说:“尼采不过思考,而我经历。”对于“打工诗人”来说,他们经历了什么就该说出什么。“打工诗人”的“打工诗歌”作品都是与他们的生存处境相关。他们首先处理的,那就是经历——身体的经历,或者内心的经历。他们更多地描写着他们经历过的一切,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完成的作品,也就是说从生活出发进行创作。对于他们来说,生活,永远是写作的前提和背景。如《打工诗人》编委张守刚的诗其实就是打工生活的真实记录,像我们每天打印在工卡上的数字和我们每天在流水线上的品质记录一样实实在在,对具体的事境细节投入更多的热情和泪水。如:“我没有补办厂证的钞票/口袋仅剩的一块钱硬币/是我明天的早餐//我要找回厂证/让它重新挂回左胸前/晃来晃去/表明我在异乡的真实身份”(《厂证丢失的下午》)。“从故乡出发向南走/背包风尘仆仆/感觉着多少辛酸与无奈/在异乡 背包是虚晃的家/累了在背包上睡觉/饿了在背包里充饥/流浪在异乡/我们总无法放下/肩上的包袱”(《背包》)。“说出来你们不要笑话我/我总是将吃饭用的/饭勺随身带着/在车间 在宿舍/或者在工业区的某条马路上/这吃饭用的工具/五寸多长 帮助我/将碗里的饭菜送进嘴里/想想前段日子/当我匆匆地下班/饭盆里的勺子总是不翼而飞/它也许被粗心的清洁工/冲洗进了下水道/也许是某位工友出于好心/将我饭盆里面黄肌瘦的勺子/带进了他的幸福生活/我不能屡次失去/一块钱一把的饭勺/将它装进贴身的裤袋里/跟随着我/饱一餐 饿一餐”(《裤袋里的饭勺》)。如何发掘自身琐碎事物的内质和潜能,是一个写作者始终必须面对和解决的基本问题之一。张守刚注意对日常生活和个人具体事件的处理,但这种日常生活和个人事件决非对生活和事件的简单概括,而应当是灵魂在此种生活和事件中的际遇和对处境的审视、内省。这表明,“打工诗人”的写作是一种带有经验性的诗歌写作,深深地融入了他们自己的体温、血液和呼吸,往往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亲历感,让人听到诗歌与生活的摩擦声。
在对打工题材的处理上,“打工诗人”与其他诗人存在着根本的差异,这种差异就是真实体验上的差异。思想、观念、知识体系、学问等等可以通过学习、借鉴、交流而获得,可以像钱币那样流通、像流疫那样传染,但体验无法偷换、抹杀和替代,而且无法复制和模仿。关于体验、经历和感受,如同弯曲的空间,如同万有引力,如同绚烂的极光,折射出自身生命的存在方向。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打工诗人”的写作都有自己的形状,个人经历和个人经验是影响他们诗歌写作的最重要的因素。他们把最简陋的打工生活和盘托出,注重了对内心的内在体认:
第一排的第一个人/歪在靠椅上 睡着了/第二排的第二个人/嚼着口香糖/盯着投影/最后一排/是一对男女/他们正仿效/录像里的耳磨鬓厮//我坐在第三排/我没看录像的心情/也没有睡意/我在计划/天明的那一天路程/该如何行进
这是“打工诗人”张守刚的短诗《通宵录像》,是一首看似朴素、简洁的生活之歌,也许太平常了,反而让人过目不忘,因为它打开了人生经验丰富的矿脉。看录像,曾经是广东底层打工者最常见的文化生活场景,在生活中谁也不会注意,一旦出现在诗中,却有了不同寻常的含义。张守刚照实去写,照他看见的,能给人以启示、暗示和悟性的实景去写。他的诗是生活的话语,是生活语录。他的诗看似简单,它的简单之处也正是它的深奥之处。“打工诗人”对个人经验以及细微事物的处理,使我们看到诗与社会学的功能和集体主义的脱离,永远作为一个个别的人说话。“打工诗歌”首先出自对个人内在声音的挖掘,而非为时代或一个什么群体代言。如果说这类作品具有某种“时代感”,那也是在写作与语境、个人与历史的张力关系中产生的,并不是刻意去写的。除了“打工诗人”,其他诗人当然可以写打工题材, 但与“打工诗人”写的“打工诗歌”甚至从标题上都能察觉两者之间的差异,比如一些知名诗人写的《民工》、《外地来的建筑工人》、《来到城市的民工》等等,这类标题是意念先行的产物,在优秀的“打工诗人”写的“打工诗歌”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它们本身都是类的概念,没有个人的栖身之地,不具备诗歌与生俱来的神性——内敛的品质。
今天的历史语境与过去已经有所不同,“打工诗歌”与当年“工人诗歌”之间的巨大差异正在于此,它是对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性”及其象征语言的消除,它将个人经验的匿名状态转换成诗歌经验。当年“工人”写作是出于运动的理想感召,而“打工诗人”的选择,更多的是出于个人的内心诉求,这中间的区别就在于群众运动和个人的选择。这一差异带来了见证的可信性。最近,有一个叫秦晓宇的人编了一本《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由于由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担任策划,包装到位,影响很大,但里面收入的诗人与作品,大多数都在《打工诗人》与《中国打工诗歌精选》推出过,秦晓宇最大的理论创新就是把“打工诗歌”篡改成了“工人诗歌”。这是资本对个体经验的篡改与压制,遭到了很多“打工诗人”的反对——但仅仅是私下的。“打工诗歌”质询意识形态话语及其象征体系解释历史和现实的合法性,“工人诗歌”恰恰相反。
(责编:郑小琼)